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明安排陈义东到湖西老子山送夹砖坯机器订金,被方天明准许放了两天假。窑上请客的那天晚上,他并没有赶回来参加饭局。这样,陈义东一连三天没有去窑上干活了,对窑上发生的事竟然一点不知晓,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他到了湖西老子山送完钱,拿了订金的收据到家后,夜已经很深了。他简单洗漱过后,就上床睡觉去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吃过早饭后,他就骑车忙着往乡农科站赶去,他非常想弄清楚乡农科站招收农业技术员的进展情况。到了将近晌午,终于盼等到了天大的利好消息,他拿到了乡农科站正式录取通知书。
浔河两岸的严冬即将过去,春天将至。昨天夜里,刚刚下过了一场春雨,弯弯曲曲的浔河堆子宛如两条巨龙,堆上处处蕴育着早春勃勃的生机。低垂的柳枝有些吐出了鹅黄色的嫩芽,有些披挂上了绿装。河两岸的大堆上,草色遥看近却无,胆怯的小草挂着晶莹的水珠,有的已经露出了尖尖的脑袋。放眼远望去,农田里的麦苗得到春雨的滋润,正一个劲地疯长,碧绿的麦田一望无际。早开的油菜花星星点点,蜜蜂在嗡嗡飞舞着采蜜。树林里的鸟儿叽叽喳喳,站在枝头婉转地鸣唱。
陈义东骑着那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快乐地穿行在河堆的树林里,人与车的影子投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成了初春浔河岸边一幅美丽的乡村水墨画。他时而吹着口哨,时而哼着小曲,时而大声唱着歌。他骑了一会儿,感觉有些累了,就将那辆自行车停下来,对着浔河清凌凌的河水大声喊叫起来,“我考上啦,我考上啦啊!”
从乡农科站出来的陈义东显得异常兴奋,心中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那份蓬勃与朝气,脸上写满了对美好前程的希望。他想把这一好消息告诉张安村所有人,与他们一同分享自己的成功的快乐。可眼下浔河堆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只能与河水、鸟儿、春风一同分享那份快乐。
他没有回家,而是将自行车直接骑到了张秀花家门口,他想把这一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秀花,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分享快乐。到了张秀花家围墙院子门口,他看见小院门虚掩着,就将自行车在院门西边架好后,故意一个劲地摁响车铃。车铃铛不停地发出了“叮铃铃”的声音,可院子里静悄悄的,就是没有人走出来迎接他。他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院子。陈义东站在院门里,亮着嗓门,大喊起来。“秀花,秀花呢?你人呢?在家吗?”可堂屋门里面,仍然没有佳人走出来迎接他。陈义东自言自语地说,唉,这人呢?哪去了呢?会不会又到小树林里疯去了?
陈义东来到院子里,走近堂屋门前一看,他见堂屋与厨房门上都还挂着锁。他站在当门院子里,转身喊秀花的名字,可就是没有人答应他。他估计秀花人在屋后菜园子里,就走西边便门出去看了一下。菜园地空荡荡的,他又折返了回来。张秀花家里确实没有人,他就走出来了。他将院门带上后,还照原样虚掩着。推上自行车就直奔小树林骑去。
春天的气温就像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忽冷忽热,张秀花本来身体好了以后还有些虚弱,出了那件事情后,最近又感冒了。还真让陈义东猜对了,张秀花独自一个人坐在小树林麦苗地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书,痴痴地望着清清的河水,坐在水边发愣呢。那条小花狗也陪伴着她,乖巧地趴在她的左手边。小狗紧挨着她的身体,一动不动的样子。陈义东远远地就看见麦苗地小河旁边,坐着一个人,他确信那人应该就是张秀花。于是他停车下来后,就向水边的那人边挥手边使劲地喊,“秀花,秀花,你快过来呀。”他一连喊了几声,张秀花并没有看清来人究竟是谁,也没有站起来,更没有听到喊声,而是继续低头看河水想心事。
