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兰昨晚回家洗洗手脚后,一个人上床倒头就睡觉了。大约睡到了后半夜的五更天,她听到自家屋后鸡“喔、喔、喔”地鸣叫起来,那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她像往常一样,到了这个时候就被鸡吵醒了。过了一阵,那些鸡竟然安安静静不叫了,然后孙桂兰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女儿拉着她的衣角,一个劲地喊“妈妈、妈妈”,“快救命”的话,她被秀花的喊声惊醒了,意识处于半清醒的状态。东方有些发白了,她听到了衣柜子上小闹钟“叮铃铃”地响个不停,就从床上爬起来忙着去做早饭了。她忙好了早饭,估计女儿早应该起床了,就直奔砖窑接女儿回家吃早饭。她沿着浔河岸边,顶着雾气,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到窑上的棚屋门前。她看棚屋的木门紧闭着,估计女儿已经起床,该在梳洗或刷牙之类的。就边用手敲门,边大声喊,秀花,秀花,起来了吧,妈接你回家吃早饭呢。她喊了三四声,见屋里没有人答应,心想这丫头昨晚睡觉不算很晚,还挺早的,现在都快八点了,也应该醒了,怎么不开门啊?她再次用右手边拍门边大声喊,秀花,你醒了吗?几点了?怎么还不起来呀?妈接你回家吃饭去。
这阵子秀花真犯困了,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人喊她名字,被惊醒了。她确信是母亲孙桂兰在叫她,就掀开被子,有气无力地从床上爬坐起来,趿拉着鞋子,走到木门背后,用力拔掉了铁钉与门栓子。孙桂兰早已站在门外守候,那木门“吱呀”一声就被她推开了。孙桂兰一脚跨进了屋里,开口问,秀花啊,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开门啊?马上都八点了,昨晚睡得这么沉呀?还没等孙桂兰把话说完,秀花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搂着孙桂兰的脖子,“妈呀”一声哭出声来。一晚不见你老妈,就想成这样啦?看你以后出门嫁人了,怎——么——办——哦?孙桂兰数落着女儿说,故意把“怎么办哦”四个字拖得很长。孙桂兰搂着女儿,过了片刻,她见女儿仍然没有停止哭泣,就把女儿扶到床边坐下来,并一个劲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有妈妈在,乖,不要害怕,有事,慢慢对妈妈说呀。秀花坐在孙桂兰身边还在不停地干哭。孙桂兰这下糊涂了,她弄不明白了,一向很坚强的闺女,不晓得为何变成这般模样。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边哄着她边催问,怎么啦?秀花不哭噢,你快说呀,昨晚究竟是谁欺负你啦?那丫头想起了方天明临走说的话,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浑身抽搐了一下。孙桂兰看到如此情况,跟着落下眼泪来。孙桂兰摸着女儿的脸,眼里噙着泪花说,乖,不要怕,有妈妈替你做主呢,你说啊,究竟是哪个欺负你了。张秀花见如此情景,再也不想隐瞒下去了,她边哭喊着妈妈,向孙桂兰一五一十地道出了昨晚方天明猥亵她的实情。
“啊?!有这种事啊!!”孙桂兰听到女儿泣不成声的哭诉,傻眼了,“倏”地一把推开女儿,从床沿边爬站起来,肺都要气炸了,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乖,是真的吧?没有对妈妈说半句假话吧?孙桂兰起先有些半信半疑,可越往下面听,就越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她突然发疯似的转过身,双手抓住女儿柔嫩的肩膀,摇着问。嗯,妈,全是真的,我没说半句假话啊!张秀花眼里噙着热泪,不住地点着头。孙桂兰想到一贯诚实从不讲半句假话的女儿,竟然被人欺负成这样,这下她算彻底相信了。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一个人坐在床边,一个站在地上,母女俩伤心裂肺地抱头痛哭。孙桂兰边哭边捶着自己的心窝,嘴里不停地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能容得下这种事情!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害了你,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窑上过夜啊!