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花自从中午扳到那条大头花鲢鱼后,精神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下午她与母亲孙桂兰几个妇女一道,忙着为窑上四十六名工人做晚饭。她挎着一米篮子蹲在浔河边淘米,就感觉浑身精疲力尽。工人们晚上开始吃饭的时候她已犯困了,困得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就想回去睡觉。母亲孙桂兰与她一起在临时做饭的棚子里,简单吃些饭菜后,张秀花就想回去睡觉。孙桂兰不想让她一个人留在张正国看窑棚屋里睡觉,想带她一同走回张安村的家中去。她先是想到不如背着女儿回家睡觉,可她转念一想,从砖窑到张安村自己的家中,少说也有将近四里多路。这么沉的丫头,沿着浔河堤岸要摸黑走晚路,自己如何背得了。她看到女儿困成这样也就心软了,没有让张秀花跟自己回家去。她把睡眼蒙眬的女儿扶进丈夫看窑棚屋后说,秀花,秀花,妈弄水替你洗洗吧,洗洗手脚再睡啊。“嗯。”张秀花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像是在说梦话一样,只轻轻地哼了一声。突然,她晃着脑袋,嘟囔地冒出一句,不洗了,都困死了。孙桂兰出门时嘟哝了一句,好,好,一切都依你,睡吧,睡吧。我走了啊,明早来接你回家吃早饭,记得一定要从屋里面把门拴好啊,就算替你爸值一回夜班看一晚窑吧。“妈,烦死人啊?”张秀花再次轻轻地哼了一声,嘴里又冒出了一句,睡眼不睁的她歪斜在床边,几缕头发从脑门前垂耷下来,掩映着秀花俊俏的脸庞。她像一只被霜打蔫了的茄子,看起来软踏踏的样子。这丫头,怎么困到这样?孙桂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熄灭了挂在房梁上的那盏马灯,然后边走边继续说,那我走了啊。孙桂兰右手臂膀里挎着一只盛放碗筷的竹篮子,走得小心翼翼。那些碗筷是晚上工人们吃饭用的,已经被她洗得干干净净,准备带回家。她左手拿着一只手电筒,轻轻地带上门出去。孙桂兰独自一人摸黑往张安村而去了,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昏昏欲睡的张秀花听到了母亲关门的声音,过了片刻,突然想起母亲临走时对她说过的话,就从床上晃悠悠地站起来,摸索着歪歪斜斜走路,就要跌倒的样子,她闭着眼睛摸到门后去拴门。她左手扶到了那扇熟悉的木门,右手拉着西边那半扇门背后的门栓子,将细长的门栓子胡乱地往东半扇门的后面插了一下。她听到了“啪”的一声闷响,门栓子就被她插上了。事实上,门栓子并没有被完全拴到位,张秀花就顺着床框摸索着回床上睡觉了。她上了床,脸朝上仰卧着顺手去拉被子盖在身上。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些冷,原来自己的双脚还在被子的外面露着呢,就胡乱地蹬掉了自己脚上的鞋子,将脚缩进被窝里,连衣服都没有脱,蒙着头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
此刻,一只披着人皮的恶狼正向她步步逼来,恶狼已经站到了那扇木门的外面,对睡梦中的羔羊垂涎三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贪婪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眼前猎物,正伺机下手。恶狼往肚子里努力地咽着口水,恨不得立即猛扑上去将猎物捕获到手。那只温顺的羔羊仍然在熟睡中,对即将发生的情况浑然不知。这种事情毕竟见不得人,方天明蹲在门边,做贼心虚的他生怕弄出一点动响被外人听到。其实,在漆黑的三更半夜,不远处的窑上只有一个烧窑与拖草料的人,远处忙碌的张安村人早已进入了梦乡,即使有些什么风吹草动,砖窑离张安村有四里远,人们也根本听不到声音。恶狼趴在门边,透过木门的缝隙与那几个孔眼,打开随身携带的那只小手电筒,睁开那双滴溜溜的贼眼,向里面探头探脑地张望。棚屋里漆黑一片,他晓得张秀花一个人躺在棚屋里的板床上蒙着头在呼呼大睡。方天明屏住呼吸,像馋嘴的野猫一样侧着耳朵趴在门外细听。棚屋以及整条浔河四周安静极了,静得连掉在地面上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那丫头睡觉时不时发出轻微的打呼噜声音,更衬托出浔河岸边夜晚无比的寂静。他把手电筒放在衣服右边口袋里,伸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那扇木门,确信木门已从里面被闩住了,根本推不动。心急如焚的他看着紧闭的木门,那颗急迫躁动的心像猫抓一样难受,已经跳到了喉咙眼。方天明意识到要想捕获到猎物,首先必须想办法弄开这道阻梗在眼前的木门,才能进一步去实现抓捕猎物的行动。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那把扁扁的水果刀子,将刀子侧立着插进比小拇指略窄的门缝里。他手握刀柄顺着门缝上下移动,即刻就碰到了门栓子,心中感到一阵窃喜。他用刀尖戳在门栓子一点点往右拨动。过了大约半支烟的工夫,门栓子并没有被拨脱落,似乎比先前更紧了。方天明脑门上沁出了豆粒大小的汗珠,拿水果刀的手停在那里,有些抖抖瑟瑟。他立即清醒地意识到因为着急,拨门栓子的方向可能被弄反了。他拔出水果刀子,坐在门外面像狼一样喘着粗气。休息了片刻后,他再次拿起水果刀,像刚才一样,插进木门的门缝里,将门栓子一点点地往左拨去。不一会儿,他果然就听到门背后发出“吖”的一声轻微响声,门栓子被他拨脱落了。方天明心里发出一阵狂喜,他将水果刀合起来放回衣服口袋里,轻轻地推开门后慢慢向棚屋里摸去。
