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兰因在家打麻将时与李翠萍打架,额头被打伤处在大队部门诊室缝了六针。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后,伤口基本愈合了。她的额头处也有一麻将般大小的淤血块,阴天下雨红肿得厉害,即使用石灰水与丝瓜瓤擦洗,却无法消除。膏药贴了二十五张,也无法见效。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孙桂兰的精神却变得异常,人疯疯癫癫,老喜欢往外面跑。张秀花现在每天多了一件事情,需要跟在孙桂兰后面,寸步不离地看着,怕她一个人在外面走丢了。有几次,张秀花在厨房里做饭,叫孙桂兰在堂屋里面坐着,不要乱跑。可转眼间,孙桂兰就走出去了。多亏邻居帮忙一起寻找,才在浔河一座水跳旁找到她。
孙桂兰不仅到处乱跑,而且净说些不着边际的鬼话,听起来怪吓人的。清明节过后的第三天,大约到了半夜四更时分,孙桂兰家的那条小黑狗汪汪叫了几声,她一个人闹着要起床,说是有紧要事情发生。她披头散发,右脚趿拉着鞋子,左脚光着,沿着浔河南大堤疯疯癫癫地走着。走到两座砖窑处转上三圈,说要找狐大仙,大仙在河跳旁边等她的鬼话。天亮前,三位窑神要聚在窑上说事。折腾得张秀花与张正国父女俩只好跟在她后面看着,两个人一宿没有睡好。有两回,孙桂兰半夜起来死活不肯再回屋里睡觉。她独自站在猪圈旁边,对着圈里正睡觉的三头黑猪,喃喃地说着话,搅得三头猪半夜哼着要食吃。即使晚上睡着了,她也总是一惊一乍的。有天后半夜,她听到自家屋后鸡叫了,就突然爬坐起来干哭,怎么也劝不住。哭过后,她嘴里不住地向屋后鸡哀求,说些鸡带她飞的鬼话。
冬月初八的清晨,外面的大雾并没有散尽。张秀花在厨房里忙着炒饭,叫孙桂兰去屋西边菜园地拔五六棵葱过来急用。西屋与菜园地离得很近,大约三十步距离。她“嗯”了一声,爽快地答应着就去了。可她人去了之后,好久也不见回来。张秀花着急了,赶紧跑出去找。看她竟一个人坐在菜园地里,怀里揣着几棵满是泥土的青葱,对着郁郁葱葱的菜园地,口里念叨着什么,行为看起来怪异。对于孙桂兰的病情,一开始,张秀花就主张到医院去看病,可张秀花父亲张正国始终相信孙桂兰得的是邪病,坚持请那些装神弄鬼的大仙、神汉给看。父女俩的意见存在着很大的分歧,就是说不到一起去。有一天早晨,张秀花坐在八仙桌旁边,无心思吃饭。她放下饭碗对父亲说,爸,还是带我妈去镇上医院看看吧。一听说花钱看病,张正国就大惊失色地说,镇里医院看病?那怎么行啊?你妈她得的是邪病,你没有看出来吗?哪家医院能治好啊?那还不如请西庄仙奶奶看看呢。既省事,也花不了几个钱。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孙桂兰招上狐大仙了,孙桂兰惹上水鬼了,孙桂兰疯了之类的传言在张安村不胫而走。从张正国家门前经过的人,要么像躲瘟疫一样躲离得远远的,要么像鬼一样探头探脑着东张西望。有人在他家屋后草堆旁边,说是看见了“黄大仙”。在浔河的张安村,狐大仙与黄大仙是不分的。有一回傍晚,天刚上黑影子,村上有一个人到孙桂兰家借自行车骑。那人经过草堆西边时,发现了一只拖着长尾巴的黄鼠狼,后面带着五只小黄鼠狼。后面的小黄鼠狼口衔着前面黄鼠狼的尾巴,他们首尾相连,鬼鬼祟祟地从马路上走过,逃窜到孙桂兰家屋西旁草堆里。黄鼠狼见了人并不害怕,就像事先约好似的,停下脚步。它们像训练有素的士兵,齐刷刷地转过头,盯着那人望了很久。这下可不得了,此事像爆炸新闻,迅速传遍了整个张安村,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这一下,人们总算找到了孙桂兰招惹狐狸的真凭实据。从此,村上人没事就喜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到张正国家人就指指戳戳,说三道四。一时间,黄鼠狼事件把平静的张安村搅得心神不宁。
有天傍晚,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人从浔河镇赶集回来,经过孙桂兰家草堆前,两人站在一棵大柳树下闲谈。瘦高个眨巴着眼睛说,孙桂兰家屋西边有个大水塘子,阴气太重了,晚上经常听到里面鬼哭声。那胖子神神叨叨的说,屋旁有水塘,就会阴气重,容易招惹水鬼。孙桂兰让鬼附身了,经常披头散发,样子像不像女鬼啊?有回早晨吧,记得是大雾天,对面看不见个人影子。我刚巧经过这里,隐约地看见个女人从水塘下面走上来,差点把我吓死了。我拔腿就跑,还以为真遇到鬼了呢。
“那后来呢?那究竟是人是鬼啊?”
