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陈义东三个人就已经将新机器安装好了,窑上的人们觉得很新奇,都跑过来看。中午临放工前,方天明从东窑大门处慢慢走过来。他先是绕着新机器看了一圈,问了一些情况后,看到机器设备全部安装到位了,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招手喊了三个人过来,让他们做准备工作,明天上午正式试生产。方天明对满身油污的陈义东三个人说,小义东啊,你们几个人辛苦了,下午放半天假吧,回家洗洗,休息休息吧。骆小三子几个人听后,欢呼雀跃地说,好的,那谢谢老板呀!哦,放假喽!放假喽!
当天中午,陈义东到家后,韩丽玲烧了一大锅热水,让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吃完午饭后,陈义东下午闲着没事,就又想起张秀花了。他害怕秀花一个人在家心情难受,就骑车直奔她家而来。陈义东到张秀花家堂屋,还没等他坐下张秀花就问道,义东啊,你怎么不上班,是不是又偷懒啦?陈义东拖着板凳上说,下午方老板说放假啊,秀花,你家小狗回来了吗?提到自家的那只小狗,秀花的心情立即变得特别沉重,摇头伤心地说道,没呢。
“不急,我敢保证,狗会回家的。”陈义东突然打着包票说。
“要真是那样的话,就好喽。你是怎么晓得的?你拿什么保证啊?”
“反正我就是感觉,小狗到时间就回来了”片刻,陈义东挪了一下屁股下面的板凳,探身说道,“秀花,明天我们窑上调试新机器,你想过去看看吗?”
“调试新机器?我不想去看,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你一个人在家整天闷着,我觉得你会憋得慌,不如跟我去看看热闹吧!”
“什么热闹?热闹是人家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这是好意啊!”陈义东摇头说道。
陈义东陪着张秀花来到了平时他们常去小树林,两个人带着一杯茶水,坐在河边说了一下午的话。要在平时,那只小黑狗一定会摇头摆尾地跟着过来,可现在小狗不在了,张秀花感觉心情很失落,觉得孤单冷清多了,幸亏有陈义东陪伴在她身边。两个人痴痴地望着河水,聊起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张秀花心里有了一丝慰藉。陈义东与张秀花并肩坐着,这时,陈义东从怀里掏出一封白色发皱的信封。陈义东举着信并不急于打开,故意拿信在秀花面前晃荡,不让张秀花看信的正面。秀花想一把把信抢过来,可她试了几次,都没抢到信。就着急了,忍不住噘着嘴问道,义东,你信哪来的?是谁写给你的啊?
“不告诉你,你自己猜猜看。”
“农科站的?”
“不是的。”
“我也不是你肚里蛔虫,也不是孙悟空,怎么猜的出来呢?”
“是高中一个女同学的。”
“啊!女同学?那究竟是谁呀?是不是在你前排坐的那个小胡兰啊?”
“不对啊。”陈义东连忙摇头,摆手说。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不猜了,我不想理睬你了。”张秀花气呼呼地说。
“好,好,好,告诉你,我告诉你。”陈义东见秀花生气,赶忙过来陪着笑脸说。
“这还差不多嘛。”张秀花“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还没有等陈义东把话说完,张秀花瞅准时机,放下手里的杂志,一把将陈义东手上的信抢了过去。她一看,那信封正面并没有一个字,就一手轻轻地揪住陈义东的耳朵,一手拿信,着急地问道,究竟是谁写给你的?快告诉我,弄得神秘兮兮的。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你快放手啊。信都被你抢去了,你自己不会看啊?张秀花见陈义东喊疼,就放手了。她将信封里面一张洁白带绿色线的信纸抽出来,一看傻眼了,原来是高二下半学期时,张秀花亲笔摘抄给陈义东的一首诗。只见信纸上,张秀花用娟秀的字体板板正正地抄写着《上邪》的九行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张秀花默默地一遍遍读着,感觉脸红烫人,心“怦怦”跳个不停。她呆呆坐在水边,两行晶莹的泪滴落到了洁白的信纸上,人像个木头桩子似的。陈义东见到张秀花落泪,转过脸来轻声问道,秀花,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我没有什么,人家激动呗。”
“你晓得信是谁写的啦?”
