离冬至还有两天的气温低得人冻手冻脚,热恋中的年轻人早已忘记了一切,陈义东与张秀花的恋情足以能够抵御严寒。两人来到了第一排砖坯堆放的地方,张秀花心中才觉得放松些。张秀花放开拽陈义东衣角的手,倚着砖坯堆拍着胸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对陈义东说,妈呀,刚才真吓死我了,那黄鼠狼看人的眼睛雪亮雪亮的,怪怪的,你说会不会是野猫成精了呢?陈义东笑着说,哪来的野猫成精?那是老年人瞎说的,哪里会有这种事情呀?秀花,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呢,乡农科站招收我当农业技术员的事基本定了,中午通知说要我下个月五号那天的早晨不要吃早饭,赶在九点之前到乡卫生院去体检呢。啊!你怎么不早说呀?这可是大好事呀!陈义东兴奋地说,确实是好事,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呗。那你什么时候上班啊?不急,反正快了,我在窑上干不长了。这事就我妈晓得,其他人你暂时不要说啊。你都坏死了,这么大好的事刚才怎么不说,还瞒我到现在,你拿我当什么人了?张秀花边说边用那双纤细白嫩的手,使劲捶打陈义东的后背,边捶边骂。
要说张秀花那丫头确实警觉,她用手捶陈义东后背的同时,一眼瞥见第五排砖坯堆子的南端头有一束雪亮的手电筒光柱子像一盏探照灯似的,向他俩站的地方扫射了两下就熄灭了。拿手电筒的那个人穿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伸长着脖子,探头探脑地注视他俩好久,然后才用小手电筒扫射。那人见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就像一只见到猎人人的野兔子一样,“哧溜”一声逃窜了。张秀花突然瞥见夜幕中这一情景,嘴里本能地发出“啊呀”一声尖叫,紧接着就大喊一声:“是谁呀?”她的双手立即就像被电触似的,举在半空中不动了。一旁的陈义东听到张秀花的喊叫,连忙惊奇地问,秀花啊,怎么啦?啥事啊?刚才那边好像有一个人,一直在看我们,还拿手电筒照我俩呢。会有这种事情?在什么地方呢?快指给我看看呢。陈义东转脸问。等你去看看,那人恐怕早已跑远了。你是不是眼睛看花了,骗人的吧?骗人,谁要是骗你,就是小狗。过了片刻,张秀花继续说,你快过来看,刚才那人就躲在第五排砖坯堆子南边那个拐角的地方看我们,他正向北边跑呢。你快来看呀,就是那个黑影子。张秀花指着向北边跑去的黑影子,对陈义东说。陈义东睁大眼睛,踮起脚跟,顺着张秀花手指的方向努力地看去,并没有发现砖坯堆子处有什么异常。他清楚地听到了跑步的脚步声,看见那确实是一个黑影子,正鬼鬼祟祟地往北东边的那座砖窑方向跑去。
“喀、喀。”陈义东故意大声干咳嗽了几声。
两个人被这么一闹腾,再也没有精神去谈论男女情长了。他俩就站在第一排砖坯堆子旁边,你一言我一语,疑惑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义东啊,你说是什么人会这么缺德,偷偷看我俩呢?这个人心理肯定很变态。张秀花心中扑通扑通乱跳,抬头仰脸问陈义东。哪个晓得呢?我估计啊,这个人早就在注意我俩了。对喽,想起来了,我刚才走路时,老感觉身后有猫一样的眼睛一直在远远地盯着我俩,会不会就是那人呢?你当时还说我疑神疑鬼的,我没有说错吧?我看呀,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人,陈义东说话时显得态度自信。
“那他会是谁呢?”