“后来,我吓跑了,就什么不晓得了。”
“不对,她不是招惹鬼,是招惹上狐大仙了,狐大仙附她身上了。”
“你是怎么晓得的?”
“唉,你没有听人说过吗?她家草堆里,就住着狐大仙,有人亲眼看见的,这事早已传遍了,村上连三岁小孩都晓得,就你一个人不晓得。”
“啊!真的吗?赶快说给我听听呢,那怎么不把狐大仙撵走呢?”
“撵走?你这不是找死吗?谁敢招惹狐大仙啊?”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瘦高个与胖子津津有味地讲着孙桂兰家狐大仙的事情。胖子听了不以为然,摇着脑袋说,你说的不对,不是狐大仙下凡,她是中邪了,需请仙爹爹、仙奶奶看。那还不一样呀。差别大了多了。光请仙爹爹或仙奶奶看,哪能管用啊?她这个病,应该请大神专门上门跳,恐怕要跳上个四五次,才能行呢。有经验的瘦高个点头晃脑地说,跳大神归跳大神,恐怕还要请人捉鬼,吃掉那些野水鬼。不行的话,请人画一张钟馗像挂着。小鬼们就害怕钟馗仙师,只要挂上他的像,小鬼就不敢上门了。
孙桂兰得病后,时好时坏,因一时想不出治病的好办法,张正国父女俩经常偷着抹眼泪。淳朴善良的张安村人看到这种情况,哪能见死不救,许多人日夜牵挂着孙桂兰的病情。许多治疗孙桂兰病的民间偏方,已经多年不曾被派上用场了,也被人们挖空心思地想了出来。听老一辈人讲,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喊魂、捉鬼、赶狐大仙”之类的驱邪做法对孙桂兰的病好处。但究竟能不能治好孙桂兰的病,要看她本人的造化了,治过才好下结论。
有一天中午,刚刚吃完午饭,张正国家门口的一只老母鸡从鸡窝里下完蛋走出来,在鸡窝门前直打转,“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张正国收拾好吃饭的碗筷,抹干净小方桌子,正准备去鸡窝里拿鸡蛋,就看到李翠萍从门前一棵柳树下面,慢悠悠地晃着走过来。李翠萍走到张正国家堂屋正门口处,停住了脚步,倚着堂屋西侧的门框,边嗑着瓜子边看着张正国在忙碌。张正国已好久没有看到李翠萍了,早已忘记了打架的事情,就与李翠萍搭讪道,她三婶子,你屋里坐呀,听说你回娘家了,你有事吗?我哪能有什么大事呀,没事不过闲转转,窜窜门罢了。李三婶略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问道,正国大哥,我今天来啊,是想跟你们板正认个错,上次打麻将的事吧,都怪我李翠萍不好,以后我再也不会了,请你们莫往心里去啊!
张正国挥手说,哪里的话,我家桂兰脾气也大,不提了,事情早已过去了。那桂兰哪去了?她好些了吗?她都生病有好多天了,还在里屋睡觉呢,张正国沮丧着脸说。李翠萍赶忙问道,啊?!生病了?她得的什么病呀?张正国苦着脸说,诊所何医生都看过三次了,说是感冒着凉,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已经花了四十几块钱了,就是一点没见好,乡医院也说是得的感冒。
李翠萍听后特别疑惑,病了?我不信,我走的那天下午吧,还看到她给菜园浇菜水呢。她身体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着凉感冒了?我瞧瞧去。
李翠萍迫不及待地进了堂屋,径直朝东屋走去。她抬手就掀开了堂屋东侧的花布门帘子。这时,孙桂兰已经被外面说话的声音惊醒,人正半躺在床上,后背倚靠着山墙,坐在那里喝开水。李三婶前脚刚进里屋,张正国随后脚也跟着走了进来。张正国对躺在床上的老婆说道,桂兰,前庄翠萍过来看你了。孙桂兰端着搪瓷茶缸指着床沿有气无力地说,哦,三婶子啊,你床上坐呀。李翠萍并没有坐,而是弯着腰侧身靠着床沿站着。她就像一位医生似的,将孙桂兰的右脉搏抓在手里号起脉来。过了片刻,她放下孙桂兰的手,将头凑到她跟前,翻了翻看孙桂兰的左眼皮,然后又扒看了她的右眼皮子,盯住孙桂兰那张苍白的脸瞧起来。看完后转脸对张正国说,正国啊,这怎么能是感冒呢?依我看啊,她肯定是在哪里被吓着了。说完,李翠萍转过身来,继续小声说道,说句你们不要生气的话,桂兰啊,怕是被吓掉魂了。