“你呀,坏死了!”
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方天明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张罗姚成几个人,让他们正式调试新机器。这新机器原理其实并不复杂,一个电动机带动一个大滚轴,外加一排溜毛巾缠裹着的小滚筒。滚轴上面有一个四棱锥形的大料斗,工人们用独轮车将土块推倒进料斗里面,滚轴将泥块慢慢搅成四方形的长泥条。长泥条被大滚轴慢慢积压出来,过一段时间,工人们用力推动竖琴一样的钢丝切割绳,砖坯就制成了。陈义东在湖西就全过程参与了买机器,早已掌握了机器使用保养的全部要领,自然忙忙碌碌了一个上午。机器轰鸣了一段时间,因为后台泥土暂时供应不上,就停下来了。陈义东几个人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姚成从衣服口袋里面摸出一支烟抽起来。方天明看见了他们,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劲,突然开口对陈义东说,义东啊,新机器能用了,我今天特别高兴,测几个字玩玩呢,想看看你们三个人,将来能有什么好运气。陈义东以前没有测过字,只听同学说过。他一听到测字,就来了兴趣,从地上爬起来问道,测字?怎么个测法呀?姚成弹着烟灰问,啊!方老板成算命先生啦,还会测字呢?什么时候学的?方天明不紧不慢地面前几个人说,测字很简单的,我小时候就会。你们几个人想带来什么运气,就往上面使劲想。每个人在地上用小树枝随便写三个字,告诉我测就行了。骆小三子听说方天明要测字算命,扔下铁锨兴奋地说,啊!方老板还会测字呢,是算命先生呢,我一点不晓得呢?
“三子,在窑上我估计就你最小了,那就你先来吧,先写三个字,让我测测看。”方天明转脸对小三子说。
“我不会,我不会呀,老板,还是你先来,你先写三个字,测测自己看看,让大家晓得怎么个玩法。”骆小三子摆着手说。
方天明对骆小三子吩咐,要他去办公室里一下,把桌上右边最下面的抽屉里一本黄色的测字书帮我拿过来,那本书名字叫《测字秘牒》。骆小三子一听说要测字,就像猴子一样,快速接过方天明手中的钥匙,向办公室方向飞快跑去。不消几分钟时间,他果然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乐颠颠地跑过来了,边走边举着书问道,老板,是这本吧?方天明看到那本发黄的书,眼睛发亮,就像看到得力的助手一样。大家看骆小三子把书递给了方天明,显得着急地问道,方老板,那你先测字呀,我们从来没有玩过,怎么个玩法呢?
