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村大队部在两条河中间的位置,与村里惟一的一座小商店相连,河那边就是张安村小学校。甑书记大队一班人与下设的七个村民小组长刚刚开了个会,主要是传达乡里冬天挖河工的工作。他给每位组长布置了乡里今年挖河工的任务,让他们回去再动员每一个组的村民,七天后,全村的村民就动身去荡朱村挖河工了。组长们领到任务后,不是嫌弃任务重就是嫌弃路远,骂乡里分配不公平,还有的说冬季找不到民工。大队部会上争论不休,吵闹得不可开交。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河工任务与河工段是浔河乡里统一制定的,是甑书记从乡里抓阄统一领回来的。最终,小组长们只得服从大队部的分工。组长们领到任务后,嘴里骂骂咧咧着回家去了。大队部地上满地烟头,屋里烟雾缭绕,就像刚经历过一场硝烟弥漫的战场。开会的大队领导陆续散去,只有甑书记一个人没走。他坐在大队部会议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急得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甑书记五十开外的年纪,甑姓在张安村是大姓,约有两百几十号人,全村也不过一千人左右。甑书记二十岁就主持村里工作了,干村书记快有三十年了,人称“和事佬”,村里大事小事与村民之间的矛盾在他主持下总能得到妥善化解。他有两个特点:一是资历老,在村上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张安村的人都很敬重他;另外他酒量与烟瘾特别大,据说他一天至少要喝上两顿酒,一天三包烟不够抽。从早晨醒来后,他就坐在床上开始想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嘴里就叼上了烟。他耳朵上总别着一支烟,就像汽车备用轮胎一样。他的那根老烟枪一直在冒烟,直到上床睡觉才能熄灭。他一说话嘴里就飘散出烟酒气,熏得人不敢靠近,躲得远远的。他平时喜欢戴一顶鸭舌帽,本来脑袋上没几缕头发,就很稀疏,可他偏偏无事时就喜欢摘下那顶帽子,将右手手指并拢当梳子,从脑袋前面往后面梳理那几缕稀疏的头发。他坐在大队部里面抽着烟,又在捋那几根不多的头发了。
张正国要找的人正是甑书记,他看大队部会议室里面有人坐在那里,就一头闯了进去。透过笼罩着的烟雾,张正国看见甑书记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就像看见了观音菩萨与佛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张正国快步走到甑书记跟前,苦着脸哭着结结巴巴地说:“书记,大书记啊,不好啦,你无论如何可要替我家做主啊!”甑书记坐在那里正思索问题,听到有人说话,被吓了一跳。他看有人闯进了大队部已经站到了面前,就抬头定神细看,来人原来是看窑的张正国,就劈头盖脸问,“你,你不是看窑的那个张正国吗?你,不在窑上好好看你的窑跑到大队部来凑什么热闹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看你急急慌慌的样子,就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书记啊,不好了,窑上出大事啦!张正国哭诉道。出事啦?是窑塌啦??砸死人啦???甑书记侧脸问道。张正国嘟哝道,窑没塌,也没死人啊。窑又没塌,也没死人,那还能有多大事呢?甑书记歪着脑袋转脸问张正国,窑上究竟能有什么大事啊?
唯唯诺诺的张正国看到书记终于搭腔了,觉得害怕极了。他向甑书记支支吾吾地讲述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边讲边流下了几滴老泪来。甑书记听完张正国的哭诉,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突然,他向张正国一挥手,像撵小鸡似的吆喝道,去、去、去,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丢人的事情发生呢?这是不是要讹人啊?当初吧,邻村的方天明来我们张安村包砖窑,大队部七个人意见不一致,最后,还是我拍板同意的呢。我觉得方天明是个老老实实的人,你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会干出那种缺德的事。我在张安村当书记马上快有三十年了,还从没有听说过发生这种事呢。那我来问你,张正国啊?你听说没听说过啊?一大清早的,真是胡搅蛮缠。“大书记啊,是真的,确实有这件事啊!”站在书记旁边的张正国见书记根本不相信,急得直跺脚,边说边要给甑书记跪下来,说要对天发誓赌咒。他刚想单腿跪下来,却被甑书记一把拉了起来,让他坐在对面长条凳子上慢慢说话。哎呀,你啊,不要这样嘛,真会有这种事情?甑书记侧着脸问。张正国结结巴巴地说,真的,我对天发誓,我赌咒发誓,确实有这件事啊!。甑书记气狠狠地说,若真有这种事情,我一定会严肃处理的,要撵他方天明滚蛋,不要在我们张安村里丢人现眼的。现在上面啊,“严打”还没有过去呢,还要回头看呢。说完,甑书记似有所悟,坐椅子上转过脸摇头晃脑地说,不过嘛,这个嘛,话又说回来,这种事情呀,我当书记的,也不能光听你张正国一面之词啊,你说是不是啊?张正国急得满头汗水,他坐下去又站起来急切地说,书记啊,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去查嘛。我张正国对天发誓、赌咒,若没有这种事情,我就遭到天打五雷轰。甑书记站过来,走到张正国身边,一手扶着张正国的肩膀安慰,一手握着他的手说,正国啊,不急,你不急呀,你先坐下来,容我再想想办法啊。至于调查嘛,倒是要调查的。可是你想想啊,这种事调查起来很难的,谁做了这种丢人的事会肯讲真话呢,会主动承认呢?当时的现场吧,既没有第三人,也没有个物证啊。张正国仰着头,眼巴巴地问,那,那就能这么算了吗?