一听说“吓掉魂”三个字,张正国立即蹙起眉头,拉着李翠萍就往外面堂屋走,边走边摇着头,惊诧地小声问,啊?!吓掉魂了?这怎么可能呢?大人也能被吓掉魂吗?不可能吧?没听说过呀,只听过小孩子被吓掉魂。李三婶有板有眼,振振有词地说,“正国啊,你没看过也没有听说过大人被吓掉魂吧?有的,有的。你不信啊,我说给你听听。像前年吧,湖西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晚上一个人在湖边玩小船划水,就被河里水鬼吓掉过魂,后来还是请邪奶奶喊回来的。纪大庄那个卖豆腐家的小儿子,都十七岁了,夏天晚上,在自家院子里,一个人睡小竹床上乘凉,半夜跟前就窜过来一条大黄狗,对他‘汪、汪、汪’叫了几声,他就被惊吓着了,魂被恶鬼带去了,是恶鬼变成狗过来带人魂灵的。整整喊了两个晚上,又是磕头又是烧纸的,魂才被喊回来。听说人家去年都结婚了。取的媳妇不就是我们张安村老何家三闺女何大芳吗?去年,还是我们南大庄上的事情,有一个叫二国子的孩子,都十一岁了。有一回与他当队长的父亲走晚路,他走在后面,就听到河里鲤鱼‘噗通’一声,魂就被惊吓掉了。他妈妈跑到我家请我,还是我帮着喊回来的呢。”老实巴交的张正国听后很害怕,吓得浑身哆嗦起来,惊讶地问,“翠萍,真有这回事呀?那,那怎么办呀?”李翠萍打着包票说,还能怎么办,喊呗!魂在什么地方丢掉的,就在什么地方喊,我保准帮喊回来。
“估计那天她到窑上去丢的。”张正国被说得一惊一乍的,立即相信了。他胆怯地走到李三婶跟来,胆怯地哀求道,“她翠萍,你看吧,都是前后庄的好邻居,你啊,无论如何得帮出个主意啊!”
……
李翠萍仔细询问孙桂兰被吓着时的情况,了解被吓时的全部细节。她坐在一条长条凳子上,已经不再卖什么关子了,板板正正告诉张正国喊魂的做法。张正国听后,对李翠萍的话是深信不疑。冬至过后,浔河岸边,一场古老带有巫术色彩的喊魂活动悄然拉开了帷幕。
傍晚时分,西边一缕残阳刚刚退去,天就上了一丝黑影,夜晚降临了。这时,河面上突然莫名其妙地旋起了一阵鬼风。那鬼风刮得时间并不长,只有一支烟的工夫。奇怪的是,那风好像就喜欢单在水面上刮,河面被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过了一会儿,水面又平静下来了。张正国搀扶着孙桂兰走过河跳,先一步到了西窑里。不过,她俩身边多带了两样东西,一盏照路的马灯与桃树枝。据说有了这盏马灯,走晚路的人就会很安全,恶鬼看到光亮就不敢靠近提灯人,人更不可能被吓掉魂。
在河跳的东头,张正国与李三婶一道,她们每人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大沓火纸,在桥两头忙着烧纸钱。他们先在东桥头北侧烧火纸,然后又到西桥头南侧烧。要说晚上给阴间鬼魂烧纸钱,李翠萍很在行,专门带了一面镜子与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头上扎着一块黄色手帕,她看起来面容姣好,烧纸钱的态度很虔诚。她把镜子在地上放平后,拿出那枚硬币,对着硬币反复用嘴哈气,然后往镜子面上稳立,边稳立钱币嘴里边念念有词,诸路仙师,孙桂兰的魂要真是被吓掉了,请就钱币站着。她要是魂真被吓掉了,就请你们站着告诉我一声。说来很是奇怪,刚刚喊了两次,李翠萍右手里拿着的那枚硬币不偏不倚,就稳稳当当地立站在镜面上,她转脸低声虔诚地对张正国说道,正国,真让我说着了,你家桂兰就是被吓掉魂了,你看,那钱站得稳稳当当的,不错吧,这下你相信了吧。站在一旁的张正国更加深信不疑地说,她婶子,真是多亏你呀,不然还真找不到病根呢。
两个人在河跳边不紧不慢地忙着烧纸钱,她们开始是自说自话,后来一问一答,相互印证着先前各自的判断。那燃烧纸钱发出蜡黄的火光不停跳闪,映照着李翠萍俊俏的脸庞,显得可怕而神秘。桥两头的纸钱都烧结束后,张正国没有忘记李三婶的吩咐,用火剪在纸钱黑色的灰烬处,画上了一个大溜溜的圆圈,并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整个烧纸流程才算结束。这是喊魂前必须要做的准备。喊魂人认为死亡后虽然成了阴间消极的鬼,但却是超自然的存在着。有桥的地方,尤其是河里溺死者鬼魂经常出没的地方。那些在水里淹死或从桥上跌落而死去人的魂,总在桥头左右或桥梁上下游荡,为自己寻找阳界的替死鬼。吓掉替死者的魂魄,以便使自己托生或转世。桥头是死者魂魄脱离阴界,转生阳界的所在,又是新的死者不断出现,由阳界到阴间的所在,生命的人与死亡的鬼交替与转化,就是以桥为中介实现的。李翠萍在桥头给阴间鬼烧纸钱,就想告慰鬼魂不要抓住阳界心地善良的人,将他们的魂魄吓掉,让其生命转化为鬼魂。假如他们的魂魄在桥头已经被吓掉了,赶紧请鬼魂宽恕放他们回到阳界来。