我觉得吧,那人应该就是我们熟悉的人吧,骆小三子?姚成?方天明?……不像会是骆小三子,他就像一只瘦猴似的,没有那个黑影子魁梧的身材,他盯着我们干什么?至于姚成大叔嘛,他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盯着年轻人谈对象,我看也不像。对了,刚才我远看那个人呀,无论从身高、体量与走路姿势上,看起来都像是一个熟人。像谁呀?像方天明。瞎说,怎么可能呢?我看见他有好几次从你棚子旁边经过时,你在过河罾那里弄渔网兜子或是扳鱼,他不看渔网倒是盯着你看了很长很长时间,眼神怪怪的。他就像一只馋猫似的,想吃过河罾扳上来的鱼,我看应该就是他吧。陈义东进一步分析着可疑的人,排除着黑影子可能的对象。然后他继续疑惑地问,他要看我们干什么呢?究竟有什么企图呢?张秀花不相信陈义东的分析,对陈义东摇着头说,不要瞎怀疑张三李四,没任何根据,根本不可能是方天明干的。他天天一本正经的,怎么能干出这种缺德的事情来呢?他一本正经,那是表面现象,就是装出来的,你没有看到他的本性,这个人本性龌龊得很,天天想坑害人。
“不会吧?”
陈义东列举方天明罪状说,还不会呢?他用假秤砣坑人是不是龌龊?我再问你,他天天叫我往好砖头里面掺杂孬砖头卖,是不是想坑人?他无缘无故克扣工人工钱,是不是龌龊?这还是我们看到的,还有背后没有看到的呢?你想想看,他做出的事情,哪一件不坑人呢?天真的张秀花没有往深处想,善良的她也不会往深处想。听陈义东这么一说,他心中倒是有了几份疑惑,也跟着陈义东一起怀疑起方天明来。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要真是这样,他迟早会露出马脚。
这时,从浔河北面方向碰巧旋起了一阵粗粝的鬼风。那风偏偏不走其他地方,而是沿着浔河宽阔无遮无挡的河面跑。鬼风以掩耳不及盗铃的速度,向南劈头盖脸地刮过来。蹊跷得很,那鬼风刮到了堆放砖坯的场地,不知什么原因,比先前在河面上刮得更大了,不但没有向南刮去,反而直接奔场地上袭来。秀花,快,快蹲下啊。陈义东用手摁着身边张秀花柔嫩的肩膀,大声喊道。两人已来不及躲闪,在第一排砖坯堆子的旁边,不约而同地蹲下身去,躲避那场突如其来的鬼风。
“咔嚓,咔嚓……”
沿浔河水面一路所向披靡的鬼风登上场地后,被一排排砖坯挡住了去路,鬼风怎么能够善罢甘休。风经过的地方飞沙走石,闹出的动响很大。他俩的耳畔,先传来一阵阵瓦片被摔碎的声响。那声音噼里啪啦地响,就像天空陡然下起了鸡蛋大小的冰雹一样。紧接着,那鬼风更加发怒了,轻而易举地掀去盖在砖坯堆子上面的那些草帘子。草帘子有的被它就势一把揪了下来;有的被旋上了漆黑的天空;还有的几片被刮到了浔河里,在水面上直打着水转;有几片被鬼风旋飞到远处农田去了。草帘子落在田里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跟着风疯跑。被困在砖坯堆间狭小空隙里的鬼风逞威逞强,更加气愤了,眼睛好像被气红了一样,它横冲直撞,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像势不可挡的山洪,像一位喝醉酒后力大无穷的醉汉,更像一头被关在牢笼里的困兽。鬼风使出浑身的解数与本领,对着四处透风的砖坯堆施展手脚,一阵乱撞乱踢。那些砖坯堆子本来就弱不禁风,怎么能够禁得住这么猛烈的鬼风摧残。只听到“哗啦啦”一声巨响,长长的砖坯堆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鬼风吹拆散了架,重重地摔落在场地上。砖坯被摔得面目全非,有一大半不是被摔碎就是断裂了,要么歪七八钮地翘曲着,要么缺胳膊少腿,很难找到几块完好无损的砖坯。