“书嘛,是你帮助拿过来的,究竟写三个什么字呢?”方天明抓耳挠腮地说。
他看着远处的大土堆子,转脸看了看面前的新机器,又看看身旁猴急的骆小三子。然后蹲下身,顺手拿起地上的一根小树枝,在地面上工工整整地画起来。几个黧黑的冒着汗的脑袋凑过来问道究竟是什么字。
“我就写了‘小三子’三个字。”
陈义东几个人看着地上的字,大惑不解,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就像被定身一样,他们紧锁着眉头,眼睛白痴痴地望着方天明在一页页翻动书本的纸张。方天明并不说话,而是拿着书本,只顾坐在地上翻着书本,摇头晃脑地查起来。不一会儿,他兴奋地喊道,查到了,查到了。大家听到方天明叫声,将头转向方天明脸上问,老板,你刚才查到什么了?书上是怎么讲的呢?只见方天明合起书本,笑眯眯地读道,这是第333签,是个中上签,上面写着:
一朵花枝艳又香,清香馥郁透兰房。河水漂浮终成笑,空空荡荡泪两行。
什么意思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骆小三子问道。方天明读着书本上签字,感觉前面两行意思还行,看了后面两行,并不十分高兴。方天明对小三子说道,回家慢慢想,慢慢去想吧。
骆小三子来到姚成身边,用胳膊捅了他一下说,姚大叔啊,你年龄大,现在轮到你了。我也不认识几个大字呀,写个什么呀?小东子是高中生,他文化高,还是叫他先来吧。姚成不想玩测字,连忙摆手推辞道。陈义东在一旁说,姚大叔,就大家玩玩的,又不是封建迷信,你啊,就别客气了。你不是当过兵吗,又是共产党员,我还想入党呢。我看你平时读报纸很顺溜,你不会写字,谁会啊?那自己名字两个字总会写吧?就写自己名字?。
那才两个字呀,要写三个字才行呢。姚成抽着烟,他想到自己小时候,父母亲与周围邻居都一直喊他小名叫大成子,就随口向方天明说,我也不用写了,就姚大成三个字吧,你测吧。骆小三子问,不想改其他字了?现在改来得及啊。我不改了,我都成老头子了,哪里会写呀。姚成摆着厚厚的手,满脸微笑着说。
方天明拿着书说,查到了,我查到了,于是一字一板读起来。这是第168签,也是中上签。
桑榆催暮景,缺月恐难圆。若救苦命人,洪福齐于天。
骆小三子听后,抢着发言解释,转脸问陈义东说,这个好懂,我懂了,是不是说姚成大叔人已经老了,还是要多做善事,出手做善事啊?差不多呢,可能也就是那个意思吧。
小东子,下面轮到你了,就你文化高,你打算写哪三个字呀?陈义东看看大家,又望望不远处高耸的土堆,联想到自己还坐在地上,心中有数了。他从身边地上拾起一个鸡蛋大小的黄色碎砖头,在地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了“土上坐”三个字。陈义东写好后,心里突然感觉忐忑不安,抬头对方天明慢慢地说道,方老板,请你查啊,看看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签呢?方天明边读边解释,哎呀,这是到最后了,是第337签呀。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尽是命安排。莫退回,命里有时终有份,何须碌碌混红尘。
看陈义东有些不高兴,姚成在旁边说道,看来一切事情都是命运早已安排好的呀。陈义东突然对方天明说,方老板啊,你能不能把书给我看看啊,我看看书上究竟怎么说的。陈义东接过方天明递过来的书,刚打开书扉页,就被“毁于一方,兴于一张”八个字镇住了,久久地看着,陷入沉思。
小东子,你看什么啊?该轮到我了,轮到我了,不要看了,把书还给方老板,你又不会测字。我写什么呢?骆小三子站在旁边,抓耳挠腮地说道。回家了,不测了,我下午专门替你测吧。你中午回家,没事好好想想。方天明将书一合上,抬脚就往东窑方向走去。看方天明走了,众人有的欢喜,有的愁眉不展,有的满脸堆笑,像猢狲一样散去了。方老板,你下午过来,记得专门替我测字呀。骆小三子觉得很不尽兴,他连忙站起来追上方天明,拉着他的衣角,央求着说。嗯,你不急。方天明边走边挥手答应着。
方天明刚刚走出去几步远,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就把不远处的陈义东喊到自己身边,露着狡黠的目光对他吩咐道,义东啊,这新机器刚装好,就你一个人熟悉它脾气。上午调试机器时,我看那些土推到料斗里面时,有不少泥块子太大了,下不去,弄不好就能把电动机烧坏了。这段时间吧,你找一根木棍子,坐上往料斗里捣捣大泥块子,泥块子碎了,就好下去了。机器有什么不周不到的地方,你顺便负责管理管理啊。陈义东听说捣大泥块子,就爽快地答应了。