张正国与李三婶烧完了火纸,开始替孙桂兰喊魂,张正国早已准备好了。他拿一只大的碗,走到了浔河里,舀了大半碗清水回来,放在地上,准备给李翠萍喊魂用。对于这类巫术活动,李翠萍见多识广,显得老道在行。她毕竟从小生活在湖西老子山脚下的水乡,经常替小孩子喊魂。她还被人请去过三四次,替大人喊过魂,每次都非常灵验。只见她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只比水牛眼略大些的高脚小瓷酒杯,四指与大拇指并拢,握成拳头状,将小酒杯握在自己的左手拳心里。右手捏着一张黄色的火纸,将火纸蒙在小瓷酒杯口的面上,然后紧紧地攥在手里。她并不急于喊魂,而是吩咐张正国重新点火纸烧。张正国依照她的吩咐,“哧啦”一声划了一根火柴,火纸立即就被点燃了。李翠萍接过火纸,先将三张火纸卷起来,捏着,点燃后的火纸,围着窑膛四周慢慢走了一圈。回到烧火纸的地方后,她叫张正国跟着一起磕头,然后才正式喊魂。她用右手食指在碗里蘸了一下水,然后将手指上的水慢慢向牛眼小瓷酒杯口火纸上滴去,如此反反复复数次。她边滴着嘴里边祷告道:“桂兰啊,吓着了吧?”
“嗯。”张正国跟着轻声应答。“桂兰回家吧。”“嗯,回家。”“桂兰回家吧。”“嗯,回家。”“仙师啊,请放孙桂兰回来吧。”
西窑里面的李三婶与张正国如此反复,不停地重复蘸水、喊魂、应答,直到那张蒙在牛眼小瓷酒杯上面的火纸完全被水浸润,被清水滴破,酒杯里面,已经积聚了有大半杯清水了。李三婶右手拿着酒杯,将里面的清水围着火纸灰烬,慢慢倒洒起来,就像祭拜一样,边倒清水边念念有词,桂兰啊,带你回家了,带你回家啊。桂兰啊,不要落在外面哦。
从西窑里面出来后,天早已黑透了,喊魂的最后一道程序仍在进行。浔河岸边亮着一盏鬼火一样的马灯,那马灯在浔河岸边晃荡着,喊魂的三个人在走晚路。张正国在前面推着自行车,孙桂兰双手抱着座凳,坐在车后座上。后面李三婶像先前在窑里一样,一路喊着孙桂兰的名字,让桂兰跟她回家。张正国每次答应过后,李翠萍沿着浔河堤岸回家的路,随手抛撒一小把玉米粉。月黑风高的夜晚,天上只有几颗瞌睡的星星亮闪着,浔河里传来几声蛙叫。三个人的身影在浔河堤岸上晃荡着,一路向南游动,慢慢向张安村走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他们走得很慢,直到很晚才到家。到家后,张正国还把孙桂兰背放在东屋的大床上,孙桂兰头靠着墙倚着。李翠萍抓了一把玉米粉,先搓揉孙桂兰的额头,然后擦拭她的太阳穴,最后还在她的后背肩胛骨处揉揉捏捏、敲敲打打了一番,嘴里没有忘记祷告,桂兰,我们到家了啊。可一连喊了三个晚上,孙桂兰的病并没有见好,却比以前加重了。
喊魂并不奏效,有老辈人主张到浔河乡镇扎彩店去,请匠人按照孙桂兰的身高与体型扎上三个纸人,写上她名字,然后抬到浔河岸边泄洪闸处,点火烧掉,让浔河水带走她的晦气与霉气,病就能好。有人主张不要那么麻烦,就扎两三个稻草人,外面穿件孙桂兰平时的旧衣服,然后把她生辰八字写在上面,这叫做扎“替身”,把替身在坟地烧掉就行了,恶鬼从此就不会再附在她身上了。有人主张请两位大神来,围着孙桂兰跳两三次大神,就万事大吉了。还有人主张把孙桂兰身上刺上纹身,或将她的脸弄些伤口什么的,或弄成疙疙瘩瘩,或描成像关公一样的大红脸膛。狐大仙嫌她人长得丑,就不想附在她身上了。
孙桂兰的病其实并不难治,既然狐大仙已附到孙桂兰身上了,肯定在身上某个部位有征兆,会有红色的小水泡,能看见在皮肤上慢慢游走。只要趁孙桂兰病发作时,叫上几个劲头大的女人摁住她,用针扎住她身上的“狐大仙”,就行了。“狐大仙”喊疼了,肯定就走了。钱四媳妇芮红梅嫁到张安村之前,她在湖西老家做姑娘,那时她还只有十五六岁,晚上经常看见庄上有人捉“狐大仙”,她也就跟着后面学会了。经验丰富的她跃跃欲试,很想一展自己多年不曾显露的身手。一片好心的钱四媳妇与孙桂兰经常在一起打麻将,哪能看着孙桂兰死活不管呢。有几次,她自告奋勇,跑到张正国面前献计献策,力挺自己的偏方。说自己定能将“狐大仙”捉住送走,保准将孙桂兰病治好。
