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临了,每天往窑上送草的人稀稀拉拉,三五趟次的样子。刚开始几天,陈义东并不算很忙。春季、夏季、秋季那些往窑上送过草的人,每到这个时节,许多人在家里闲得无事,就喜欢不停地往窑上跑。他们来窑上找方天明的目的是要草账钱或兑换砖头回家。多数人还是喜欢要砖头备料,等来年春天建新房子,摆脱祖祖辈辈住泥坯房子的条件。
一个星期后,陈义东接手忙于发砖头。他每天的主要任务是忙着往外面发砖头,点数、过数、记账,经常忙得顾不上回家吃中午饭。张秀花带两份中饭到窑上,一份给她的父亲张正国,另一份给陈义东。有天晌午,陈义东刚将十三令砖头点数发给四辆手扶拖拉机,累得满头大汗,他看装满砖头的手扶拖拉机开走远了,觉得口喝难受,拿起大塑料茶杯喝了几口水,然后就拎着茶杯去监督工人们出窑砖头了。这时张秀花像往常一样,拎着两个用布包裹着的铝制灰色饭盒往窑上送饭。他将饭盒放在看窑棚里那张破木桌上后,直接去砖头堆放处找陈义东。平时总跟在她身边的那条小黑狗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不走了,趴在棚屋门前看着桌上的饭菜,流着口水。张秀花看到陈义东站在第一排砖头堆的旁边低头专心致志地在那里点砖头数,就向他招手大声喊,唉,义东,过来呀,过来吃饭了。陈义东大声说,不急呀,再等几分钟就好了。
时令正值初冬,出窑的工人们忙得汗流浃背,从窑膛里挑着一担担青色的砖头,累得大口喘着粗气,天天喊腰酸背痛。工人们穿的很单薄,许多人只穿一件单褂子,弄得灰头土脸。他们虽围着粗布大围裙,可头发上、衣服上落满灰尘,脸上因淌汗,不知何时抹上了黑灰,就像戏台上唱花脸的演员似的。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以血汗换取微薄的工钱,以此贴补家中捉襟见肘的经济。义东,你积极个什么呀?方天明也没给你加工钱,小心受凉冻了。张秀花走过来,站在棚屋旁边看见陈义东穿着一件单褂子,蹲在水码头上洗手,噘着嘴说,饭菜都在桌上呢,你若是再不去吃呀,就凉透了。陈义东洗过手脸,从浔河岸边码头往上走,边走边笑着问张秀花,你吃过啦?
“你呀,再这样拼死拼活地积极,下次人家不给你送饭了,回家吃冷饭去吧。”张秀花生气地说。
张秀花“打破砂锅问到底”式连环追问,使陈义东不再吭声了,他只顾埋头往嘴里刨饭。快吃完饭了,他放下饭盒,抬头对张秀花说,秀花,告诉你一件事情,方天明叫我监督工人们码放砖头,你猜猜看,是啥原因?他能有好事给你呀?又是害人的事情呗。还真给你猜对了,他叫我呀负责监督,就是往砖头堆子里面羼杂卖不出去的孬砖头。啊?!还有这种事情?”张秀花听了,惊奇地问。这不是坑人是什么?陈义东喝着水说。你又要帮着他坑人了?有一个成语叫为虎作什么来着?我记不起来了。那叫为虎作伥’。对了,你帮他坑害人,这是标标准准的‘为虎作伥’,你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他经常过去检查呀,发现一令好砖头里面,没有羼杂八九块卖不出去的孬砖头,都要吹胡子瞪眼骂人呢。一令好砖头里面?真有孬砖头呀?那还能骗你吗?陈义东洗过饭盒,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已是下午一点钟了。工人们又陆续上工开始干活了,他们继续忙着出窑砖头。这时,方天明走了过来,他先到窑里散了一圈香烟,然后给三位码放砖头堆的妇女也散过了香烟。他站在三令已经堆放好的砖头前面,皱着眉头,背着手前前后后地转着看。看完后,他突然向离砖头堆不远处的陈义东招手高声喊,陈义东,你快过来一下。有什么事情呀?陈义东听到方老板喊他,连忙跑了过来。方天明见他过来,气狠狠地问,小东子,你自己看,这几令砖头里面,孬砖头都羼哪去了?你是怎么看的?陈义东见方天明生气了,自己围着砖头堆前前后后看起来。