孙桂兰哭着说。两个人哭了一会儿,孙桂兰突然停住了,抱住满脸泪痕的女儿问,乖,那个畜生没把你怎么样吧?没,他,他左手腕子被我咬了一口,后来,后来骂几句走了。张秀花断断续续地说。没得逞就好,没得逞就好。不要哭了啊,妈妈烧些水给你洗脸。孙桂兰安慰着女儿,哄了一会儿。她见张秀花情绪稳定下来,就忙着给女儿烧水洗脸。不一会儿,热水就烧好了。她端来一只脸盆,用水瓢从锅灶里舀了些热水,又低头从缸里舀了些冷水掺了进去,拧着热毛巾为女儿梳洗起来。她边替女儿梳洗,边摇着头,气狠狠地说,闺女啊,不行啊,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便宜了那条老狗,我不能饶了那个老不死的,欺负人敢欺负到我“孙二娘”头上来了,非叫他认识我不可。张安村人都称孙桂兰是《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她心眼很好,可就是脾气急躁,没人敢轻易惹她。孙桂兰替女儿梳洗完了,就撇开女儿,一把拉开木门对张秀花说,秀花,你不要怕,你先一个人回家去,妈妈要去方天明家里问问,评评理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把他家砸烂才怪呢!这事情不能完啊。
孙桂兰刚说完话,两脚已迈在门外,就想往西城村方天明家方向走去。妈,你回来!妈,你快回来!秀花见孙桂兰就要去方天明家中评理,连忙从屋里追跑出来,边追边向孙桂兰使劲招手哭喊。那丫头昨晚一夜没有睡好,加上这几天身体虚弱得很,又没有吃早饭,竟然一头跑了个倒栽葱地。孙桂兰本想去评理,转头看见秀花在后面追着她哭喊,竟跌坐在地。她连忙又跑回来,扶起女儿坐在地上。她丫头由于受到过分惊吓,竟虚脱地昏厥过去了。孙桂兰这下慌了,连忙把女儿扶到屋里。她找来一个大茶缸子,从锅里舀了刚刚烧的半杯温开水。她端着茶缸子,扶着张秀花,喂她慢慢喝下去。张秀花被水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醒过来了。她看到妈妈在身边就断断续续地说,妈,你不能到他家闹去,要是被左邻右舍晓得这事情了,叫我以后还怎么做人?那,那要依你的话,怎么办才好呢?孙桂兰见女儿很懂事,说的很在理。她皱着眉低头问,要不等我爸回来再说吧。嗯,也是,那也不能轻易饶了那个老不死的。孙桂兰放下女儿,点头答应。孙桂兰看女儿喝了些水后,面色比刚才好多了,就一手搀扶着女儿,一手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两人慢慢往浔河张安村而去,消失在茫茫的雾色中。两人到了家,孙桂兰立即安顿张秀花在东屋里躺着,自己倒开水替女儿做了个热水袋。然后走到粮囤子旁边,摸出四个鸡蛋,忙着做煎荷包蛋。她做好了荷包蛋,盛放在一个碟子里,端到女儿睡觉的房间里。她扶着女儿坐起来吃荷包蛋,可那丫头只吃了两个鸡蛋就觉得腻味了,不想再吃。孙桂兰又用碗盛了大半碗米粥,看着女儿慢慢吃下去了。她看女儿吃完后睡觉了,心中才觉得踏实些。她心急如焚,一趟趟跑到院子外面,勾着头,时不时地往马路上张望,不一会儿就跑了五六趟。她多么希望丈夫能够快些回来商议这件天大的事情。
上午十点钟光景,那雾并没有完全散去,整个张安村仍然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这时,昨天去湖西出彩礼的张正国骑着那辆“咯吱吱”响的破自行车回家了,那条小黑狗也蜷缩在自行车后面的竹篮子里,跟着一起回来了。孙桂兰看张正国这么晚才回家,气不打一处出。张正国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往自家院子里走,孙桂兰一把拦住人与车子,将一肚子怨气全部撒到了张正国身上,大骂起来,你呀,怎么死这么晚才回来?天都快塌下来啦。啊!天快塌下来了?桂兰,你把话说清楚,究竟怎么啦?出什么大事情了?我不想去出礼吧,你偏要让我去出礼。孩子三舅家晚上死活要留我过夜,不让走呀,这能怪我吗?张正国觉得自己理不亏,说话比平时硬气多了。不让走?留你??你是死人啦,腿不长在你身上吗,人家拿绳扣你了吗???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要是晚上不在亲戚家过夜回来看窑,女儿能发生那种事情吗?孙桂兰气哼哼地数落着张正国,骂着骂着就淌着眼泪呜呜哭起来。桂兰,你不要哭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张正国被骂得一头雾水,拉着老婆的手急切地问。