风总算罢手走远了,场地上风平浪静下来。张秀花与陈义东站起来掸落身上的尘土,看着七零八落的场地,到处散落着一块块砖坯、稻草与瓦片,一片狼藉。他俩被这阵莫名其妙的鬼风吓傻了、吓怕了。两人弄得灰头土脸,连衣服上、头上、鞋子上、嘴里也尽是尘土。张秀花的头发梢里,还钻进了两根稻草,被陈义东看见后拿了下来。他们再无心散步了,也不敢去窑上了。陈义东拉起惊魂未定的张秀花,赶紧送她回家。秀花,你说天都到这个时节了,哪来的鬼风呢?陈义东边走边奇怪地问身边的张秀花。秀花并没有回答,好像仍然处于刚才的害怕中。秀花,我问到你话呢!陈义东又追问了一句。这回秀花算是听清楚了,她望着身边的陈义东,记起了以前在地理书上学到的知识,对陈义东慢慢地说,小时候老师带我们放风筝,她说春风是自下升上起来的,风筝就轻扬飘飞起来了;地理书上说夏天的风很猛烈,在空中横行霸道从树梢上掠过,能把碗口粗的柳树连根拔起;而秋天的风吧,它是自上而下刮的,把树上的树叶子刮得像雪花一样飘舞;冬天的风是贴着地面而行的,就像老虎、狮子站在地面吼叫一样。所以一旦刮起来就很寒冷,就特别有威力,刮倒砖坯也很正常。哦,我想起来了,过两天不是就冬至了嘛,刮这样的大风也很正常啊。唉,真没想到呀,你文科知识还这么丰富呢,地理学得挺不错嘛。陈义东听了,连连点头,不停地夸赞张秀花。肯定比你好呀,我学的是文科嘛,平时地理考试没有低于90分。秀花见陈义东表扬她,得意地微笑着说。两个人走到了离张秀花家有十米远处的一棵大柳树下,看见了秀花家厨房里面昏暗的光亮了,并听见了她母亲孙桂兰说话的声音。两人就此分手,陈义东转头回自己家中去了。
方天明自承包了张安村的两座砖窑,天天提心吊胆,他经常梦到几种可怕的事:一是砖头没有烧好,一块也卖不出去;二是烧好的砖头价格特别便宜,自己亏了血本;三是夏天一连多天遭到大暴风骤雨,砖坯都浸泡到水里酥软,稻草全部烂掉了;四是烧窑窨水时,遭到别有用心人蓄意搞破坏,砖头被烧成大花脸;五是窑上发生大的安全事故,窑体从二门处塌方。这一个月以来,因为西窑三窑砖头没有烧好,方天明感觉特别郁闷,无缘无故想对人发火。到了第二天早晨,方天明像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就骑车来到了窑上,令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梦果真应验了。他走到砖坯场地上看到满地狼藉的砖坯,眼睛都看直了,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遭到了雷击似的。他清醒过来后,心中盘算着亏本的经济账,场地上有十五窑的砖坯,一窑砖坯就算是两万五千块,总共也有三十五万砖坯,一块砖坯低算两分钱的工钱,也要亏本七八千块钱,两年都要白白辛苦了。他越想越心疼,越想越伤心,流下了两行热泪,竟然像一堆被雨水浸泡过的砖坯一样,一屁股摊坐在地上呜咽着哭起来。哭了一段时间,他看工人们马上就要上工了,害怕若是被手下工人看到显得太丢人了,就赶快爬站起来,擦着眼泪口中发狠似地骂道,究竟是哪个孬种狗日的,要这样报复我方天明?昨天晚上,我临走的时候吧砖坯还好好的,要是被我查出来,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过了两支香烟的工夫,工人们陆陆续续就上工了。人们听到特大新闻,场地上砖坯一夜之间全部无缘无故地倒塌了,每个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奔走相告,好奇地跑到场地上来来看热闹。看着眼前七零八落的砖坯,他们很心疼,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肯定是哪个有意推倒的。