新机器尚处于磨合阶段,就像一位新来乍到不适应窑上环境的小犟驴。它发起脾气来,不知什么缘故,一下子就撂起挑子停下来不运转了,就是找不到缘故。过了一段时间,它好像又高兴起来了,像推磨的驴一样,休息了一阵子后,又开始正常运转了。如方天明说的那样,陈义东找来一根木棍,坐在机器旁边,将像血盆大口一样料斗里面的大泥块子捣碎,就像喂牛一样,用泥块喂填着永远吃不饱的机器。
晚上到了家里,陈义东吃过晚饭后,感觉连眼皮都抬不起来,精疲力尽。他简单洗了洗手脚,就躺到自己房间床上睡觉去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有时还说些不着边际的梦话,时不时还用脚蹬被子。母亲韩丽玲几次走到他的房间,替他盖被子,他竟然一点都不晓得。
大约睡到了三更时分,他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推开房门,上了一趟厕所。然后回来倒头又睡去了。他刚刚闭上眼睛一会,就做起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先是梦到张秀花家那只小黑狗回来了,小狗冲着他汪汪叫了几声,还用头蹭他的裤脚。然后小狗摇头摆尾地引着他往张秀花家屋东边的那处小树林跑去,他跟在狗后面,一个劲地跑,人与狗跑到了一处沼泽地边。突然,小狗发现了情况异常,停下来不跑了,冲着他一阵汪汪的乱叫,还咬住他裤脚使劲往回拉。小狗不许他再往前面跑,撵他赶紧回去。陈义东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身体很轻的小狗,片刻就跑过了沼泽地。他不知沼泽地里暗藏什么危险,没有听从小狗的劝阻,往沼泽地里面不知深浅地跑去。他的双腿一下子就陷到了沼泽地里面,好像被泥里什么东西夹住了,身体慢慢往下面沉,他越使劲下沉越厉害。他的双脚疼痛难受,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可就是拔不出来。“救命啊,救命啊……”他大声喊起来,可四周围没有一个人答应,自己一下子就被惊醒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陈义东像往常一样窑上去了。他骑车刚刚走到泄洪闸南转弯处,就看到泄洪闸南侧的水泥墩子上,一只老鸹站在那里,瞪眼瞅着他看。见有人过来了,老鸹“哑——”的一声鸣叫。他悚然转过头一望,那老鸹张开两翅,一挫身,就从他头顶“砉”的一声飞到河面上去了。老鸹飞过之后,天空落下一坨白色的乌鸦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右腿裤脚上,他感觉特别晦气。就连忙向老鸹“呸”了一口痰,嘴里不停地骂道:晦气、晦气。他赶忙停下自行车,从路面找来一根枯树枝,用树枝抹去裤子上的乌鸦屎后,又从路面撸来了一把枯黄的茅草,使劲擦裤子上的老鸹屎。擦过后,走到水边去洗手。
陈义东上午的心情很不好,总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上午时光过得很快,机器虽然时好时坏,却总体上没有罢工。中午回到家吃饭时,他将昨晚的恶梦与早晨老鸹的事情向母亲韩丽玲说了。母亲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就皱眉劝他说,东子啊,不如下午去请半天假吧,在家休息休息。我上午弄饭时,也感觉右眼皮子一直跳,怕不吉利。
“妈,你又瞎想了,又老迷信了,是不是啊?”
“不是妈妈老迷信,要不要点几炷香祷告祷告?”
“不需要,不需要啊!”
韩丽玲终于没能拗过儿子,到了下午一点半钟,陈义东将他的那个大茶缸子放在车前面篮子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去窑上出工了。机器开动了,后台推泥块的独轮车一车车将泥土倒进了料斗里面,机器滚轴在不紧不慢地搅拌着,一个劲往外面吐出长长的泥块。陈义东像上午一样,坐在矮凳子上,边端茶缸喝着水,边用棍子向大泥块子捣去……
坐在小矮凳子上,他感觉腿弯在那里,又困又憋屈得慌,就跑到平时那间小仓库里面,端来一张只有三只腿的高凳子。他坐在高凳子上,手里拿着木棍子,捣料斗里面那些泥块子,感觉舒服多了。捣着捣着,陈义东就感觉有些犯困了,独轮车不来时,他干脆将两只脚搁在料斗两个对面的边缘上。这时,姚成推着独轮车过来了,看到陈义东将腿放在料斗上,赶快走过来,大惊失色地对他喊,小东子,赶快把腿放下来,不能放料斗边上,机器就是一只大老虎,那样危险得很,会吃人的。没事,没事情啊,这样舒服呢。陈义东摇着头说。过了一段时间,姚成又一趟推着独轮车过来了,他看到陈义东双脚还放在料斗边缘上,没有放下来,就又一次慌张地对他喊道,小东子,脚不能放料斗边上,机器会把腿搅进去,是会要人命的!