“我不是与你们都说过了吗,一令砖头里面,至少要放十六七块孬砖头,我一走你们怎么就忘记了?”陈义东看完砖头堆,对着三个堆放砖头的妇女气急败坏地说。
你过来看看吧,还有这几令砖头,里面也没有放孬砖头,这种事情不要再发生了。我是让你负责看的,她们三个人是码放砖头的,都有责任。要是窑门旁边那三大堆孬砖头下个月还是卖不掉,就你们四个人买回去,算你们几个下个月工钱。方天明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四个人见方天明走远了,几个人开始相互埋怨,你怪我我怪你,继而七嘴八舌地骂起来。放你妈的个头,放你妈的个屁,天天黑着良心坑人。其中一个年龄大的妇女,拉下头上扎着的绿色围巾,向方天明走的方向啐了一口痰,然后跺着右脚,气愤地骂道。婶子,你就是骂破了嘴,他一句也听不到,有什么屁用呀?你有本事呀,刚才怎么不当他面骂呀?另一个妇女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五块砖头,说着风凉话。没有用,我也要骂他,骂骂才解恨呢!天下竟有这种歪理,自己没有本事把砖头烧好,尽想干害人的事情,还想扣工人的工钱。他要是真敢扣我的工钱,我就敢去闹,跑到他家里闹去,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呢,非叫他没有安身日子过。你敢跑到他家里去闹?婶子,你也就背后发发狠罢了。不是发狠,他要是真敢扣我工钱,到时候你就瞧我闹给他看看吧。拎着沉甸甸砖头的妇女气狠狠地说。
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一句我一句地发狠着不停地骂。骂够了,其中一个头发蜡黄的孙大婶子突然把脸转向陈义东问,陈小东子,你小子倒像个软皮蛋一样,刚才怎么一句话不敢讲啊?孙大婶子,你就是天天背后骂他,他一句也听不到,有什么用呀?他方天明在气头上,让我说什么啊?人说话他还不上来打我?陈义东说。过了好一会儿,陈义东看到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煤炭过来,他想到磅秤旁边继续收煤炭去。临走时,他见婶子们还坐在码放砖头的旁边休息,就对她们说,三位大婶子,你们好歹也做做样子,看他方天明人过来了,也堵堵他的嘴呀,一令砖头里面啊,也掺杂几块孬的进去,不就好些了嘛。方天明他即使看到了,能有什么话讲呢。气头上何必呢,光说些气话又有什么用呢?谁不会呀?
三天后,河跳西边的那座砖窑烧好后白天连着黑夜、一刻不停地忙着窨水。浔河岸边的砖窑烧好后只能人工挑水窨水,出窑后就是青砖头;若窑不窨水,让烧好的砖头自然冷却,出窑的就是红砖头。窨水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在窑顶部用泥土围堰起一汪浅浅约四十公分的水塘,里面铺着一块大大的塑料薄膜,然后在水塘里放满水,通过四座烟囱,用四五根小拇指粗的塑料皮管子,将水塘里面的水慢慢引流到窑里去。方天明派陈义东值下半夜晚班,任务就是往窑顶上挑水窨水,一个终于盼等来的计策在陈义东心中产生了。
值夜班窨水就是从浔河支流里挑水担到窑顶水塘里,让窑顶水塘始终保持不缺水的状态,胆量小的人根本不敢独自值班。那座砖窑紧邻浔河岸边,三面被一大片开阔的农田包围,离西部那座砖窑不足四十米远处的地方是张安村的一片乱坟地,里面有许多杂乱无章的坟墓。那时的浔河两岸电灯尚没有完全普及,两座砖窑经常停电,晚上只有两盏鬼火一样的马灯。每晚,那盏马灯就挂在窑顶一根不高的木桩上。到了半夜子时,需要有人上去添一次煤油,还要将玻璃灯罩擦拭干净,灯才能继续照亮。擦拭过后的马灯在夜风中摇晃着、跳闪着,就像瞌睡人的眼睛。到了后半夜西窑那边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令人不寒而栗。