陈义东将手放在嘴边,做成大喇叭状,对远处的张秀花大声喊,秀花,我是陈义东啊,你在那里想什么呀?我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你啊!你自己不能走过来吗,不想动呀。张秀花这一回看清楚了,也听到了,向她招手喊话的那个人正是陈义东。她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回应着那人的话。那小黑狗的嗅觉与听觉极其敏锐,它趴在秀花身边,听见了远处有人喊自己主人的名字,将左耳朵扇动了一下,就立即爬起来,警觉地竖起耳朵,精神抖擞着,凝神倾听远处的动静。然后,那小狗紧挨秀花的脚脖子,不住地用头蹭她,并向张秀花眼巴巴地望着。秀花向它一抬头,那狗会意了,立即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倏”地一下跑出去了。那小黑狗以前被主人骂过几次,这回彻底长记性了。小狗见推车的是经常见到的人,狗对着来人并不“汪、汪”地乱叫,而是摇头摆尾,做出欢迎主人的热情。在它心目中,已把陈义东当成自家人了。陈义东见了张秀花,就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草地上,半开玩笑地半认真地说道,秀花,我在到处找你呢,你一个人带小狗,蹲这里干什么呀?你在傻想什么呢?张秀花好像没有听到陈义东的问话,她没有答应,而是继续低着头,痴痴地看着眼前静静流淌的河水,在那里发愣。这河水本是浔河的一条内河,连通着大堤外面宽阔的浔河,中间与浔河用十几节水泥管隔着。内河发大水时,水泵就往外面排水。枯水季节,用抽水机从外河引水,用于农田灌溉。这个时节,内外河水基本持平,一起均显得静悄悄的。
陈义东继续追问,秀花,你怎么不说话啊?我在问你话呢?那女子将脸转过来,蹙着眉头,愁眉不展的样子。她的脸上还有两行泪痕,像刚刚哭过的样子,低头只顾想心事的张秀花,仍然一言不发。陈义东摊手问,姑奶奶,你倒是说话呀。“我,我……”秀花被陈义东逼问急了,像鲤鱼吐水泡一样,嘴里吞吞吐吐地吐出两个字来,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了。唉,我什么呀?你快说,是不是与家里人吵架啦?那女子对着河水,只是轻轻地叹着气,摇了摇头。陈义东继续追问,那,那,是不是你妈又骂你了?你心里有什么心事吗?张秀花仍然没有搭腔,凝望着河水,心中郁结着难以启齿的心事。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真把人急死了,你倒是给一句痛快话啊!陈义东今天的心情本来就很高兴,他看到张秀花并不像往常一样,显得很不对劲,就着急地爬站起来,用手摇着她的肩膀,继续问,我有话要告诉你呢。什么话呀?这回张秀花倒是开口讲话了,将脸转过来,冲着陈义东问道。陈义东对着眼前静静流淌的河水,抬高嗓门,像演讲一样,兴奋地大声说,秀花,现在,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浔河乡农科站正式录取我当农业技术员啦,下个月四号,我就要过去上班了。
“祝贺你,那祝贺你呀!”神情木讷的张秀花看着陈义东,听后并不显得特别高兴,过了片刻,才冒出两句话来。
陈义东觉得张秀花不像往常那样,一说起话来,声音像银铃响似的,显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感觉眼前的张秀花像是已经变了一个人似的,就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摇着问道,秀花,秀花啊,你今天很不对劲啊,究竟是怎么啦?你走吧,你去上班吧。好久,那女子从口中又冒出几个字来。陈义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怕听错了,侧着耳朵追问,你,你刚才讲什么啊?我走?我往哪里走啊?义东啊,你走吧,去农科站上你的班吧。我,我根本配不上你。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啊?”
“你,你这三天究竟跑哪里去了?”那女子哽咽着问道。
张秀花还没有完全说完,眼泪竟然扑簌簌地落下来了。她一边淌眼泪,一边用手捶陈义东的肩膀。急得那条小花狗在她前后乱转,也跟着眼泪汪汪起来。陈义东被她这么一捶,感觉莫名其妙,竟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根木头桩子似的。过了好一会儿,陈义东才反应过来。看到张秀花流泪,他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这三天我不在,家中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陈义东替张秀花擦着眼泪问道。张秀花见实在不能对陈义东再隐瞒下去了,泪水流淌得越发梨花带雨,对陈义东讲述起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遭遇。陈义东听了,气得脸色铁青,两边太阳穴处的青筋高高突起,就像蚯蚓爬得一样。他暴跳如雷,嘴里发出“啊”的一声大叫,用右手抓住身边的一棵小树使命地摇着,然后用脚狠命地蹬了几下。那棵有成年人脉搏粗细的小杨树,被他蹬得向河面方向歪斜着,差点被蹬断。陈义东气得咬牙切齿,不停地骂,既然你方天明不仁,那就休要怪我不义了!他的话刚说完,就转脸奔自行车走去,他现在就想急着去找方天明算账。张秀花见陈义东气呼呼的,急着要走,噙着眼泪问,你,你要干啥去啊?