整个一个下午,姚成推独轮车来一趟就提醒陈义东一遍,可陈义东就是不听姚成的话。后来几趟过来,姚成干脆不再提醒他了。机器果然像老虎一样,对放在嘴边的猎物哪有不吃的道理,它的血盆大口终于向陈义东张开了。时间久了,陈义东腿就有些发麻了,人也有些犯迷糊了。他有时为了图省事,干脆不用木棍捣泥块子,就抬起右脚,将料斗里的大泥块子往下蹬一下。看着泥块子果然被滚轴慢慢卷进去了,他感觉特别高兴,觉得机器并没有姚成说的那样可怕。就这样弄了几次,他心想这样弄泥块子,不用棍棒费力地捣,感觉方便多了,也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就彻底放松了警觉。他早已将姚成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不久他就犯困了,打了一会儿盹,右脚跟着一块大泥团子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滑下去了。他的右脚被滚轴紧紧咬住了,人一下子就被惊醒了。他感觉腿特别疼痛,人像杀猪一样,大声嚎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远处推土、码放砖坯的姚成、陈学明、骆小三子几个人听到了这边喊救命声,他们放下手里的活,连忙就跑过去了。姚成一看这种情况,彻底傻眼了。他急忙跑到电动机右边的墙壁上,“啪”的一下就拉下了电动机的闸刀。电动机虽然不转了,滚轴也跟着停下来了,可陈义东的右脚还被夹在滚轴里面,怎么也拔不出来。
快先把他腿拔出来,义东,你忍着点啊!骆小三子大声喊叫。
正说着,姚成就喊五六个人过来了,有的抱着陈义东的腰,有的抱他的胳膊,有的拉着他的手。只要人们略微一使劲拉他,陈义东就感觉心像刀割一样疼痛,豆大的汗珠子从脸上滚落下来。不能这样,不能硬拽,这个办法不行啊,人疼得受不了啊。姚成摆手说道。
骆小三子拿着一米多长的撬杠,蹲在那里,将电动机与滚轴之间三根连接的黑色皮带扒了下来,电动机与夹砖坯机器算是彻底分离了。人们又找来了大扳手,卸下料斗与后排滚筒之间连接的八根长螺丝,料斗与后面连接的滚筒也彻底分离开来了。可尽管如此,陈义东的右脚还被夹在料斗里面,他们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个个急得就像热锅上蚂蚁,围着料斗打转,愁得直冒汗珠子。把料斗与滚轴一起撬下来,连人一起赶紧往街上医院送。姚成想出了好办法,大声说。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好,这个点子不错,就这么办吧。骆奎宽几个人早已飞奔到张安村去开手扶拖拉机了,将陈义东的事情告诉了韩丽玲。
张秀花那天别出心裁,陈义东出事的时候,将父亲与自己的几件过季节衣服拿到小树林旁边河边正在浣洗,还带了一本杂志。她在河边石头上用木棒槌捶了几下衣服,突然就感觉脑袋一阵晕眩,想呕吐,身体向前趔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清澈的河水里。她赶紧坐回到岸边休息,刚闭上眼睛,看到的满脑子都是血红色一片,还有跳闪的金星。过了大约半支烟工夫,她感觉精神稍微好一些,就站起来睁开眼睛向远方望去,就看到从浔河窑方向传来一道红色血线。那血线从天边划过一道弧线后直落到浔河北大堤上,像一道疾驰的流水一样,向着张秀花所在的小树林漫溢过来。不偏不倚,血线漫溢过小树林第三道田埂后,流到张秀花所在的小柳树边,将张秀花与那棵小树包围成了一道约两米直径的大圆圈。洗完衣服,张秀花站起来慢慢走回家去,那血线就像张秀花身边的那条小黑狗,不离不弃地一路跟着她前行,一直跟到围墙里边那道晾衣绳木柱前。晾好衣服后,张秀花惊奇地盯着那道细长的红色血线看着约半支烟工夫,血线才慢慢消失。
窑上工人们正忙于抢救陈义东,陈学明跑到张正国看窑的棚子里,抱来了三床棉花被子。姚成从仓库里找来了三根长撬杠,他领着五个人,赤胳膊裸胸,喊着统一的号子,奋力撬动料斗下面的混凝土基座。
一二三,呦嘿呦的嘿呦,呦嘿呦的嘿呦!