那晚,陈义东被小闹钟叮叮叮的声音吵醒后,一觉醒来显得哈气连天。他裹上黄色的军大衣,仍然冻得直打哆嗦。睡眼蒙眬他跌跌撞撞地爬上窑顶,小心翼翼地拿下玻璃灯罩后用嘴向里面哈了哈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写满字的旧报纸开始擦拭灯罩。此时,他想到了黑心的方天明用假秤砣害人的事,掺杂孬砖头坑人的事,方天明无缘无故克扣自己工资的事。方天明每次都当着别人的面一点不留情面批评他。他越想觉得越气,骆小三子三个月之前的话在他耳际回荡,一种报复方天明的念头在他心里产生了。陈义东边擦马灯边自言自语道,不如啊,干脆把窨水的皮管子都给拔了,叫砖头都窨成大花脸,卖不出去,看他方天明还怎么坑人。
擦好了马灯灯罩安上后,那马灯明显比以前亮堂多了。借着蜡黄昏暗的光,陈义东沿着窑顶水塘四周寻找起来。每看到一根白色的塑料皮管子,慢慢蹲下身将管子埋在水塘的那一头拔离水面。那细细的水流本来汩汩地向烟囱里面流着,烟囱向外冒着丝丝的热气。皮管子一端一旦离开了水面,水流自然一下子就断了。窑膛里面的砖头红彤彤的,它们喝着水塘里的水,就像婴儿正在吮吸母亲的乳汁一样,由原来的砖红色慢慢转变成青灰色。没有喝饱喝足的婴儿一旦找不到母亲的乳头,就会不停的哭泣。窑膛里面的砖头不会哭泣,但它们也会立即变得黄一块青一块的,就像唱戏演员化妆时脸上没有抹匀的油彩,成了十足的大花脸。一周后砖头一旦冷却出窑后,颜色就彻底定型了,即使给它们喝再多的水也根本不会变过来。水塘总共就五根水管子,拔完了全部皮管子,刚刚是一支香烟的工夫,陈义东觉得并不解恨。他从窑顶走下来,他感觉心中怦怦乱跳,毕竟自己也是做了一件亏心事。他回到砖窑正门里面,重新拧了一下枕头旁边的小闹钟设定了新时间,就钻到稻草铺上继续睡觉了。那稻草铺靠着窑正门,紧贴着南墙,暖烘烘的,人就像睡在钢丝床上似的。他躺下后翻来覆去,在地铺上难以入睡,就像土灶草锅上炕烙饼似的。过了一会儿,就听到窑门外面的草堆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屏住了呼吸,发出“嘘”的一声,那响动立即停止了。他即刻抬起右脚,使劲往地铺席子上落下去,想把野兔或黄鼠狼一样的东西撵跑。就听“嗖”地一声,窑门外有一个东西像剑一样向远处逃窜。
到了三更时分,他仍然没有睡着。远处村庄的鸡不约而同地“喔、喔、喔”叫起来。鸡的叫声停止了,陈义东才模模糊糊地睡着后做起了诡异的梦。他先是梦到秀花考教师的事情,有一个人在县教育局档案室里面,偷偷在改秀花的档案,被他一眼发现了;接着就梦到堆放好好的一排排砖坯,一阵大风过后,听到“轰”的一声响,砖坯哗啦啦全部倒塌了。那些砖坯像是被冻酥了一样,一摊到地上就成了粉末;那些出窑的砖头像着魔一样砸向方天明,砸得他血肉模糊。他侧了侧身,发出轻微的鼾声后接着梦起来。他又梦见窑膛里面的那些砖头,每块都灰不溜秋的,跳着舞从窑二门处飞到浔河上,在水面上不停地跳动,跳着跳着就统统沉到河底了。
大约到了五更天,外面弥漫着灰蒙蒙的雾,砖头堆与瓦片上凝结着一层露水。“叮铃…叮铃…叮铃…”小闹钟一阵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昏昏沉沉的陈义东。他听到了响声,赶紧一骨碌爬坐起来,掀起被子,拎起盖在被子上面的那件黄色的大衣,披在身上,紧紧裹着。像猫一样弓着腰,趿拉着黄色的球鞋,顺着窑体坡道上弯弯曲曲的斜道,跑到窑顶上去。他找到被砖头压着的五根塑料皮管子,将管子一端重新埋在水塘里,然后趴在塘边,鼓着腮帮子使劲吸起来。那五根水管子被他这么一捣鼓,又开始慢慢往烟囱里面流水了,就像给窑体输液一样。不过,因为皮管子被一块块砖头紧压着,水滴流的速度非常慢,像小雨一样淅淅沥沥,随时都有断流的危险。陈义东这么早跑到窑上弄水管子,他非常害怕方天明早晨起得很早来到窑上探看情况,若是看到半夜窨水的皮管子被人偷偷弄停了,那不仅是骂娘的事情,他的肺可能都要气炸,不把夜里值班人的皮揭下来才怪呢。一连三个晚上,都是陈义东值大夜班,他要用低劣的手段好好报复一下窑老板。