不一定,会不会是野猪拱倒的呢?没有听说过河边会有野猪呀。会不会是野猫干的?尽瞎说,野猫哪有这么大的劲啊?那会不会是刮台风或龙卷风捣的鬼呢?明天就冬至了,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听说冬天刮台风呢,倒听说浔河岸边夏天经常刮台风的,那会不会是台风呢?都不好说,我看也有这个可能。我看方天明这一下可亏大法喽,亏大法喽。活该,谁叫他天天对我们工人脸不脸腚不腚的,我看呀,他就是遭到老天爷报应了。工人窃窃私语,许多人躲离方天明远远的,议论总背着方天明。几个平时与方天明关系密切的工人,殷勤地跑到方天明跟前嘘寒问暖的样子。尤其是骆小三子,他眨着猴一样机灵的眼睛,讨好似地问,方老板,这不得了啊!肯定是有人搞破坏。那要不要我立马喊几个人过来,把地上好的砖坯全部捡出来,码堆放起来呀?暂时不,我要先去问问看窑的张正国,然后到派出所报案,请派出所人过来看看。你上午叫上几个人,好好看着现场,让工人们不要进去乱走动,破坏了现场。方天明摆摆手,摇头对骆小三子说。拉倒吧,派出所也会管这种小事情?站在一旁的陈学明听到方天明如此说话,差点笑出声来。骆小三子屁颠颠跑了,立即跑去招呼人了。你们都去干自己活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吧。方天明见工人们围拢过来,无力地挥着手对他们说。
叽叽喳喳的工人们走远了。不一会儿,方天明看到骆小三子把平时负责装窑的姚成、骆奎宽、陈学明三个人喊了过来,才算放心。他走到张正国看窑的棚子前面,大声喊,正国,你快出来呀,我有话要问你呢。什么事呀?张正国早晨起床后,正在洗手脸。听到方天明喊他,就放下毛巾,连忙从屋里跑了出来,急乎乎地问。你昨晚是怎么看窑的?窑上砖坯一夜之间怎么全被人推倒了啊?这种事情你晓不晓得?啊?!怎么回事呀?有这种事情吗??张正国听到后,惊讶地问。我还能骗你不成呀,不信呀,你马上自己到场地看看去。昨晚,你听没听到场地上有什么动静呀?昨天晚上吧,我刚刚洗好手脚想上床睡觉,突然就听到浔河里刮大风,风好像是从北边刮过来的。就听那声音,那风‘呜呜’地一个劲地叫,跟个鬼叫似的,顺着河边就往南边刮跑了,我屋上的瓦片还被掀下来两大块呢。那,那后来呢?我提着马灯出去看了一下屋,感觉没什么大碍就想睡觉。后来吧,一直没听到什么动静了。唠,碎瓦还在墙根旁边呢。张正国指着墙根旁边两片碎瓦,对方天明说。你有没有听到砖坯被风刮倒的动静啊?我临睡觉之前吧,提着马灯去两座窑与砖坯场地上转过了一圈,真没听到砖坯有动静呀。张正国摇着头说道。就这样吧,你去场地看看去,我上午骑车到乡里去一趟。
方天明说完就转过头,推上他的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急匆匆往浔河乡白马湖派出所方向蹬去。这一路上,他联想起以前三四件事情,都感觉好像与陈义东有很大关系,除了陈义东不会是别人干的,可他却抓不到任何把柄。方天明心里嘀咕起来,西边那几窑砖头烧不好,窨水那段时间,陈义东负责值晚班。他是不是晚上睡死过去了,忘记了窨水,怎么说他都有推脱不了的责任;自从叫陈义东负责收稻草,烧窑人就一直喊草不够烧,不是他在里面捣鬼又会是谁。昨天晚上吧,我方天明专门跟在陈义东与张秀花后面的,我是亲眼看到的,那对狗男女偷偷摸摸地走到砖坯跟前,在那里叽叽咕咕了很长时间。我离开时,没有听到砖坯倒塌的声音,砖坯是后来我走后才倒塌下来的,不是他们两个背地里使坏推倒的,那还会有什么人呢?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想把全部责任一股脑往陈义东身上推。