“干啥去?我啊,现在,现在就找方天明算账去。”
“义东,你回来,不要去了吧。”
我为什么不去,那为啥呀?噢,难道只许他欺负人,我就不能去狠狠教训他一顿,给他点颜色看看。大队部已经处理过了。张秀花边说边上前拽住陈义东说。处理过了?什么时候处理的?大队处理归大队处理,我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个老不死的,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陈义东边骂边挣脱张秀花的手,就想去找方天明算账。大队派两个人到我家里做工作的,还给了两百块钱。方天明两口子也一起登门赔礼的。张秀花继续说道,“你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害怕事情再闹大了。那也不能就这么简单算了,我迟早非教训教训他,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我要让那条老狗晓得好歹,我陈义东也不是好欺负的。陈义东挥舞着拳头砸着树,气狠狠地说道。张秀花拉着陈义东臂膀说,义东,算了吧,事情越闹越大,没有什么好处啊。
两个人在小树林小河旁边,就这件事与陈义东当技术员的事情谈论了半晌,陈义东也安慰了张秀花一个上午,劝她千万不要想不开。张秀花看太阳已经接近头当顶了,估计到了上午的十一点钟,与陈义东分手后带着小狗回家做饭去了。陈义东回家后,将当技术员上班的情况告诉了母亲韩丽玲。韩丽玲自然很是高兴,不住地夸赞他。中午,还做了两道陈义东爱吃的菜:韭菜炒鸡蛋与猪肉炒辣椒。张秀花回到家,看她的母亲孙桂兰赶浔河集还没有到家,就忙着淘米做饭了,心情自然比先前疏朗多了。
第二天下午,陈义东骑车到浔河街上去了。他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才从浔河乡惟一的照相馆里面取到了四张二寸的黑白照片。他急匆匆跑到农科站去交照片,农科站里面收照片的那个人早已下班。他与另一位推车下班的工作人员好说歹说,将照片交给了他,请他帮忙明天替自己代缴。交了照片的他正准备骑车回家,一扭头就看见了四年不见的高中同桌金骏林,他在农科站打了半天乒乓球,刚好两人碰上了。金骏林一把拽着陈义东,说什么也不让陈义东回家,两人就直奔浔河乡南大街小酒馆去了。义东,四年不见了,今天我请客,咱俩好好喝几杯啊。金骏林拉着陈义东的手,走进了小酒馆,两个人踩着咯吱响的木楼梯就上二楼去了。两人被服务员安排在南排最东头八号那个小包间里面,喝着茶水叙起了家常。骏林,不客气哦,我今天请你吧。陈义东推辞着说。唉,咱俩谁跟谁呀,不要那么客气嘛。他们喊来了服务员,两个人看着菜单,你推我搡,相互说要请对方。点过了三道菜后,酒还没有上桌。他俩继续闲聊等着菜酒上桌。隔壁七号大包间里,传来了喝酒划拳的吵闹声,被他俩听得一清二楚。
“五魁手啊!”
“六六六啊!”
“八匹马啊!”
“哥俩好啊!”
