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玲急匆匆就起床后听到自家屋后鸡叫了第三遍,从热水瓶里倒了一点开水,用毛巾简单抹了一把脸,她拿着塑料网兜到屋后的鸡圈里逮鸡了。鸡圈里的鸡被吓得满圈乱跳乱飞,她费了一番周折,不容易才逮住了四只老公鸡。她用细麻绳将鸡腿扎紧后,装进蛇皮口袋里,扔在厨房门口地上。她到厨房拉亮电灯开始忙早饭。陈义东急匆匆吃完早饭后扛着铁锹到砖窑上干活去了。韩丽玲梳妆打扮自己后提着鸡出门。
西城村与张安村相距并不算很远,也就四里多距离。韩丽玲拎着每只均有近四斤重、四只总计有十五斤重的大公鸡走路累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当她好不容易走到西城村的村口时,就止步不前了。因为她以前只是在逢集时经过西城村,听说方老板是西城村人,来之前没有打听到方老板家具体的位置。
这时,天光大亮,一轮红日喷薄而起,将浔河两岸照得红彤彤的。韩丽玲看见前方不远处走来一位小女孩。那是一位背着书包去上学的约八九岁的小学生,小女孩走路蹦蹦跳跳的样子,既树梢上像一只画眉鸟,又像路边草丛里的一只彩色的花蝴蝶。小女孩扎着两根油光发亮的小辫子,辫梢还勒着两根红头绳,上面系着圆圆的小铃铛,很远就能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响。小女孩有一张红扑扑的脸,辫梢里还藏有一朵芳香的小栀子花。估摸小女孩应该上四年级或五年级,香气是从小姑娘辫梢上飘逸过来的。韩丽玲闻到了栀子花馥郁香气,高兴极了,她心想,兴许这上学的小朋友能晓得方老板家住什么地方呢,于是连忙迎上前去,向小姑娘打探道,前边那个小大姐啊,我问你呢,你晓得哪家是方天明家呀?阿姨,你说的是我同学方敏她家吗?小姑娘停下脚步,仰着花朵般的小脸问。不是小学生‘方敏’,是烧窑的那个大人叫‘方天明’,个头很高的,韩丽玲用手比划着说。这下小姑娘终于听明白了,她转过身去,用右手指着后排的村庄说,阿姨,那就是方敏她家,方敏她爸爸叫方天明。第二排庄子上,从西头往东数,第三家有围墙的那家就是了。你看见吧?他家院子门还开着呢,门口有一堆青砖头呢。
“谢谢,谢谢你!”韩丽玲说。
告别小姑娘后,韩丽玲从前排村庄的西侧河边,直接往北边的第二排村庄走去。她来到第二排村庄西南角河边的一棵大槐树下,休息了片刻后继续往前面走,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一户带小围墙的人家,围墙上的红色铁门虚掩着,门旁边果然有一堆青砖,胡乱码放在围墙边,砖头上面长满了绿青苔。韩丽玲估计应该就是方老板家了,连忙走到围墙院门处,右手提起重沉沉的蛇皮口袋,左手扶着铁皮门框,站在门外高声喊道,是方天明大兄弟家吗?方老板在家吗?这时,正在厨房里做早饭的方天明老婆于莲芳听到了喊声,连忙从厨房往围墙大门外走来,将虚掩的木门一把拉开了。她走到大门口,看到一位手里提着口袋的中年女子,一大清早站在自家门前。那女子满脸是汗水,就连忙领着她进屋。请问,你这人是谁呀?找方天明有事吗?于莲芳皱着眉头问。我是张安村的,叫韩丽玲,我儿子陈义东在你家方天明承包的窑上做工呀,方天明大兄弟在家吗?韩丽玲进一步问。他在家呢,在屋后菜园里呢。方天明也已听到门口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已从围墙旁边的侧门走到院子里来了。毕竟,丽玲昨天为儿子调换工种的事已专门找过方天明。方天明认识韩丽玲,对她还有印象。他一看来人正是韩丽玲,连忙将她让到堂屋里就坐。方天明问,一大清早的,你跑这么远路过来,吃过早饭了吗?快坐呀!你人过来就是了,怎么还这么客气,还带几只鸡过来干什么呢?这就拿我当外人了。唉,都是自家养的鸡,不值钱,送几只给你。韩丽玲停了停,继续说道,我家陈义东这孩子吧,他刚下学不久,在你那里干活,多亏大兄弟一直当自家人照顾着。这不,上次他跌伤刚出院嘛,我叫他在家好好休息,等伤口好了再去窑上。他说一个人在家怪闷得慌,窑上缺人手,天天跟我闹着非要干活去。医生说他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不能干重活,他就是不听,还请大兄弟多照顾啊!唉,你尽管放心,他情况我早已晓得了,窑上一旦有轻快的事,我一定记得安排就是了。你一大清早提鸡过来,就拿我方天明当外人看了。刚才你来时,我还在屋后鸡圈里喂鸡呢,我家大大小小养了三十四只呢,有不少公鸡母鸡呢,你还是将鸡提回去吧。韩丽玲摆手说,大兄弟啊,你家是你家的,我都提过来了,怎么好意思再提回去呢?