这一次,我非到派出所把陈义东那小狗杂种办大罪,弄到大牢里蹲着去。陈义东要是去蹲大牢了,那小肥羊羔子张秀花还天天咩咩叫?我看她还叫个啥?就可以易如反掌地弄到手了。他如此这般变态地狂想,越想越觉得脚底下来劲,将自行车蹬得风驰电掣,觉得自己的砖坯倒得很值,可以借机做出对自己有利的文章。
下午一点钟的光景,白马湖派出所派公安人员了。来了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两位穿着白色制服头戴大盖帽的公安人员,他们骑着两辆漆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沿着浔河北岸过来的。年纪大的五十开外,是派出所的鲁指导员。老鲁本是四川重庆人,抗日战争时,因家里五口人被日本鬼子飞机给炸死了。抗美援朝胜利后,他就转业到了地方上,再没有回重庆老家去。他脑袋光秃秃的,戴一顶白色的大盖帽,上身穿着白色的警服,下身是一件蓝裤子,脚上穿一双笨重的圆头黑皮鞋。看上去浓眉大眼的他鼻头有点大,吃饭顿顿要有辣椒才能下饭。他光杆司令一人,长年以派出所为家。派出所屋后面有一大片空地,里面全是他侍弄的朝天尖辣椒。老鲁口直心快,说话厚道朴实,一开口就飘出麻辣烫的味道,抑扬顿挫。老鲁在部队是一名侦察连长,他破案特别喜欢看现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蒙混过他的眼睛,曾经断过许多疑难的人命案子。派出所年轻人很敬畏他,背地里称呼他“鲁钢炮”“鲁辣子”“鲁神探”。站在他身边的小宋干事很是年轻,手里拿着一个小皮本子,就喜欢事无巨细,边问边记录。他个头细挑,皮肤白净,文文静静的像个女子,从公安学校毕业还不到两年时间。宋干事很少称呼老鲁为“鲁指导”,而是一口一个“师傅”地叫个不停。
两个人一下自行车,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就被方天明带到了堆放砖坯的场地。小宋干事跟在老鲁的后面,他们在场地上大约转了一个半小时。他们一会儿背着手说着话,老鲁边分析边吩咐小宋做记录;一会儿两人又蹲在地上,拿着破碎的瓦片比划着;一会儿还从砖坯堆里,拾起一块破碎的半截砖坯,仔仔细细与好砖坯比对着。那些干活的工人们觉得很好奇,像一只只伸长脖子的野鸭子似的,远远地站在场地外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看稀奇。
两个人仔仔细细地看完了现场,老鲁仍然觉得不放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上后,慢慢地吸了几口,干咳了几声后,就用脚步丈量起砖窑与场地之间,场地与水边之间的距离来了。然后两个人坐在岸边,盯着毗邻场地的浔河水面,边看边谈,足足有一支烟的时间。
他们做完了这些,就来到方天明办公室旁边,坐在两条长凳子上,开始了解窑上砖坯倒塌时的具体情况。坐下后,鲁指导员随手脱下那顶崭新的白色大盖帽,放在面前那张暗红色的破桌子上面,就用手摸了摸自己那一颗铮亮的大脑瓜子。然后,顺手端起面前那个硕大冒着热气的白色搪瓷缸子,喝了一口开水后,觉得有些烫嘴,就放了回去。开口就对站在旁边的方天明说,你去,去把嘞个叫啥子陈义东的,给我喊过来,我要问哈他当时是个啥子情况。陈义东很快就被人喊过来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被派出所公安问话的场面,走进屋后,就像自己犯了大罪一样,提心吊胆地坐在桌子斜对面的一张小矮板凳上,心中扑通扑通乱跳起来。鲁指导员看陈义东坐下来,开口对他问:
“你就是那个叫啥子,陈义东的吧?”