八天后,窑里的砖头彻底冷却了,工人们果然忙着出窑了。姚成带领一帮人忙着将窑膛里面的砖头往外面挑。那些灰不溜秋的砖头,被工人们顺势从二门处直接扔到浔河里。他们边往外面扔砖头边骂,这一窑砖头真他妈活见鬼了,怎么都烧成这样了?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骆小三子拿着一块黄砖头,幸灾乐祸地说,烧成这样好,窑老板亏大本了才好呢。他砖头亏本了,拿什么发你工钱?他就是亏本了,回家把房子拆了,卖了老婆孩子也要发我们几个人工钱,窑也不是我们几个人烧的,我们只负责装窑出砖头,他应该去找那三个烧窑的去。烧窑的都是外地的工人,有三个是老子山的,顶多不要工钱,夜里卷铺盖偷偷跑了,老板到哪里逮他们去,最后还不是找我们平摊吗?平摊?谁跟他平摊呀?少我们工钱一分也不行。你能拿他怎么样呀?他要是像软皮蛋一样,摊下来怎么办?
陈义东在收草的空隙,也会从东边窑上,走过河跳到西边那座窑上看看。有几次,他是借故过来的,那时已是傍晚时分,出窑的工人们走得差不多了。他拿起一块砖头,煞有介事地问,骆小三子,这窑砖头究竟怎么回事,怎么烧成这样了?你还问我呢,我问谁去呀?窑砖头也不是我烧的,你去问烧窑的吧。要我看呀,就是窨水的鬼。姚成站在窑的二门处,来来回回走着,不停地拾起砖头,往河里一块块地扔着。那些烧不熟的砖头,就像滚烫的热汤锅里下水饺子,一块块被扔下河去的砖头,激溅起一圈圈水花与涟漪。不对,你看看许多砖头还没烧透呢,可能就是火不足。姚成补充说。看到这窑的砖头被烧成这样,基本都成了废砖头,出窑的砖头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黄不拉几,即使盖猪圈或厨房也没有人会花钱去买,陈义东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报复了方天明一回。
第二天中午趁放工时间,陈义东经过张秀花父亲看窑棚屋时,他喊住从过河罾回来的张秀花准备把砖头的事说给张秀花听。陈义东神秘兮兮问,秀花,你听说了吗?秀花惊奇地问,听说什么呀?你咋咋呼呼的。陈义东幸灾乐祸地说,西边刚出的那一窑砖头呀,我去看了,跟个大花脸似的,没几块好的,全部烧得不成样子,都被扔到河里去了,这下方天明亏本了,赔大了。张秀花惊奇地问,那你晓得什么原因吗?快说给我听听。张秀花急迫地问道。陈义东故意卖起了关子,不告诉你。你这人吧,年纪不大就学坏了,不说算了,我走了啊。秀花说着,一脚迈步出了门,另一只脚还在门里,她左手拉住门栓子,做着出门的动作。
不急,不急,我告诉你呀。陈义东看张秀花想出门去,一把将她的右胳膊拽住,把她拉了回来,坐到了对面小方桌旁边一张小板凳上,原原本本讲述着他在窑上窨水做手脚的事。张秀花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与陈义东争论起来,她摇着头气急败坏地说,义东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干出这种缺德事情来呢??陈义东面对张秀花的不理解,极力为自己辩护道,唉,我怎么缺德啦?噢,就只许他方天明天天坑人,不许我去报复他一下吗?那你是狗呀?是狗又怎么啦?狗咬人一口,难道人也要去咬狗一口不成?你就没有想想吗?方天明咬你一口,你就不能躲他远远的,不靠近他不就行了吗?你这样去报复他,不怕他发现是你干的,来疯咬你不成?防备?怎么个防备法?你这不是纵容他继续坑人吗?他既然是一只咬人的疯狗,那就应该去痛打落水狗。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不光是防着他,还要与他斗争呢。秀花,那要依你看,怎么个斗争法呢?要依我看呀,他做了坑人事,就要依靠政府、拿法律跟他斗。唉,你呀,想得多么美好,法律、政府太遥远了,能管用吗?不靠法律、政府,那你能依靠什么?我就要以牙还牙,让他也尝尝受到报复的滋味。法律?什么时候来呀?会公平吗?义东啊,我这么跟你说吧,整个张安村就我们两个人上过高中,要是连我们都不相信政府与法律,还会有人去相信吗?法律与正义有时会来得很晚很晚,但你我都要带头去相信,要有点敬畏精神才行啊!你这是标准的大道理,他方天明天天做坏事坑蒙拐骗,你怎么办?告到大队部去?他们会处理吗,不至于到派出所报案吧,这点小事人家根本不理睬你啊!不如啊,让窑上工人们晓得事情真相,号召他们停工,方天明就不敢了。工人才不爱管这些事情呢。