尽管人们说这说那的都有,不过多数人还是主张按古老的程序来,先请仙奶奶与跳大神的给孙桂兰看病。尽管张秀花也听说过,却没有亲眼看过,可她始终不相信那套骗人的鬼把戏。而她迷信的父亲张正国偏巧还真听进去了,他打听到湖西后庄上有位仙奶奶,看病很灵验。有天下午,张正国说服张秀花,父女俩用木船载着孙桂兰,张正国摇着船,直奔后庄找仙奶奶看病。仙奶奶家居住在庄上最东边一条大河边,家东边有条南北路,旁边有条大水沟,并不难找。仙奶奶是位近七十高龄的老太婆,银白稀疏的头发留在脑袋后面,挽成鸡蛋大小的发髻,上面还插根银簪子。她的牙齿全掉完了,说话漏风。仙奶奶走路趔趔趄趄的样子,她叫病人先坐在小板凳上,后脑勺靠着土墙。她先用枯柴一样的手,摸了摸孙桂兰右手腕处的脉搏。又轻轻地翻抬起她的左右眼皮子看,还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然后嗫嚅道,嗯,不错,中邪了,是中邪了,这女的魂都丢了两个多月了,是在家中被吓丢的吧?秀花望着仙奶奶,努力回想那天打麻将时的情形,对仙奶奶实话实说。记得两个月之前吧,在家打麻将时,她与人打了一次架,第二天就变得神神颠颠起来。仙奶奶追问,那晚她有没有出门呀?在草堆或猪圈旁边看见过什么东西啊?张正国转脸先问秀花,然后对仙奶奶说,她奶啊,那晚她确实出来过的。秀花啊,你还记得吗?草堆旁边吧,她天天去啊,草就堆在猪圈旁边,哪天她不去六七趟呢。家里三头猪都是她喂的,还经常割草、拔菜给猪吃呢。
仙奶奶边听边点头,然后,她就慢慢走到堂屋西边那间里屋去了。过了半支烟工夫,只见她从里面走出来,右手端着一个盛满面粉的大海碗,左手拿着一个装满小石子的布沙包。她先用手指在面粉上画了三四下,然后端着碗,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孙桂兰跟前,把碗放在孙桂兰右边的地上,拿沙包紧贴着孙桂兰的额头,叫他把头贴着个墙,不要乱动。
仙奶奶嘴里不停地念叨,过了大约一支烟工夫,转脸告诉张正国说,行了,好了,把人带回去吧。回家后,找个乌龟壳,先用火慢慢烤,等烤干了后,把乌龟壳砸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小拇指大小就行了,再用水将龟壳熬成汤,晚上临睡觉前,喝下去,喝三四次保准没事。张正国听信仙奶奶的话,当场付了二十元钱,将病人拉回家。当天晚上,父女俩从庄子两头,分头上门打听哪家有乌龟壳。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打听到钱四家里有一个干乌龟壳,可那乌龟壳是他家四岁小儿子的玩具,那孩子哭闹着怎么也不肯放手,经钱四对孩子哄说了半天,才将乌龟壳给了张正国。张正国将乌龟壳拿回家后,依照仙奶奶的吩咐,一丝不苟地烤火、砸壳、熬汤,按时给孙桂兰服用。三天下来,孙桂兰的病确实减轻不少。经过这一次,原本不相信装神弄鬼的张秀花,对浔河地区的那些民间偏方,也开始疑惑起来。
十天后的一个下午,村里来了位疯疯癫癫游走江湖的和尚,不知怎么就歪歪斜斜地来到张正国家门前。那和尚特别奇怪,赖在张正国家院子里不肯走,还拿出豁口的破碗讨水喝。张正国以前经常看到和尚,感觉这个和尚很特别,就把他喊到堂屋里,倒开水给他喝。那和尚见凳子不坐,却坐在右门槛石上,不紧不慢地喝水,口中边念着阿弥陀佛边向张正国打探孙桂兰的病情。张正国只好实话实说,那和尚听了直点头,好像未卜先知一样。临离开时,和尚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只比成年人拳头大的葫芦递给张正国,并跟他说了几句。张正国听了,对他感恩戴德,喜得眼泪差点流下来。张正国按照和尚的吩咐,在孙桂兰睡觉的房间南窗户上,用红绸带挂起了那只葫芦。可过了半个月后,孙桂兰的旧病再次复发。张秀花不相信那些民间偏方与和尚的鬼话了,对于孙桂兰的病,只能另行想其他法子。