……
突然,喝酒划拳的声音戛然停止了。一位中年男子举着酒杯对着满桌人站起来开始逐一敬大家酒。那男子浑厚的声音传入陈义东的耳膜,他感觉那人的声音特别熟悉,听得真真切切。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隔壁正在讲话的那个人,不就是西城村在张安村包窑的方天明吗。方天明端着酒杯,站在门对面临窗边的主席位置上,对着满桌人举酒,嬉皮笑脸地说道:诸位,听我说一句啊,我今天啊,我请大家来啊,就是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请大家喝杯水酒。我要特别感谢大家赏光,我还想借此机会感谢一个大恩人,他就是坐在我身边这位派出所严所长。我不是所长,我不是所长啊!小严干事连忙摆手说道。哦,方老板啊,弄半天我们都是陪客啊,你倒是说说原因呀。座上有一位精瘦的拉着脸,没等方天明讲完话就快人快语地喊起来,要他说明具体原因。不急,大家不急嘛,为了表示我方天明的敬意与诚意,我先干了这一杯再说嘛,先喝为敬啊!方天明激动得面红耳赤,说话的吐沫星子满桌飞舞。得意的他将那盏白色的小酒盅靠近嘴边,当着众人的面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现在,你该说说原因了吧。”
有人高声喊道,方老板,你坐下,快坐下来敬酒,站着喝酒不算的。大家都看到了,刚才那一杯不算啊。好,好,好,无所谓,不就多一杯小酒嘛,方天明爽快地答应。方天明边说边放下小酒盅,他面前的酒盅立即就被酒司令斟满了。方天明歪歪斜斜地坐下来,差点歪倒。他拿起面前的筷子夹起两块猪肝送到嘴里。那手却不怎么听他使唤,菜竟然滑落到桌子上。然后,坐下来的他接着说道,我这回呀,还真是多亏派出所小严帮忙了,要不是他啊,真心帮助我方天明出计谋,我的事啊,恐怕早已东窗事发,我早已在派出所号子里蹲着了,过几天肯定也见不到诸位了。哎呀,丢人,真是丢人啊,不提了,不提了。方天明笑着摆摆手说道。男人嘛,这种事情嘛,还算个什么事啊?丢什么人啊?太正常了啊。只要是个男人,都能干出来,大伙说是不是啊?桌上有一人边夹菜吃边笑着说。正常,正常的,只要是个人,都能干得出来,有人随声附和说。方天明将右手边斟满的第二杯酒举起来,仰着脖子又灌了下去,众人都站起来,依次轮流向小严敬酒。一轮酒敬完后,旁边有三个人跟着后面起哄说,方老板海量,海量,再敬两杯嘛。
“对呀,四四如意嘛。”
有人借机煽风点火,说着激将方天明的话,方老板啊,今晚与那小丫头的好事继续呗,大家还等着喝你喜酒呢,等你做新郎官呢。有派出所严指导员帮你坐镇撑腰,你怕什么呀?你一个大男人,还怕摸不到小丫头的庙门不成?男人嘛,不要光捧着个猪头站在庙门外,那算什么男人啊?算什么本事呢?不敢喽,不敢喽。方天明摆手说。那你那天怎么有胆量呢?今天就可不比那天少啊!
……
陈义东将隔壁的动静听得真真切切,他喝着闷酒,气不打一处出。他恨不得立即就跑过去掀翻酒桌,给每位喝酒人狠狠都打一记耳光,或给他们每个人捅上一刀子。他带着三分酒气,瞪着血红的眼睛站起来,说着就要往门外跑。金骏林见状,一把将他肩膀摁住了,陈义东推开朋友金骏林的手,就想过去揍人,却被朋友一把拉坐下来了。金骏林右手摁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苦口婆心地劝道,义东兄弟啊,我告诉你呀,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你这个时候吧,千万不能鲁莽行事啊。我估计啊,派出所不光一个小严在场,大小头目可能都在场喝酒呢。如今还在“严打”期间,万万不可冲动啊,要是撞枪口上,你就吃大亏了,你千万不能发傻啊!就算你这个时候过去打人,隔壁那么多人,你能捞到好处吗?陈义东推开金骏林的手,气哼哼地说道,我不能受这种窝囊气,撞就撞呗,什么枪口不枪口的!金骏林小声对他劝道,不急,不急嘛,心字头上插把刀,叫做“忍”字。兄弟啊,我迟早会想办法,要帮你出这口恶气。
被金骏林这么一提醒,陈义东吓出一身冷汗,酒也清醒了许多。他用手抹脑门上的汗珠子,两个人推杯换盏起来,又闷闷地饮了几杯。酒接近尾声准备散场时,金骏林想出了歪点子,将嘴贴在陈义东的耳边,轻轻对他耳语了起来,兄弟啊,你这事啊,要不这样吧……
陈义东听后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称赞。结过账后,两个人就这样匆忙散去各自回家了。
自从那天晚上发生事情后,张秀花就很少再到窑上去了。她即使偶尔去一趟,也是大白天去,去了也就匆忙赶回家,再也没有在父亲看窑棚屋里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