一二三,呦嘿呦的嘿呦,呦嘿呦的嘿呦!
……
料斗的基座终于被撬起来了,手扶拖拉机也突突地开过来了。人们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用被子包裹着陈义东,连人带着料斗一起抬到了手扶拖拉机上。陈义东腿上的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流淌着,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被子。手扶拖拉机沿着浔河堤一路颠簸着,轰隆隆地向浔河街乡医院慢慢开去。跟在车上的姚成几个人看到陈义东这种情景,无不唉声叹气、跟着抹眼泪。姚成坐在陈义东身边,一只手始终握着陈义东的手,与他说着些话,又不敢大声,害怕消耗他的力气,另一只手不停地在抹眼泪。这时,只见陈义东的脸色白一阵黄一阵,像火纸一样,渐渐找不到一丝血色。他一会儿喊胸口疼,一会儿说脚疼,一会儿又直打哆嗦,喊浑身冷。姚成与他讲话时,他刚开始还有气无力地应答几声。手扶拖拉机还没有走到半路,他就不再与人搭话了。
到了乡医院,姜院长立即派人到了街上农具修理门市部,拖来了氧气等专门的切割工具。随来的三个工人师傅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才将陈义东血肉模糊的右腿与料斗分开了。陈义东早已昏过去,处于人事不醒的状态,他被立即安排输血。韩丽玲一听说儿子腿被机器夹住了,就哭哭啼啼起来,她被人用自行车背到了乡医院。一看到儿子现在的样子,想到下午还好端端的儿子是走着上班去的,现在处于昏迷不醒的输血状态。她立即就像一堆软泥一样,摊坐在地上,哭爹喊娘起来。人一下子就哭昏厥过去了,医生在另一间病房紧急对她进行抢救。
张正国与张秀花父亲父女俩听说了陈义东的事情,就立即收拾一下赶过来了。秀花的眼圈红了,张正国也跟着后面不住地落泪。经过医院简单的急救,韩丽玲慢慢苏醒过来了。她瘫坐在陈义东的病床旁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随车来的几个工人有的站在门外,有的守候在陈义东病房里。张秀花、韩丽玲守候在陈义东的身边。病房空气窒息,人们难受得默不作声,静悄悄等候陈义东的醒来。看着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陈义东,张秀花不敢在病房里面哭,好几次走到病房门外的墙角处,一个人蹲在一棵槐树下,偷偷淌眼泪,泪眼模糊。
到了晚上大约十点钟,张秀花看到陈义东嘴角开始动了,人慢慢苏醒过来。她探下身子,将嘴靠近陈义东的左耳朵边,眼含着泪对他喊道,小义东,你快醒醒啊!我是秀花啊!娘和我都你身边呐!