一直对张秀花家殷勤关照的方天明听说孙桂兰得上邪病,就极力怂恿张正国请跳大神的看病。在方天明帮助下,大神与二神是从湖西水路摇木船过来的。来的那天傍晚,正好是夏至,刚下过一场雨,天气很闷热。大神是位年纪六十多岁瘦高挑的老妇人,脸画得红一块绿一块,像戏台上的大花脸。红白的头发散落着披在肩头,头上戴着老鹰饰物的黄色帽子,还插着两根长长的孔雀翎。眼圈黑黑的,眼睛泡与眉毛都是绿色的,看人发出一丝淡淡的幽光。口角与嘴唇画着红色,两只胳膊上沾满花花绿绿的野鸡毛,就像两根鸡毛掸子,人看起来活脱脱是一位老巫婆。她上身穿件稀奇古怪的花衣服,迎风一吹或人转旋起来,衣服就呈现一片一片的,还伴随着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她的下身穿件黑裙子,裙摆如同锯齿,腰部有一排溜银色小铃铛,铃铛间隔着九面小铜镜,走路发出“叮铃铃”地响声。铜镜一闪一闪的,显得威风、神气。据说这是标准的大神装扮,鬼神看见锯齿与铜镜就害怕。在阴曹地府,锯子能够锯罪孽深重的恶鬼,铜镜可以照出鬼前世在人间所犯下的罪孽。跟着来的二神是大神的助手,据说二神是大神的外孙女。二神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看起来长得就像《封神榜》里的哪吒,看起来很丰满,发育得较早,脸胖嘟嘟的样子。她本应该是念书的年纪,却没有上学,居然跟着大神走南闯北跳大神,传承大神的衣钵。相对于大神,她的装扮很简约,上衣有许多奇特的彩色飘带,鞋子尖尖往上翘,其他打扮与平常人家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大分别。
张安村从解放到现在,三十几年过去了,没人得过像孙桂兰这样的怪病,就连村里最年长的人也忘记跳大神是怎么回事了,如今他们听说能看到跳大神,感到很稀奇。跳大神的那天当晚,秀花家院子里,围墙上,挤满看稀奇的村民,有人直接骑在围墙上,居高临下,往院子里看;还有人扛来了大板凳,脚站在凳子上,人趴在墙头上,往里面张望。他们伸长脖子,就像一只只野鸭子;年轻媳妇们并不觉得害羞,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当着众人面掀起单薄的衣服,露出雪白丰满的乳房边给孩子喂奶,边赶过来凑这份难得的热闹;要说来得最早的,还要数村里五个年长走路颤巍巍的老太婆,她们是拄着拐杖赶过来的。听说晚上要在张正国家里跳大神,她们吃过中饭,就坐在院子里,闲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跳大神开始了,孙桂兰头朝南,睡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旧不新的大花被单。她的头前放着一个盛着核桃、苹果、西红柿的小瓷盘,盘子旁放着一块木头的神龛牌子,旁边还有个小香炉。刚开始,孙桂兰嘴里哼哼唧唧的,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还用脚不停地蹬床单。过了一段时间,她好像睡着了,像没事人一样,竟然安静起来了。
天很快黑下来,那盏从浔河窑上被借来点亮的汽油灯将张秀花家照得如同白昼。二神铿锵的鼓声响了,悠远的鼓声震荡着整个村庄,十里八庄的人都能听到。场上看热闹的人屏住呼吸,变得鸦雀无声。只见大神手里拿着一面小铜手鼓,就像耍猴一样,围着孙桂兰的床板跳了三圈,神仙果然附上她身了。她像喝醉酒一样,人立马变得神神癫癫起来,浑身不停地抽搐,虽然看起来有随时跌倒的危险,可并没有跌倒。她手里拿着三张火纸,点着后用右手举着,在孙桂兰左边先画了三个圈,又在孙桂兰右边画了三个圈,然后将火纸放到了神龛旁香炉里。她围着孙桂兰床板又转起来,像天上的老鹰张开双臂,坐着俯仰的动作,不停地晃荡着手里的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对着苍天不停地喊道:天灵灵,地灵灵,各路大仙请快快下凡尘。请过神以后,她张开双臂,像苍鹰展翅一样,围着床板再跳,然后开始用嘴像鸡一样啄神龛后面的祭品。旁边的二神敲了一下鼓问,大神仙啊,你是天上的哪路神仙啊?
“我是统管天界飞鸟的苍鹰神啊!”