“是呢。”陈义东胆怯地应答。
“小伙子,你不要怕,先喝口水再说话撒。”鲁指导员指着桌上摆放的另一只白色茶缸子,对陈义东温和地说。
“我不,不喝。”
我在问你话子呢,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就行了,可不要扯慌,扯谎我可不轻易放过你。”过了片刻,他又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开水,继续开门见山说着,“有人说,砖坯倒塌案发时,你就在现场,砖坯就是被你掀倒的?有这回事情吗?公安啊,不是的,我也不晓得砖坯是怎么倒的,反正不是我推的。陈义东胆怯地为自己辩解道,可他的声音就像蚊呐一样,令人听不清楚。啥子哦?你声音大点儿嘛!跟女娃一样嘞,重复一遍撒,大声说!”鲁指导员侧着耳朵,大声说。我不晓得砖坯是怎么倒的,反正,反正不是我推的。”陈义东这次鼓起勇气,声音比刚才大多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你掀的?那就请你把当时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听嘛,莫扯一点点谎呀。
“好嘞。”陈义东点头答应。
刚才心中还扑通扑通乱跳的陈义东,经鲁指导员这么一讲,心中渐觉平静起来,看着眼前这位平易近人的老公安,倒显得不怎么害怕了。他虽然没考上大学,可也毕竟是那个时代板板正正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在课堂上,他也曾当着全班同学与老师的面,经常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他倒是很平静如实地向鲁指导员讲述那晚的情况,宋干事低头一直记录个不停。两位公安问完了陈义东,鲁指导员挥手对陈义东说,你去吧,把那个女娃儿给我喊来。宋干事害怕陈义东做手脚,就跟他一起出门去了。陈义东对张秀花说了几句,张秀花就被喊进来了。张秀花毕竟是个女的,虽然长这么大了,已是一位成熟的女子,可她还真没有见过什么大的世面。她虽然常去乡里,也多次经过白马湖派出所的门前,可公安人员具体负责什么业务,怎么办案,都不是十分清楚。两位公安人员问她话的时间较长,整整比问陈义东多出了两支烟的时间。那丫头从方天明办公室出来后,不仅腿发抖了一个下午,心脏老是在“怦、怦”乱跳,脸色看起来还煞白煞白的,半天时间都没有缓过神来。两位公安人员还向方天明问了一些情况。临走时,小宋干事把陈义东叫进了屋里,对他说,小伙子,你明天早晨啊,九点之前,要到派出所去一趟,我们还要补充做个笔录,你要配合我们啊。还要做笔录?什么是笔录呀?陈义东仰着脸胆怯地问。你要是去了自然就晓得了撒,小伙子,莫怕,没得啥子的嘛。鲁指导员拍着陈义东的肩膀,用地道的四川话,宽慰他说。
殷勤的方天明虽然特别想留两位公安在村里吃饭,可鲁指导员与宋干事推说晚上所里要值班,就沿着原路返回去了。两位公安人员前脚刚走,方天明就骑车后脚跟去了,这事情马上再表。两位公安走了以后,天色已接近傍晚,工人们无心放工回家,他们像锅里沸腾的豆浆一样,彻底炸开了。这回他们总算见了大世面,茶余饭后有了很不错的谈资。真是看不出来呀,陈义东那小杂种,看起来斯文,还能干出这种缺德的事情来?还有张正国家那个小兔崽子呢,她平时见人就笑,嘴喊起人来特别甜呢,真是没想到啊,她还笑里藏刀呢。不是她跟着帮忙,估计就凭陈义东一个人,也不可能推倒那么多砖坯,这下两个人可要到背时倒霉了,肯定要坐大牢了。你说,他们与方天明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哪能有什么大的仇恨啊?就是看人家窑老板苦钱红眼了呗。不对,我听人说呀,窑老板早就看好了张秀花了,就是没有逮到机会下手,要是陈义东真蹲牢去了,他的机会可就来了,是不是为这种事情呢?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那个黑不溜秋的样子,天天弓着个鬼腰,就跟个黑鬼似的,还有脸看好张秀花那小天仙?你别看不起烧窑的,人家一窑砖头卖出去,就能挣几千块钱呢,够你不吃不喝苦上三四年的,三年就成万元户了。要我看呀,不像那两个人干的?听到人们的谈论,一言不发的姚成吸了一口烟,摇着头说。不是他们干的?公安人员会找他们两个人谈话,怎么没有找你呢?骆小三子站在一旁,话说得理直气壮。回家,回家,我们也不要瞎议论了,公安局人自有办法处理。