“小——东子,妈妈——在呢,你——醒了,妈——带你回家啊!”韩丽玲哭得泣不成声,拉着陈义东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着。
陈义东果然慢慢苏醒过来了,他睁开迷迷糊糊眼睛,觉得眼前火星四溅,到处是晃荡着的人影。过了一段时间,他嘴里能慢慢冒出几个字了。他看到泪人一样的韩丽玲与张秀花,就像金鱼一样,嘴里慢慢吐冒出两句话来,妈——妈,儿子——对——对不起了……
到了十一点钟的光景,走过来了两位值班医生,给陈义东换了一瓶水,其中一个人对他们说道,你们哪位是病人家属啊?医生,什么事啊,我们几个都在呢。姚成抢先答道。唉,这个病人苏醒过来了,不碍事,他就是失血多了点。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了,要输血呢,医院没有血,你们那个帮着献血啊?医生啊,要抽多少血啊?姚成着急地问道。
“不多啊,一针筒子吧。”
“那就抽我的吧,我在部队验过血,什么血都能配。”
“抽我的。”骆小三子搂起右膀子说道。
“你人太瘦,恐怕不行。”
“还是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在部队当兵时验过血的。”
“那你跟我来吧。”
大家争先恐后要抽血,最终医生说了算,还是定了抽姚成的血。说完,医生领着姚成,到隔壁房间抽血去了。我的儿啊!你终于有救了啊!韩丽玲听到了医生的话,拉住医生白大褂的下摆,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来了,哭着说道。你这人呢,起来吧,不要哭了,我要去抽血呢。医生调转过头,掺扶起韩丽玲说。不一会儿,医生进到屋里,给陈义东输血了。大约过了一小时后,陈义东再次慢慢苏醒过来了。韩丽玲坐在病床边,淌着眼泪问道,儿子,你醒了,妈妈在呢!一旁的张秀花淌着眼泪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医生走过来,要求其中一个人过来签个字,办住院手续。张秀花陪着韩丽玲,跟着医生去值班室了。另一个医生临走时对病房里的人说,陪护人都出去,病人现在身体很虚弱,需要休息,只留一个人就行。韩丽玲回来后恳求医生道,要陪着儿子,要陪着小东子呢,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病房。张秀花、陈学明、骆小三子等几个人争先恐后,都要留下来陪护陈义东。无奈,他们只能在病房外面伺候,只有韩丽玲一个人守在病房旁边。
一个月后,陈义东出院回家了。张秀花和其他工友们,隔三差五就去陈义东家,帮忙照料着他家的事务。工人们每次去看护陈义东,令韩丽玲感激不尽。又过了两个月,陈义东伤痊愈了,果然去浔河乡农科站上班了。他上班不到半个月,就被派到南通农科所培训杂交稻业务去了。
陈义东怎么也忘不了临走前的那天下午,到浔河西窑上去了一趟,与工友们简单打了一个招呼,告诉自己准备走的情况。他后年后回忆,说临走前专门去找张秀花告别,却没有看到她。陈义东在仓库南边的一处砖坯处,找到了姚成。两人谈论了很长时间。傍晚的时候,他第二次骑自行车去张秀花家一趟,想找张秀花好好告别,可张正国告诉他说张秀花并没有回家,与雪娇三个人上浔河乡里去了,陈义东只能闷闷不乐地回去了。当天晚上,韩丽玲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帮助儿子收拾好行李,说了许多在外面需要自己保重的话。陈义东没有与张秀花好好辞行,第二天一大清早,就一个人急匆匆登上公共汽车南下了。
十天后,陈义东给张秀花写信了。他在信中说道:秀花啊,我已经被派到南通去培训杂交稻业务了。走的那天下午吧,我专门去你家找你的,可我并没有找到你啊,听说你去浔河乡里了,你在家好吗?我在这里啊,一切挺好的。我现在认识了一位武术散打教练,他姓李,是省队武术队里退下来的。晚上没事时啊,我就跟他在院子里天天练武术,练散打。李教练经常夸我,说我有悟性,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还真有些长进了呢……