紧接着,手里拿着小铜手鼓的大神,沿着孙桂兰的门板,上蹿下跳,像饥饿的猛虎。她时而像猫一样,用手抓挠孙桂兰的脚后跟,时而用嘴舔舔床单的边角,然后跳起来猛扑孙桂兰的头,还用枯瘦像猫爪般的手轻拍孙桂兰的腮帮子。院子里有个胆小的小女孩子,大约八九岁年纪,吓得“妈呀”一声哭起来。她妈妈赶忙用胳膊捂着她的脸,不让她再看。二神敲了一下鼓,停下来再次问,请问大仙,你是天上的哪路神仙啊?我是统管山林的虎神啊!天灵灵,地灵灵,各路大仙仙术高,保佑恶鬼莫害人。
二神敲着鼓,开始唱起来。唱了一会儿,大神像小猫一样用手碰了一下祭品,想抓又不敢抓的样子。她抓住了一个核桃,拿在手里玩了起来,然后扔在地上当小皮球踢,不久又将核桃送回了原处。二神看到此种情景,继续唱道,狐大仙,莫留恋,水乡本是穷地方,没有公鸡没有蛋,就请大仙回山林。山林珍禽野兽多,应是狐仙快活林,得风得水慢慢行。大神也跟着后面唱起来:各路大仙回家了,要慢慢走,慢慢行。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请你们歇歇脚,吃些祭品,再慢慢行,回去保佑平安……
大神与二神的唱词,混合着咚咚的鼓声,向浔河张安村两岸夜空扩散,阴冷冷的,越听越觉得悲凉。听了这鼓声与唱词,令张安村许多人夜不能寐。夏至过后,浔河两岸树梢上的蝉开始鸣叫,河面上萤火虫提着灯笼到处飞舞。处暑之后的第四天,大神与二神又被请过来一次。那晚秋雨绵绵,鼓声再次从孙桂兰家中传出,在浔河岸边飘荡。声音听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凉,听得寡妇要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跳过四次大神后,对孙桂兰的病确实很“效果”,她有十天半月没有犯病。可过了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孙桂兰的病再次犯了,满嘴胡话连篇,又开始到处乱跑了。孙桂兰发病五天后的一个秋夜,月光暗淡,低吟的秋虫陶醉在自己的演奏中。刚吃过晚饭,钱四媳妇芮红梅专门从南大庄跑过来看孙桂兰。她坐在张正国家八仙桌旁边,紧紧拉着她的手叹着气问道,唉,正国大兄弟啊,我听说你家桂兰这病吧,仙奶奶与跳大神的,都看过好几回了,情况好些了吧?张正国并不讲话,只是一个劲摇头。唉,三个月之前吧,我是怎么对你说的来,你就是偏不听。桂兰这个病啊,是狐大仙上身了,要将“狐大仙”捉住,送走才能好呢。光请人打打闹闹,跑跑跳跳,说些好话,狐大仙哪里肯走呢。你到底是年轻人见识少啊。钱四媳妇摇着头关切地说,下次等她病要是再犯了,记得千万告诉我呀,我非揪住那只害人的狐狸精不可。钱四媳妇说完,沿着浔河河堆回家去了。送走钱四媳妇,张秀花关上院门,看父亲一根接一根抽闷烟,不住地摇头叹息,感觉心里很难过,父女俩为孙桂兰的病又争吵了几句。张秀花还是主张带她妈到医院看病,而父亲张正国心疼钱,怕会像上次在县城一样,看病没有任何效果。过了不久,他们不吵闹了。父亲坐在靠山墙的板凳上黯然神伤,他觉得钱四媳妇话很在理。此时的张正国病急乱投医,也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了。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洗过脚后,孙桂兰说要端木盆去院子里倒洗脚水。她端着盆就出去了,突然,院子里的西南角,不知从什么地方窜过来一条黑狗。孙桂兰被惊吓了,她的病加重了。只听“哗啦”一声,孙桂兰手里的木盆滑落到地上,铁丝箍的木盆立即被跌散架了。孙桂兰嘴里发出“妈呀”一声,赶忙往屋里跑,前脚刚迈进屋里,人立即就瘫倒在堂屋当门地上。嘴里不时吐着白沫,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就像胃水一样又反上来了。她惊慌失措,嘴里不停地喊:狗,黑狗,怕人的黑狼啊!你不跟着主人后面,来这里害人呀?你快走啊,若是不走,本狐大仙就要搬来天兵天将了。
张正国向门外的张秀花喊道,秀花乖呀,你妈的病又犯了,你赶快拿手电筒,去南大庄把你四婶子叫过来,我在家看着她。秀花淌着眼泪答应道,头也不回就向南大庄跑去。
一支烟工夫,钱四媳妇就摸黑跑过来了,左邻右舍的邻居也过来了。在钱四媳妇的指挥下,一场捉拿“狐大仙”的战斗打响了。孙桂兰人躺在地上,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她像离开水的黑鱼一样,在地上使劲翻着、滚着。张正国举着煤油灯,三个力气大的女人摁着孙桂兰。被扯掉上衣的孙桂兰看起来皮肤雪白细腻,微微有些粉红色,人长得比较丰满。钱四媳妇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银针,低头喘着气,在孙桂兰脱了衣服的身上仔细寻找。躺在地上的孙桂兰时笑时哭,两手端起硕大的乳房吓人。张秀花见此情景,站在旁边吓得不敢看,急得直淌眼泪。正国啊,把灯靠近些。狐大仙狡猾着呢,不在脖子处,就躲在腋下。钱四媳妇大声说,把灯举过来,找着了,找着了,我看你今天究竟能往哪儿躲!