当天晚上,张安村就像地震一样不平静。人们就像浔河平静的水面突然遭到机帆船走过或台风刮过水面泛起浪花一样,家家户户的电灯与亮到深夜才熄灭。韩丽玲与儿子陈义东无心吃晚饭,他俩提着马灯趁着夜色急匆匆来到张秀花家里。两家大人张正国、孙桂兰、张秀花,还有韩丽玲与陈义东像晚上村委会开会似的,围坐在张正国家堂屋里,通宵商谈窑上发生的事,灯光一直亮到了三更时分。孙桂兰就同一个话题,不止一次地问,秀花,妈妈再问你一遍,那砖坯堆子究竟是不是你俩推倒的?妈,我都跟你说了好多遍了。秀花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说着说着就淌下了眼泪,捂着脸哭了起来。你还要再问到天亮呀?自己生的女儿,从小都老实本分的,我不相信她能干出那种缺德的事情来,再说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啊?坐在西山墙矮凳子上的张正国先是一言不发,只顾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香烟,弄得满堂屋里烟雾缭绕。他听到老婆孙桂兰向女儿多次问同一个问题,一改平时说话软踏踏的口气,突然变得硬了起来,在人面前骂孙桂兰。孙桂兰听到丈夫的骂声,委屈地坐在凳子上,不再吭声了。他婶子,孩子都是自己生的,从小在前后庄看着他们长大的,哪能会干出那种缺德的事情来呢?韩丽玲一把拉住自己儿子陈义东的胳膊,对孙桂兰夫妇继续说,义东,你向婶子与叔叔跪下来赌咒,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就相信两个孩子说的话,既然没有做过坏事,派出所能不讲理吗?敢把他们怎么样?不会冤枉人,还没有王法啦?婶子与张叔叔,我发誓窑上的砖坯真不是我们推倒的。当时吧,天刚一上黑影子,就放工了。我俩清清楚楚地记得走到砖坯那里,就无缘无故地遇到了很大很大的鬼风,吓得就躲在砖坯旁边不敢出声。然后就听到‘哗啦啦’一声响,砖坯从南到北全倒了,稻草帘子还被风刮得远远的。陈义东对着三个大人发誓道。他刚想跪下来赌咒发誓,却被张正国一把拉住了,张正国衔着烟说,小东子你不要跪,你能说出这种话来,我相信你们说的是真话。五个人商量到了三更时分,鸡都叫好几遍了,也没有商量出结果来。
再说那天傍晚时分,方天明跟着鲁指导员两人的后面就摸到了浔河乡街上。诡计多端的方天明先是去了一趟商场,花钱托人买了两箱“双沟”大曲酒与四条“大前门”牌香烟,然后就骑车摸去了白马湖派出所。派出所就在一座石桥的北边正大门朝西。那晚巧得很,鲁指导员吃完晚饭后,就一个人独坐在值班室里面值班。他看守着一部黑色的老式手摇电话机旁边,满脑子里反复盘算着下午发生的事情,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听到有人敲门与自行车铃铛的声音,立即站起来,开门把来人迎让到了屋里。他一看来人特别面熟,像是记起来什么,握住来人的手问,你嘛,就是上午过来报案的那个窑上的方天明吧?是我,是我呀。方天明胆怯地说。你就在前面凳子上坐撒,嫩个晚了,有啥子要说的?指导员啊,是这样的。你看吧,天这么冷,你们骑车到我们村里,替窑上办案子很辛苦的,本来就应该在村里吃完饭再走,可你们连一口茶水也不肯喝,叫我方天明怎么过意得去呢?这不,我专门托熟人买了两箱酒与条把好烟,用自行车驮过来了,就算是慰劳慰劳您老人家了。方天明眼睛紧盯着鲁指导员说。慰劳我?就这个事,你还有其他事嘛?没有,真没有了。方天明满脸陪笑,摆着手,不住地摇头说。那好,那我来问你,请你告诉我,你和那个小伙子,叫啥子陈什么义东的,你两人哪个力气大?鲁指导员突然转过脸,用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方天明问。
哪个人力气大?指导员啊,你问这个干吗呢?方天明感觉莫名其妙,被问得一头雾水,疑惑地说。你不用问呀,就说说你两个人吧,到底哪一个力气大,老实告诉我就行。当然,当然是我方天明劲头大啊,我就用一只手,都能把陈小东子撂倒啊。方天明充满自信地说。那好嘛,你比他劲头大,是吧?请你明天下午再过来一趟,跟我们到朱坝乡砖瓦厂去。到砖瓦厂去?干什么去啊?方天明眨巴着眼睛问。你不要问喽,去了自然就晓得了嘛。那烟酒,我都已经驮来了,总不能再拖回去吧……你是啷个驮来的,还啷个给我驮回去。鲁指导员挥手说道。方天明说什么也不肯将烟酒驮回去,烟酒被放在派出所值班室墙角落里,他急急忙忙回家去了。第二天中午,方天明果然骑车到了派出所。然后,在鲁指导员、小宋干事的带领下,三个人骑车就直奔朱坝乡砖瓦厂而去。到了砖瓦厂,他们看到一大群工人们正在忙碌堆砖坯。工人们看两位公安人员竟然带着一个人过来了,都好奇地围拢过来。在砖瓦厂程厂长的带领下,一群人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一排溜自然干燥的砖坯跟前。鲁指导员指着面前那排干燥的砖坯,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天明,指着砖坯不温不火地对他说。这是一排砖坯,跟你的窑厂没得差别吧?你方天明力气大,说砖坯是人掀倒的。现在啊,你就当着大伙的面,用力给我掀倒就行。你掀掀看啊,一定要用力啊!