陈义东主张以牙还牙报复方天明,而张秀花不主张背后报复,而是采取适当的方式方法,利用窑上工人们的力量揭穿方天明的阴谋诡计,采取依靠政府与法律的手段跟黑心的窑老板作斗争。至于如何拿起法律的武器,张秀花并没有具体办法。两人说不到一起,只好不欢而散。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到了第二天傍晚时分,陈义东迟迟没有回家,他约张秀花在浔河岸边散步。两个人先沿着浔河岸边走了一会儿,然后就坐在河岸边一处草地上,望着清凌凌的河水发了很长时间呆。陈义东时不时站起来,拾起河滩上的一片青色或白色的瓷片,打着水漂逗张秀花乐。陈义东打出的瓦片,在水面上快速飞跳,就像一只小野鸭子贴着水面,扑展翅膀飞翔一样,激起了一圈圈漂亮的涟漪。两人闷闷地坐着,都好像心里有事一样。过了两支烟工夫,陈义东打破沉默开口说,秀花啊,这儿有一片瓷片,你不来试试吗?很好玩呀。张秀花听到陈义东这样问她,看到水面上瓷片激起的一圈圈涟漪,也动了心思,手有些心痒痒了。她接过陈义东递来的瓷瓦片,学着陈义东那样往河里扔起来。那瓦片到了张秀花纤细柔嫩的手里却不怎么听话,只在水面上跳出了两个圆圈,就落到水里去了。张秀花着急地说,不好玩,不好玩,我怎么打不出来呢?义东,你快过来教教我呀。
陈义东手把手教张秀花打水漂,从地面拾起一个白色瓷片,递给张秀花说,水漂要这样打,用大拇指与食指先捏着瓦片的两边,凹进去的一面要朝上,然后人稍微后仰侧些身,蹲下来一点,身体先转一两个圈,积蓄力量再用力劈出去。瓦片不能像你那样扔出去,你按我刚才教的,拿一个再来试试。噢,好,好,好,比刚才有好多了,这下我会了。瓷片打出去了,张秀花高兴地拍着手,欢蹦乱跳地喊着,像落在河岸边空地上喳喳叫的喜鹊。两个人玩水漂有些累了,紧挨着背对背坐着,漫无天际地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陈义东突然转脸说,秀花啊,我下午反复思量,觉得还是你说得对,就跟我妈中午说的一模一样。张秀花盯着陈义东问,什么事情呀?还是窨水做手脚的事情。噢,你妈真是那样说的?我哪有她的水平,你不是又编着谎话来逗我开心的吧?我要是骗你就遭到天——打——五——雷……陈义东见秀花这么说,就着急了,对着身边的秀花想发誓,那一个“轰”字尚没有说出口,就被秀花堵住了。可不许这么说自己,不吉利的,我刚才只是与你开玩笑的。张秀花停顿了好一会儿,仰着脸继续问,义东,你妈还说什么来着?她——说……陈义东显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究竟说什么呀,你倒是快说呀。她说啊,等过了年开春时,天暖和了,我们两个先定亲,然后娶你过来……你妈?她倒是想得很好呢,也没有看看我的想法,我父母亲的想法,我俩的事急什么呀?义东,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啊,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到明年开春二三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请南大庄李翠萍、钱四媳妇做媒,给你家正式下礼,请她们到你父母面前板板正正提我俩的事,会更好些的,这叫“明媒正娶”。