孙桂兰右腋下靠近乳房的旁边,真有一个比黄豆粒大些的红色小气泡,慢慢跳动着往肋骨下游走,走得极慢极慢,就像钟表的分针一样,还时不时变化着方向。“嗯!我叫你跑……叫你害人,叫你再敢跑。”钱四媳妇嘴里骂道。她看准了,一针扎上去。
几滴血珠子立即渗出来了,染红了孙桂兰雪白的肌肤,那气泡不动了。躺在地上的孙桂兰立即尖叫一声,头歪过去了,翻着白眼,就昏过去了。看着银针,钱四媳妇得意地问,我要问你一句话,今后还敢不敢进这个家里?还敢不敢来害人了?
躺地上的孙桂兰哭着不停地哀求道,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快放过我吧!我不敢再来了……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只要说出来我就放过你。钱四媳妇音大如雷,听得旁边几个女人胆战心惊,觉得挺吓人。秀花淌着眼泪,赶快跑到里屋躲起来,不敢看。
“我说了,你也找不到,我,我还是不想说了!”
“不说了?不说了是吧?你真的不说啊,可不要后悔啊,你要是不说,我就这样一直扎下去,直到疼死你为止!”
行行好吧,放了我吧……哎呀,疼死我了,我还是说了吧,我就住在屋后,第三个大草堆里面。木柴旁边有个洞,那是我家门,里面大草团软软和和的就是我家,求你别烧了我家,我明早就搬家……你这个狗东西,就是害人精,狡猾不?躲在草堆里害人,我看还是扎着你好,扎你一天一夜,看你疼不疼死!我就扎住你不放!怎么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躺在地上的孙桂兰浑身是灰,不停地哀求,人已奄奄一息。
“放了她吧。”张正国看躺在地上的老婆,很是心疼地说。三四个女人站在旁边,也跟着一起抹眼泪,齐声哀求起来。
“放了她也可以,当着大家的面,你再发誓一遍我听听。”
“我就是死了也不敢来害这家人了,我要是说谎,就会遭到五雷轰顶……”
钱四媳妇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黑漆漆的窗外,将闪亮的银针一下子拔了出来。
“行了,好了,就这样吧!”拔出银针的钱四媳妇搓着手说。
“亲——妈妈——啊,亲妈——妈啊!”
孙桂兰像杀猪一样不停地嚎叫。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人已昏死过去了。张秀花先是躲在里屋,隔着布帘子,她清楚地听到了堂屋里,母亲发出凄惨的叫声、痛苦的惨状。听着听着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她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把掀开布帘子,快速从里屋冲出来。她抓住钱四媳妇的手,流着眼泪,气愤地问,你把我妈究竟怎么样了?她人怎么样啊?钱四媳妇正忙着拔银针收拾东西,被这么一闹腾,她先是一愣神,呆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敢动。她被秀花的举动吓坏了。不过,钱四媳妇到底见多识广,过了一段时间,她算是反应过来了。只见她拉着秀花的手,淌着婆娑的眼泪说,秀花乖呀,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也晓得好歹啊,这都是为你妈妈的病好呀。你要是这么瞎弄,那就不应验了啊!
两个人说着话,满屋女人听到了,都跟着钱四媳妇后面帮腔。睡在地上满身是灰的孙桂兰伸腿抽搐了一下,痛苦地哼了起来:
“亲——妈妈——啊,亲妈——妈啊……”
“扑通”一声,当着满屋人,张秀花突然给父亲跪下来了。她边哭边不停地哀求父亲道,爸,女儿求你了,赶快带我妈上医院,不然真的就来不及了。张正国看着跪地上满脸泪水的女儿,再看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老婆,他一时也觉得六神无主,没有一点主意,就像一只木鸡一样。女儿使劲地摇着父亲的大腿,哭着哀求,爸,女儿求你了,赶快带我妈上医院,不然真的就来不及了啊。正国大兄弟,人命要紧啊,还是上医院看吧。屋里几个女人看到如此情况,反应过来了。她们害怕闹出人命,会牵连到自己。这时,她们原本是跟着钱四媳妇后面帮腔的,现在态度竟然来了个180°大转弯,也附和着张秀花,齐声说要带孙桂兰上医院看病。
有三个邻居躲着回家去了,喜滋滋的钱四媳妇装上亮闪闪的银针,摁亮手电筒也出门摸黑回家去了。禁不起女儿与众人的苦苦哀求,张正国心软了,他就走到里屋去,推出了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半死不活的孙桂兰由女儿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张正国推车,一位邻居走在前面,提着一盏马灯引路。沿着浔河岸边,四个人身影晃荡着,慢慢腾腾地往乡医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