孙桂兰怕吵醒东屋里睡觉的女儿,忙将张正国拉到厨房里,淌着眼泪如实向丈夫道出了女儿昨晚的不幸遭遇。那张正国听了,竟咧着大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久,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香烟盒,点上烟抽起来。方天明啊,方天明,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真没有想到啊,你还真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啊?张正国骂完了,呆呆地站在厨房锅灶旁,又摸出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着。
我叫你抽,叫你抽!你倒是想个主意呀,光发狠有什么屁用啊!女儿被人欺负成这样,你还当缩头乌龟,跟没事人一样,怎么连个屁也不放一个呀?孙桂兰见了,一把夺过张正国的香烟,扔在厨房的地上用脚踩灭,还使劲扭了扭,嘴里气呼呼地骂。那,那要依你说,咋办?老实巴交的张正国见老婆气得暴跳如雷,他也非常生气,却丝毫没有对孙桂兰生气,眨巴着眼问。还能咋办?闹去,我就是搭上这条老命,也要替女儿出这口恶气。气狠狠的孙桂兰一把推开张正国,就想往西城村走去。桂兰,你可千万不能去闹呀,我告诉大队部甑书记去,让他们出面来解决。张正国看老婆要到方天明家闹事,连忙吓得跑出去拦在她面前说,解决个屁,等大队部来解决黄花菜都凉了,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你在家看着闺女,不要让她晓得这个事情啊。欺负人都到什么地步了,他敢在我“孙二娘”头上拉屎,我就敢去大闹,非闹他个天翻地覆不可。你们男的不好出面,我去问问,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站在厨房外面的孙桂兰,边说边挣脱张正国的手,往西城方天明家急匆匆地走去。桂兰,你回来,你给我快点回来,你害怕晓得这事的人还不够多吗?还不够丢人吗?张正国在后面一个劲地喊。这时,孙桂兰在气头上,像一只气鼓鼓的皮球,像一个装满炸药的爆破筒,她早已气昏了头,耳朵里丝毫听不进别人的半点意见。
方天明所在的西城村与张安村相距不过三里多路,中间隔着一条河,过了那条河,在河南头往北拐一下就到了。孙桂兰以前来过西城村,这个村庄前后有两排村庄,她已忘记究竟哪家是方天明家了。这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光景,雾已散尽。孙桂兰走到了那条河的南头,就看见一个扛着铁锨的中年男子,从后面一排村庄西头向她走来。她走上去将那人拦下来了,开口向那人问,这位大哥啊,你晓得哪家是方天明家呀?后排村庄从西边往东边数,那第三家有围墙铁门就是的,他家门两旁堆着砖头呢。那人转过脸,用手指着不远处的村庄说。那人刚走出十几步远,转身就看着急匆匆远去的孙桂兰,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一大清早的,这个女的怎么回事呀?脸气得跟个猪肝似的。
孙桂兰像鲁智深喝醉酒冲撞五台山山门一样,气急败坏的她走到了方天明家那扇铁门前,见红色的铁皮门虚掩着,伸出右脚使劲向铁门蹬去。只听那铁皮门发出“咣当”一声响,差点将围墙振倒,门被她蹬开了。她瞥见门外砖头堆子旁边放着一把大笤帚,侧身顺手一把抓在手里,往院子里面冲去边冲嘴里边骂,老不死的方天明,你躲那里去了,怎么不敢出来见老娘,有种你出来呀!你出来呀!!方天明老婆于莲芳正在厨房里烧饭,她听到了自家铁门的响声,接着听到了一个女人的骂声。她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忙着从厨房里跑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她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已经到了厨房的门口,怒气冲冲地提着笤帚往自家厨房里闯。她想拦却没有拦住,与来人撞了一下张嘴问,请问,你是什么人呀?找我家方天明有什么事啊?什么人?还问什么事呢?你去问问方天明就晓得了!孙桂兰愤怒地说。