韩丽玲说完话就走出堂屋想回家去。方天明从堂屋里跟着走出来,看到堂屋山墙旁边的袋子,本想提起来往韩丽玲手里塞,却没有弯下腰,只瞄看了一眼,就跟着韩丽玲出门了。韩丽玲走出围墙门外,一个劲地说,大兄弟啊,不要送了,你回去吃早饭吧。于莲芳看见韩丽玲已经走到了围墙大门外的马路上,忙跑回到堂屋里,提着重沉沉的袋子追出来。她将袋子提起来,硬往韩丽玲手里塞,并不停地说,婶子,公鸡提回去吧,我家真不缺鸡呀。这样就不对了,是嫌少了吧?哪里,哪里的话呀,我是说你养几只鸡啊也不容易,还是留着自己吃呀。于莲芳说。
韩丽玲死活不肯接于莲芳手里的袋子,夫妇俩拗不过她,方天明只好对莲芳说,这是丽玲的一片心意,我们只能领了。莲芳啊,你把袋子里面的鸡,放到屋后鸡圈里去吧,就算暂时替她养着吧。韩丽玲从方天明家出来,觉得心情非常舒畅,走路也变得轻快起来,她像完成一件很重大的事。她走在路上,回想着张秀花昨天教她的这种办法。她心想秀花那丫头虽然年纪不大,却很懂得人情世故,将来娶回家当自己的儿媳妇,应该是她这辈子修来的福分。她心中对张秀花由衷地敬佩起来,感觉喜滋滋的,越想越喜欢。
陈义东吃完一碗咸面条急匆匆到工地上后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七点钟。大约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他感觉口渴难受,就走到张正国看窑棚屋里找开水喝。他到了屋门口,正好张秀花从屋里出来了,陈义东看见张秀花了就奇怪地问,秀花啊,怎么是你呀?你爸他人呢?
“我爸都两天没来了。”张秀花说。
“怎么啦?他不来看窑,那窑上晚上谁负责看着啊?”
张秀花说她爸这几天一直咳嗽,在家里挂盐水呢,老毛病又犯了。晚上孙桂兰一个人来窑上看上半夜,下半夜说一个人害怕就回家了,没人看窑呢。陈义东问,这样窑上没人看,万一要是有人搞鬼发生情况,那能行吗?只能这个样子啊,我妈前天就与方天明讲了,下半夜没人看窑啊。张秀花说。
“哦,我想到你屋里找口水喝呢。”
“屋里水壶里有热水呢,你自己去倒喝吧,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家去了。义东啊,你喝过水后,记得把我门锁好呀,锁挂在门上呢,那我先回去了啊!”
“你有事先走吧,我晓得喽。”
说完,张秀花带上那条小黑狗,径直往河堆方向走去,一个人先回家去了。陈义东走到屋里,找到那个绿色外壳的热水壶,又从灶膛边拿了一个白色的茶缸子,先倒了些热水烫了一下,然后将热水倒出门去。他又折返到屋里,倒了大半茶缸子热水,端出门外,一个人坐在门外一个三只腿的矮木凳子上,用嘴向茶缸子里吹着热气,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到了傍晚的时候,乍暖还寒,天突然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风。时令虽然是春天,冬天却杀了一个回马枪,来了一场倒春寒流,感觉特别寒冷。陈义东在土塘里收拾好东西,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上岸后,穿好衣服正准备回家。他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方天明手里拿着支点着的香烟,朝他走来,方天明到了陈义东跟前就问,小东子啊,你跟我来呢,我有事要告诉你呢。老板,啥事啊?陈义东奇怪地问。
“你跟我来呢,我边走边跟你讲呢。”
两个人并排往草垛子那边慢慢走去。到了草垛子跟前,方天明指着草垛子逐一跟陈义东介绍起来。他们走到东北角处,方天明停下脚步,转脸说,东子啊,东北角那个大草垛子啊,有四万多斤草呢。就西南角那个最小的草垛子啊,也有三万多斤呢。这么大啊!陈义东说话时感觉特别惊讶。转眼之间,两人就来到了东北角那个草垛子北侧了,两人站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方天明抽了一口烟说,义东啊,我找你呢,是有一件事跟你商量。你看这几天吧,张正国生病了,窑上晚上没人不行啊,你看能不能帮忙值个班呢?这个值班啊,就是晚上在窑上看个窑、睡个觉,上半夜没什么,到了下半夜啊,起来转一圈就行了,就当撒一泡尿吧。值班啊,那就是个意思呗。反正吧,我估计也不会有人偷东西的,再说吧,砖坯很重,一块四五斤重呢,哪个没事会去搬回家呢,值班主要还是防防火之类的。值班,行呀。陈义东转过脸,痴痴地望着方天明,继续问,那大白天,还用我上班吧?那肯定不用啊,看窑就看窑呗,白天还用你上班干嘛,主要就是晚上值班。工资嘛,照拿啊。那好啊。陈义东爽快地答应。
“夜里要多转转啊!”