张秀花那晚是头朝北睡的,呼呼大睡的她对一只恶狼的到来一无所知。这几天因身体原因,晚上太阳刚一落山她的眼皮就抬不起来,就想爬上床睡觉,经常一合眼就做起梦魇。这时,睡在父亲看窑棚屋里的张秀花就感觉像是在自己张安村的家中一样,又做起了梦。她梦见一个黑影子走到她的床边揭开了她的被子,钻进她的被窝,然后就重沉沉地压在自己心口窝上。这时,她特别想喊一声妈妈,可嘴里就是发不出声音,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她感觉胸闷难受,想挣扎着坐起来,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
方天明蹑手蹑脚地向张秀花睡觉的床北头摸去。到了床前,他左手一把掀开那丫头身上的被子,就像一只饥饿的猛虎,迅速扑到那只熟睡的小山羊身上。瞬间,他重沉沉的身体就压在那丫头的身体上,右手胡乱地去往那丫头身上摸去。那丫头原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被如此一闹腾惊醒了。她感觉有一只粗糙的手在自己白嫩嫩的脖颈处慢慢滑动,感觉不像是在做梦,她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啊?!谁呀?黑暗中恶狠狠声音传来,不许喊,再喊,我捅死你,把你全家都捅死。被那丫头这么一声惊吓,做贼心虚的方天明快速缩回了手,厉声发出警告。妈呀,来人啊,快来人呀。那丫头被吓傻了,她没有听到恶狼的说话,一边拼命地挣扎,一边泪流满面地哭喊起来。诡计多端的方天明立即伸手去堵那丫头的嘴,可张秀花的头却来回摇晃着,根本堵不住。方天明见来硬的难以得逞,这样大喊大叫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来了鬼点子。他缩回手,气喘吁吁地坐在张秀花的斜对面床上,从身边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手电筒,摁亮后,对着张秀花照了一下,对张秀花大声喝斥道,秀花,秀花,不要怕,你鬼喊什么呀?是我,我是方天明呀。
此时,秋夜晦暗的月亮正好从黑云里钻出来了。借着西墙那扇小窗投射下的朦胧月光,惊慌失措的张秀花憋在墙角,像一头被吓傻的小兽。她听着声音,觉得特别熟悉,胆怯地抬起了头,仰着满是泪水的脸睁眼辨认起来。她终于看清坐在自己面前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庞,原来竟然是窑上自己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方天明,她连做梦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想干什么呀?那丫头已彻底清醒过来,她披头散发,满脸泪水,孤零零地躲在床靠墙的西北角处。她一手拉着被角,遮掩着身体,一手捂着脸,浑身颤抖,哭着低声问。秀花,我都想死你了,我天天晚上想你呀,我对你是真心喜欢啊!方天明哀求着说,边说边伸出右手想去拉张秀花身上的被子。你,你不要过来呀,你赶快出去,再过来我可就要喊人了。那丫头胆怯地将蜷缩的身体往墙角挪移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从枕头下面,摸到了那把带着红色皮套的剪刀,就将那把铮亮的剪刀紧紧地攥在手里,举着剪刀惊慌失措地冲着方天明说。别,别,小姑奶奶,求你别喊人。你要是真把人喊来了,叫我以后怎么有脸做人啊?方天明央求道。你滚,你快滚,快给我滚出去!张秀花镇定下来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以命令的口吻冲着方天明大声喊道。
方天明见张秀花并非像他想象那样软弱可欺,就从床上爬站到地上。他整了整自己那身崭新的羽绒服,站在床边并没有马上离开。看着那把亮闪闪的剪刀,他不敢贸然下手,感觉不寒而栗。然后,他转过身对憋在墙角的张秀花说,那个愣小子陈义东,你们两个就是娃娃亲而已,也没有正式拜堂成亲。你跟着那臭小子,有什么好处呀?穷光蛋一个,说话做事冲头冲脑的没一点分寸,我迟早非拾掇拾掇他不可。过了片刻,他继续恬不知耻地说,秀花,我的好秀花,我是真心对你好啊!你若是跟了我,还不是天天吃香喝辣的,我包窑的钱,还不都是你的,要比你跟着那个臭穷小子,不知要高强八倍呢。张秀花大声说,你滚,你还不快滚,再在这里胡说八道,可不要怪我剪刀不长眼睛啊。你要是真有本事,有胆量的话,你戳呀,你往这里戳过来呀。