陈义东像背书似的说完了这些,感觉松了一口气,转脸继续问,秀花,你觉得这样的话,好不好呀?张秀花刚才还像只喜鹊似的,听到陈义东说要正式下聘礼,心中有了一丝丝宽慰,抿嘴不再吭声了,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秀花,你怎么不讲话了?怎么一下子变成哑巴了。陈义东催问。不急嘛,让我晚上回家与家里人商量商量再告诉你。停了好久,张秀花才开口说。两个人没带手电筒,他们静悄悄地走着晚路。浔河东岸边那座砖窑顶上的马灯一晃一晃,像天上暗淡的星一样,在风中摇曳着、亮闪着,昏暗的灯光将他们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俩刚走了一支烟的工夫,突然,一只拖着长尾巴的黄鼠狼从路边草丛里窜出来,跳到河堤路中间,竟站在他俩前面不远处,扭头瞪着绿豆般大小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俩。张秀花看到这种情景吓得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走了。过了片刻,那小东西“哧溜”一声窜到路边枯草丛中不见了踪影。张秀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吓得紧拽着陈义东的衣角说,义东,我很害怕呢,刚才前面路上那东西,瞪着眼睛看我们呢,是什么东西呀?一只小黄老鼠,有我在,你不要害怕。怕人呢,不像是黄鼠狼。那,那你到底怕什么呀?我就老觉得吧,身后好像还有一双眼睛,像猫一样,盯着我俩似的。走晚路啊,遇到野猫或黄鼠狼是经常的事,你只要不去惹它们,它们绝对不会惹你的。不要一惊一乍的,自己吓唬自己呀,你只顾大胆往前面走就是了。陈义东说着话,给张秀花壮着胆量。
陈义东虽这么说,可张秀花还是觉得很害怕,她将陈义东的衣角拽得更紧了,生怕旁边的人脱离自己的手心。转瞬间,被夕阳点染得红彤彤的浔河水恢复了往昔的宁静,浔河两岸天空已上了一丝丝黑影。黑夜拉开了帷幕像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布,笼罩着浔河两岸的村庄。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向砖窑方向走回去。
浔河两岸河堤上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林,两座高高的砖窑掩映在树林里突兀得很,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高耸的砖窑。砖窑旁边零星地散落着一座座土堆,那是工人们冬天没日没夜忙碌着为烧窑备的土。几处低洼的水塘被土堆环抱着,里面的土已被挖走后塘闲置着,塘水清澈见底,不知什么时候游进了不知名的小鱼。若是在白天有阳光的照耀下,悠闲的小游鱼会发出银光,亮闪闪的。离砖窑东南方向不远处,是一大片开阔场地。场地上,除了几座高大的稻草垛子,就是码放着的十几排砖坯。那砖坯堆子首尾相连,远看砖坯堆子像横亘在场地上的一条巨大蟒蛇。开阔的场地像平坦的露天舞台,草垛子与砖坯成了舞台上摆放的道具。每一排砖坯足有大半人高,每块砖坯之间有两指宽的间隙,从侧面看透着光亮的砖坯就像蜂窝煤的孔洞,砖坯在场地上自然通风干燥。每排砖坯的顶上都苫着草编的帘子,上面间隔压着一块块红色的瓦片,砖坯堆的两侧放着一捆捆的草把子。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片堆放砖坯与草垛子的场地。接下来,砖坯场地上,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成了方天明处罚陈义东与张秀花的导火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