孙桂兰像一头疯牛,谁也阻拦不住。怒气冲冲的她提着大扫帚,像夜叉一样,一头闯进厨房里。她见到一摞碗碟放在锅灶后面的小桌子上,搬起来就恶狠狠地砸到了门外院子里。那摞碗碟发出“叮叮哐哐”的声响,一下子全部碎了。她看见四张木头的锅盖,就气呼呼地一块块拎起来,往外面一张接一张地扔去,就像仍瓷片一样。中间的那口铁锅没有了锅盖,里面的铁锅露出了水与米,那是于莲芳淘好米准备烧饭的。外面的一口锅里面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孙桂兰顺势操起小桌子上的铁锅铲子,抓着就往两口铁锅里使劲捣。铁锅立即被铲子振裂了,米、水顺着裂缝,一下子流淌到灶膛里去了。孙桂兰捣坏了锅还觉得还不解气,嘴里骂骂咧咧道,我叫你害人,我叫你今后还害人,我让你吃。婶子,你别气,你消消气啊,有理说理啊。于莲芳拦不住这个泼辣发疯的女人,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看这个女人如此凶狠,想上前去夺孙桂兰手里的锅铲子又吓得缩回手,不敢碰她。这事跟你没关系啊,是你家男人干的事。昨晚,他对我家秀花干了伤天害理的事,还想躲着老娘不是?你快说,他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孙桂兰一把抓住于连芳的衣领子,恶狠狠地问道。她婶子,方天明昨晚究竟干了什么事啊?一旁的于莲芳被薅住衣领子,急得哭着问。我家丫头要真是有个什么事情,我不把你们全家告去蹲大牢才怪呢,非叫你们认识我“孙二娘”不可。
孙桂兰走出厨房,觉得事还没有完,还不够解气。她气狠狠地走出厨房,想跑到堂屋里继续砸闹。隔壁邻居先是听到方天明家围墙铁门“咣当”一声,像地震一样响,接着就听到了于莲芳家乒乒乓乓的砸闹,他们以为方天明两口子又吵架了,忙跑过来看热闹。当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方天明家院子里砸闹时,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如此,孙桂兰还是被赶过来两个胆大的女人一把从腰部抱住了。虽然孙桂兰被人抱住了,可她乱跳乱蹦,嘴里不停地说,松手,这事跟你们邻居没有关系,冤有头债有主,谁也不要拦我,拦我别怪我不客气啊!你这人呢,消消气呢,消消气,再说嘛!消消气,有话好说。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跟着后面帮腔。
方天明,你究竟死什么地方去了,你干的什么好事,当着大家的面好好说说看。于莲芳坐在院子的地上,边哭边骂自家男人。她觉得自己在邻居们面前丢尽了脸,家被一个野女人砸成了这样,泪流满面地哭喊起来,妈呀,我的个娘呀,这究竟是作的什么孽呀?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子过了。于莲芳边哭喊边捶胸顿足。邻居们有人劝说孙桂兰,有人劝说于莲芳,他们说了半天的好话,好歹将孙桂兰打发回家去了。其实方天明当时一个人在院子后面菜园里,躲在围墙旁边,听到自家院子里的动静,一眼就瞥见张正国老婆孙桂兰过来闹事。方天明心里很明白,昨晚自己与张秀花的事东窗事发了,闯下了大祸,他也听窑上人闲谈过孙桂兰的厉害。他就像一只趴在墙边的缩头乌龟,竖着耳朵倾听院子里动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敢出来。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孙桂兰到西城方天明家砸闹的事很快就传遍了,窑上许多人当天中午就晓得了,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你们听说了吗?张正国家闺女张秀花勾引烧窑老板啦。啊?!还有这种事啊!你呀,唯恐天下不乱,净瞎说,这怎么可能呢?人家秀花马上就准备定亲了,她不是早已有对象了吗?男的不就是窑上干活的陈义东那小子吗?姚成站在一旁,拄着铁锨说。唉,怎么不可能呢?方天明是包窑的,有钱有势,被那丫头看好了呗。陈学明流露出不屑的眼神,气不愤地说。不对,不对,我好像听说啊,是方天明夜里去屋里调戏人家黄花大闺女的,没有调戏成,事不怪那丫头,那丫头平时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老实本分的?那要看对什么人了。不要瞎说,这事情传出去不好。
张正国无法拦住孙桂兰,他晓得老婆的脾气,估计她会去方天明家里砸闹。作为家里的男人,他心里毕竟有点谱,害怕将这件丑事闹大,更怕影响女儿的名声。孙桂兰前脚刚走,他就后脚跑到张安村大队部。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村干部甑书记汇报,要大队部里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