“我?推砖坯?”方天明看看指导员,又看看小宋,疑惑地问。
对嘛,就你掀撒,假如连你方天明都掀不倒砖坯子的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那个陈义东比你力气小多喽,啷个能掀倒呢?你想想看呢,是不是这个理啊?不行,那不行,我,我肯定推不倒啊!方天明极不情愿地走到砖坯跟前,迫于无奈,只得用手掌先比划了一下,然后就对着砖坯使劲推了推。砖坯最上层只被推下两三块,其他地方显得纹丝不动,方天明立即吓得跌坐在地上。师傅,要不要喊他起来再推一次,试试看啊。小宋干事在一旁说道。
要得嘛,那就喊他再掀一次撒。
众人看公安人员还要叫方天明推砖坯,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就是一个人,也不是大牯牛,能推倒砖坯,那太阳才从西边出来呢。就算他是一头大水牛,估计也顶不动砖坯。他要是孙猴子,那还差不多嘛。我说啥子嘛事情,方天明呐,有力气你使出来啊,掀不倒砖坯了吧?我可告诉你,我们已经认真分析过了,你窑上的砖坯明显就是被大风刮倒的,你昨天过来报案,疑神疑鬼的,口口声声非赖说是两个年轻人推倒的。你说说看,你方天明与陈义东有莫子大仇吗?我倒要好好看看,你方天明究竟有多大劲,能把码起来的砖坯掀倒,要是你今天掀不倒的话,可别……不——敢,不——敢——啊!指导员话尚没有说完,方天明一听他话里有话,吓得哭哭啼啼地说。
指导员说话的声调虽不高,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得方天明浑身是伤,你掀不倒了,是吧?你不是口口声声对我们说是陈义东与张秀花故意搞破坏掀倒你的砖坯吗?你不是要办两个年轻人去坐大牢吗??这下你露相了是吧???指导员啊,我,我那不是瞎怀疑的吗,还请指导员明断呀!方天明唯唯诺诺,低头说。人群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工人们觉得无趣,就各自回去干活了。三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向派出所骑去,到了派出所门口,鲁指导员对方天明说,瞎怀疑?我老鲁,大字不认识几个,可这道理还是懂得撒,枪林弹雨也见识多了,就是不能听人说瞎话,眼睛里面可揉不得撒(沙)粒子。他哈哈大笑。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天也不早了,你回切撒,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就再辛苦一下,将昨天放在派出所值班室里的烟酒,给我原封不动地驮回去。你嘛,要是送一捆辣椒来嘛,我倒是要留在派出所里,喝酒下饭呢。好的,送辣椒来。方天明早已吓掉了魂,只见他连连点头。忙不迭地搬上烟酒后,快速出门,推上自行车骑回家去了。
方天明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骑着自行车,回西城村了。第二天,陈义东确实去了派出所一趟,小宋干事做了笔录,还叫陈义东摁了红色的手印,然后他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方天明再不敢提砖坯倒塌一事,案子就这样结了。尽管如此,方天明对陈义东与张秀花的迁怒并没有释怀,他始终耿耿于怀。精明的方天明回来后利用烟酒,做起了砖坯质量方面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