“放心吧,放心吧,那啥时开始呢?”
“就今晚算开始了,你赶紧回家收拾收拾,晚上八九点钟就过来吧。”
说完,方天明将烟头掐灭后,随手扔向草垛子与大田埂旁边的黄色烂稻草丛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烧窑大门处走去。那一条田埂上长满了黄色枯茅草,足有大半人高。茅草丛呈南边条形,在寒风里摇摆着。茅草丛与草垛子大约相隔有三米远的距离,中间铺设着厚厚的黑色的烂稻草,就像地毯一样。方天明到了他的自行车跟前,骑上车就回家去了。陈义东趁天还没有黑透,也急匆匆往家里赶去。
晚上回到家,陈义东吃完晚饭,拿上一只细长银光闪闪的手电筒,带上三本《垦春泥》杂志,夹着那件黄色军大衣骑自行车奔窑上而去。到了窑上,他在张正国看窑棚子里简单收拾起来,把房梁上那盏马灯提到门外,将黑色的灯罩拿下来,用嘴对着里面使劲哈气,找了一张旧报纸,反复擦拭起来,然后将灯里倒满了煤油就点上了。就着昏暗的灯光,陈义东躺在床上翻看了十几页杂志,人就迷迷糊糊犯困了,困得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大约到了十点钟,他突然惊醒了,想起了方天明傍晚时对他说的话,立即强打起精神,披着大衣,拿上手电筒,到砖坯跟前转了一圈。在一块空阔的地上,那高高的大草垛子离砖坯有五十多米的距离,就像一座座小山似的。这时,西北风呼呼,陈义东冻得瑟瑟发抖,他拿着手电筒对着前面那四个大草垛子仔细扫射了几下,觉得没有异常,急急忙忙跑回去睡觉了,上半夜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大约到了下半夜两点钟的光景,陈义东第二次睡醒了,他打了一个哈气,本想侧身再睡。这时候,方天明傍晚时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夜里要多转转啊。于是,他一骨碌翻身爬坐起来,摁亮身边的手电筒,拖起黄大衣披在身上,还将黄大衣裹了裹,趿拉着鞋子,向门外走去草垛子与砖坯处巡查。不知什么时候,西北风早已停了,陈义东嗅了嗅鼻子,自言自语起来,妈呀,哪来的烟糊味啊?他越往前面走,觉得烟糊味越浓烈,似乎掺杂着烧稻草的味道。
我的妈啊,不好了,不好了,会不会是大草垛子烧着了。想到这里,他连忙向大草垛子跟前走去。等他走到了草垛子跟前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堆最大的草垛子已烧成了一堆黑魆魆的灰烬,只剩残留的靠水沟边的一些烂稻草了。因烂稻草潮湿不易被烧着。稻草堆里,泛着一丝忽明忽暗的火苗子,那难闻的烟糊味飘散出去很远,呛得人很难受。陈义东用手电筒照着,看到此种情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妈呀一声干哭起来。过了片刻,他才连哭带喊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救火啊!妈呀,来人啊,快来人啊,救火啊!