方天明指着张秀花手里的剪刀,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不要逼我,你不要逼我啊!那丫头拿剪刀的手有些发抖,说话也哆哆嗦嗦起来。方老板,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放过我吧。那丫头自知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位男人的对手,泪眼婆娑地哭着,向方天明发出哀求。说时迟,那时快,方天明瞅准了秀花手发抖的时机,一下子反扑过去,一把紧紧抓住了秀花拿剪刀的右手,剪刀“哗”地一声,从她手里滑落到床上。方天明见那丫头手中的剪刀没有了,忙去使劲拽她身上的被子,两人在床上扭打起来。羔羊哪里是恶狼的对手,那丫头渐觉自己体力不支,精疲力竭。她被方天明死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像做起梦魇一样。不一会儿,就任由方天明摆弄起来了。此刻,张秀花头脑意识清晰,她不知从什么地方爆发出了力量,她瞅准了时机,侧过脸对着方天明抓压自己的左手腕子,使劲咬了一口。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方天明立即从张秀花身上滑跌下来,他的手腕立即被秀花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牙齿痕,往外面冒血珠子。他瘫坐在地上,捂着伤处,吐着唾液骂道,小臭屄丫头,给你脸不要脸是吧?今天老子暂且饶了你。你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就是那孙猴子也躲不过我如来佛的手心。你走着瞧,看我迟早非把你弄到手不可,不然,我就不姓方。
“呸,不要脸,滚你妈的!”
张秀花感觉右大腿下,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搁人疼,她想到了,那是刚才打斗前滑落在床上的剪刀。就手疾眼快地拾起来拿在手里,剪刀的尖口对着方天明,摆出一副防身自卫的架势,嘴里不停地啐骂。两人就这样对峙着。过了一会儿,方天明从地上爬站起来,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办法,自己也捞不到半点好处,亢奋的欲火已被刚才一番打斗熄灭,酒也清醒了。他怕夜长梦多想出门去,嘴里不停地骂道,妈的,小臭丫头,今天算你命大,老子绕了你。不过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将今晚这事说出去告诉其他人,我非撕烂你的嘴不可,你就等着瞧吧。方天明爬站起来,冲着张秀花厉声威胁道。方天明感觉左手腕处隐隐作痛,用右手捏着左手正在冒着血珠子的伤痛处,像一只被咬破鸡冠子流血的斗败公鸡,又像一只灰溜溜的丧家犬,“哧溜”一声跑出门去。他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边跑嘴里边骂个不停。惊魂未定的张秀花坐在那里,刚刚经过打斗的她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她的泪水早已哭干了,脸上泪痕点点。凌乱的头发披散在脸上,看起来披头散发,有点怕人。
张秀花估计那恶狼已经走远了,不会再反扑回来,就摸索着慢慢爬起来,胆战心惊地摸到了地上的布鞋子,趿拉着脚上。她摸到了小方桌子旁边的火灶,顺着锅台往烟囱旁边摸去,摸到了一盒火柴。她拿出一根火柴,“刺啦”一声划着了,看到了房梁下面挂着的那盏马灯。然后她又划了一根火柴,借着光亮向马灯走去,马灯终于被点亮了。借着马灯微弱的光亮,她赶紧走到木门的背后,胆怯地伸出头向门外张望。除了马灯向门外投射出的一小片光亮外,外面漆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咣当”一声,那半扇木门被快速关起,她抓起西边右半扇木门背后的栓子,就使劲地插起来。插好了门栓子,她想回去继续睡觉,可怎么也不放心。她在床上刚刚躺下,不久又起床,走到门后边看了看,看看木门是否被插好了。她拿起门栓子背后那根尼龙绳系着的小铁钉子,插进门栓子后面的孔洞里,才算放心,即使恶狼再过来,那门栓子从外面也拨弄不开来,毕竟也是一道屏障。
张秀花不敢熄灭马灯,回到被窝里躺着,就让灯这样一直亮下去。躺在床上的她用被子蒙盖着头,哪有心思睡觉。她越想越怕,刚想合眼,满脑子都是刚才打斗的情景,睡意全无。她想趁着夜色一个人走回家去,可她转念一想,现在估计到了后半夜的二更时分,觉得非常害怕。本来她就非常胆小,一个人走夜路总感觉身后有东西盯着自己,连头都不敢回。真碰到什么野猫、野狗、黄鼠狼之类的东西倒不怕什么,假如恶狼蹲在路上守着,自己岂不是再一次落入虎口。她迷迷糊糊起来,可刚一合眼,又打起了一个寒噤,身体颤抖起来,人再次被惊醒了。她越想越觉得后怕,躲在被窝里的她蒙着头,一个人呜咽着干哭起来,竟没一滴眼泪。就这样哭一阵醒一阵,醒一阵哭一阵,一直捱到了东方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