又过了二十天,陈义东又来信了:秀花啊,我来之前吧,就给农科站党支部写了入党申请书后,现在已经是入党积极分子了,站里不光要我培训杂交稻业务,还把管理的事情分给我做。张秀花提起笔,就着昏暗的电灯给陈义东写回信。她在信中写道:义东啊,你在那边生活习惯吧。家里情况很好,不要挂念,你在南通好好学。不是去培训杂交稻吗?你告诉我说入党,那干嘛要入党啊?入党是干什么的呢?为何要入党啊?我是高中生,今后能不能也入党啊?……
半年后,陈义东与张秀花之间的书信往来少了,张秀花只回了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义东啊,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啊,自己想去学养花,是姚成送我到湖西学的,现在我家院子周围都是花花草草,可好看啦。张秀花跟人学习养花,还是陈义东出走大半年以后的事情。
有一天,张秀花与雪娇一道去赶集。回来后,雪娇并没有急于回家,两个人先坐在张秀花家小书屋里休息了一会儿。雪娇出去了,从井里打来了一铁皮桶清水,将水哗啦一下倒在了桌上的白色脸盆里。她顺水拿起门旁边那块黄色带格子的毛巾,放在盆里蘸满了水,拧干毛巾后,递给张秀花洗脸。张秀花也不客气,洗过脸后,雪娇也开始用井水洗脸。雪娇擦过脖子,拿毛巾擦自己的左脸腮帮子。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将毛巾放在书桌边角上,右手拉住张秀花的左臂膀,煞有介事地说道,秀花姐啊,我一直拿你当好朋友的,有一件事正想告诉你呢,不知当讲不当讲啊?张秀花转脸问道,雪娇,什么事啊?那你快讲呢!跟我有关系吗?
雪娇问张秀花村里那个陈小东子吧,他不是考上乡农科站技术员了吗?与现在关系咋样了啊?张秀花仰着脸,若无其事地说,两人关系没什么啊,他不是去南通学习培训去了吗?没什么?那你们之间还有往来吗?张秀花告诉雪娇说刚开始几个月吧吧,陈义东还经常给张秀花写信的,可勤快呢,把那边事情都汇报了。最近这三四个月吧,有半年了吧,没有陈义东那边消息了。雪娇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告诉打探到的消息:跟陈义东一起去南通学习的,还有一个女的呢,那女的是农科站胡站长家表侄女。这个女的吧,听说现在天天与陈小东子腻在一起,对陈小东子很有那层意思哦,两人可好了。她告诉张秀花无论如何要留心点啊!张秀花听后,根本不相信,疑惑地问道,不会吧,不会的,雪娇也没去南通,怎么晓得的呢?不会是听人瞎说的吧,来诓人的吧。雪娇点头告诉张秀花实情,农科站有一个会计叫尤晴,她是我妈侄女子,有一次来我家闲聊,与我妈谈起来的,说的有根有据。
“哦,他是好久不给我写信呢。”张秀花听后,立即蹙起眉头,心里“咯噔”一下,自言自语起来。继而,张秀花摇着头说,“不会的,不会的吧,他不是那种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天晚上,张秀花一个人在家,坐在那间书屋里,本来一向坚强有抱负的她神经变得脆弱起来,真就胡思乱想了。她一会儿想到了死去的母亲,一会儿又想到了陈义东的不辞而别,想到了雪娇上午对他讲的话,想到自己与方天明那件不光彩的事情。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雪娇说的有理。她想陈义东现在身份已经变了,是农科站技术员了,变成公家人了,他看好了别人,肯定怕是看不上她了,才不给自己写信了。多年后,直到胡站长因贪污被派出所带走,站里尤晴会计带着三个职工,在派出所的授意下,在胡站长办公室中间抽屉里搜查出三十二封陈义东写给张秀花被扣押的信。当小学代课老师的张秀花接到尤晴会计送过来的那一摞信,她才如梦初醒,差点当场气昏厥过去。
张秀花失去了慈爱的母亲,多天看不见那条心爱的小狗,居然一时真就想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