在这深更半夜时刻,浔河乡张安村的人们白天干活早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就算有三五个人知道窑上草垛子失火了,赶过来救火,也只能是杯水车薪罢了,根本无济于事。陈义东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害怕风再次刮起,残火一旦借助风势,肯定有可能殃及其他草垛子。于是,他赶紧跑回看窑棚屋里面扛来一个大草叉,将那堆残火三两下扑灭了。他气喘吁吁地走回到屋里,再也无心思睡觉。他心里独自盘算着,竟然想不出失火的原因。他想一大堆草算三万斤吧,就算两毛钱一斤也要将近陆仟元,他越想越觉得害怕,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重大责任。他连忙披上衣服带上门,骑上自行车,连夜往方天明家里慌慌张张地摸去。他要向方天明报告窑上发生的天大事情。
第二天一大清早,草垛子旁边围了一大圈人,人们站在灰烬旁边的田埂上,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昨晚肯定有人放火了,不然绝对不会失火的。奇怪了,怎么就最大的草垛子烧了呢,其他草垛子没事呢?昨晚是张正国看窑的吧,这下他要倒大霉了。我听说不是张正国,听说张正国住院没来,是陈义东负责看窑的。啊?!难怪的,是陈义东那个愣小子啊,这下要赔大法喽,估计就是他背后使坏放火了。一大堆草有两三万斤吧,他拿什么赔啊?把家里房子卖了也不够啊!
陈义东摸到了方天明家里,正在睡觉的方天明被吵醒了,他把窑上着火事情慌慌张张地告诉了方天明。当方天明与陈义东两人骑车赶到窑上时,天光早已大亮。方天明看着烧成灰烬的草垛子,气得直摇头,心疼得直跺脚。过了半支烟工夫,方天明指着陈义东的鼻子,当着工人们面狠狠地训斥道,小东子,我叫你好好看窑的,你究竟是怎么看的?看窑第一晚上就失大火啦?你快说,究竟是不是你使得坏?老板,不怪我啊,昨晚吧,我起来,起来看——看两三遍呢?没看到人放火啊。陈义东吓得结结巴巴地说。没人放火?那能出鬼吗,怎么会这样呢?难不成草垛子自己会烧了吗?那,你会不会是,你昨天傍晚时,在草垛子旁边抽烟弄得呢?陈义东说话时没有一丝底气。净胡说八道,我抽烟的烟头子你不是看到了吗,当时就掐灭了,绝对不可能失火的,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查,要查啊!方天明朝陈义东狠狠瞪了一眼,气呼呼地说。方天明心里还憋着一肚子火三天后仍然找不到人发。对大草垛子失火的原因他心里最清楚了。他把秃顶的钱会计喊到身边对他说,老钱啊,大草垛子失火,那晚是陈小东子看窑的,他有责任,扣他当月工资啊。至于说张正国嘛,他妈的,假装生病不看窑,我看他们就是早已窜通好的,也扣他一个月工资。这个,这个嘛,人家张正国也没看窑啊。再说,失火原因没有查明,陈义东毕竟是顶替张正国看窑的。方老板啊,你不明不白扣他们钱好不好呢?钱会计从老花镜上面翻着白眼仁为难地说。管它什么原因呢,怎么查啊?那有什么好不好的呢?要是张正国看窑啊,大草垛子根本不会失火,就扣张正国一个月吧,还算便宜了他呢。方天明气呼呼地摆手说。
“好吧,我就瞎说的,你是老板,你说扣多少我就扣多少,那你得弄个二指宽纸条子给我啊,我好有依据呢。”钱会计伸出枯柴一样干裂的大手向方天明要扣款纸条。
“你啊,就按照我说的,暂时先扣,谁要是不服气,叫他来找我。”
到了发工资的那天中午,可炸开了锅。陈义东没有领到工资,听说自己当月工资被扣了。他气愤地来到仓库旁边小屋里堵住出门的方天明与钱会计,气狠狠地问,姓方的,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了,凭什么扣我工资?方天明没有答话,将黑色的账本子随手甩在桌上,坐在黄色椅子上,红着脖子拉着驴一样的长脸,动也没有动一下。
“方天明啊,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了,凭什么扣我工资啊?”陈义东再次发话。
“凭什么?那我问你,失火那晚是谁值班啊?”方天明突然问。
“是你要我值班,就算我值班,你也不能扣我钱,我已经尽到责任了。”
“那你是怎么个尽职的,草垛子烧完了你才晓得,这叫尽职?你说说看呢。”
“叫我怎么办啊?当时我到处喊人救火,夜里哪有人啊?连个鬼也找不到!”
“你能找到失火的具体原因,我就不扣你工资。”
“你把没有掐灭的烟头撂进烂稻草里,造成失火,你凭什么要赖别人啊?”
吵架不欢而散,陈义东被姚成强行拉走了。三天后,陈义东当面找方天明又争吵过一次,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陈义东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理说不出,毕竟那晚的确是他值班。张正国生病好了后,听说失火扣工资的事,吓得嘴都没敢与方天明张一下,此事就这样过去了。从此多年后,一想起值班失火的那件事,陈义东心里一个疙瘩永远没有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