“当然不是,不急,办法总会有的嘛。”甑书记补充说。
两个人正说着话谈论着这件事,突然,村妇女主任石玲玲像风一样返回了大队部,走到屋里。石玲玲说刚才开会时有一个小本子《工作手册》落下大队部忘记拿回去了。石玲玲很年轻,年纪不超过三十岁,剪个齐耳短发,做事干练,走路就像一阵旋风一样,说起话来声音像银铃响。她有姐妹六人,她在家排行老四,人称“四姑娘”“四小姐”。那石玲玲拿了黄色的牛皮小本子就急着想往门外走,甑书记招手对她喊道,小石啊,你来的正好,不要忙着走呀。我这里啊,正好有一件棘手事需要你帮着处理呢。书记,什么事?这么棘手啊?石玲玲问。甑书记向村妇女主任石玲玲讲述了张正国家发生的事。年轻的石玲玲作为村妇女主任,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她听懵了,感到特别震惊。只见她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半天没有合上嘴。甑书记继续说,小石啊,这也是你分管的妇女工作嘛,你看吧,窑上出了这种大的事,在我们张安村里啊,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呢。我这个当书记的处理起妇女事来,很为难啊,眼下分河工的事情忙得我分不开身,你上午参加开会也是晓得的。你看这样行不行呀?你中午吃过饭后,去村治保主任唐璇副书记家中走一趟,你就说是我说的。你们两个人一道,先到当事人家中与现场去,问问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就是先去慰问调查了解情况。然后回来告诉我,我们大队部几个人私下里一起合议合议再说。小石啊,记住,你千万要记住啊,这种事晓得的人越少越好,毕竟牵扯到人家小姑娘的名声嘛,不能让其他人晓得啊,要瞒着,你懂吗?石玲玲爽快地答应道,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嘞,书记,你这个办法很好,我中午吃过饭就去,保证完成您交待的任务。吩咐过石玲玲,甑书记又转脸安慰张正国说,正国啊,你也不要太着急,马上回家去吧,事情的情况我们大队全部晓得了,你给我们大队两到三天的时间,等把事情前前后后都了解清楚了,保准给你个说法,好不好?
“请书记替我做主,请大书记一定要替我做主啊!”张正国紧紧拉着甑书记的手,往大队部门外面退着走,眼里含着热泪说。
“你快回家去吧,就放心吧!这事情我来处理。”
送走了张正国,石玲玲与甑书记也出了门外,他俩在大队部门外嘀嘀咕咕。突然,石玲玲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面带难色地对甑书记说:“书记啊,你看方天明吧,他是西城村人,不是我们张安村里的人,我们去了解人家情况会不会觉得不好呀?”唉,小石啊,那你可想多了啊,方天明虽然不是我们张安村的人,可事毕竟发生在我们张安村里嘛。你这位村妇女主任啊,带着关心的心情去全面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我感觉没有什么不妥嘛。石玲玲听后,信誓旦旦地说,要是依我看啊,这件事情吧,十有八九是真的。甑书记,你想想看,我们村民风多年一直很好,乡里乡亲的,谁会拿自家闺女名声当儿戏呢?甑书记笑着摇摇头说,你说得也对,先去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
两个人一个朝北,一个朝南,各自往回家方向走去。中午甑书记回到家里,刚放下筷子吃完中饭准备回房里睡觉。邻村就有一个姓颜的村民满头是汗,急匆匆地跑到他家。那人原是甑书记家远房表弟,只听他急急慌慌地说,书记呀,不好了,你听说了吗?张正国老婆孙桂兰上午到我们村方天明家,将他家锅碗瓢盆全部砸碎了,不晓得为什么事。啊!竟有这种事?这不是典型的红卫兵那一套吗?甑书记坐在板凳上抽烟,听说后倏地站起来,继续问那人道,有这事吗?那,那后来什么情况呀?后来吧,孙桂兰就被邻居劝回家去了。哦,晓得了,没有什么大损失吧?就锅碗瓢盆砸碎了,其他倒没听说。甑书记挥手说,小事情,小事情啊,不要大惊小怪的,那你没事回去吧。
甑书记本不相信自己管辖的多年来民风淳朴的张安村会发生这种丢人事。经张正国如此一说,加上邻村村民向他汇报孙桂兰打砸方天明家的事,中午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原本不相信的他竟然也有几分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