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出院那天,真是我爸“呱呱坠地”那日。
爷爷说,我爸到世上来的不是时候,说我爸命中注定多灾多难。
爷爷说的没错,我爸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饥寒交迫、颠沛流离中度过,这是后话。
对我爸来世,爷爷没一点喜悦感,内疚、沮丧、担心,茫然包裹着爷爷的情绪。
太爷爷出院后,债主几乎踏破筱家的门坎,虽说,拿到行头钱,爷爷支付了艺人巡演的工资和船老大的运费。但这只是筱家外债的小头,大头就是抵掉房契都不够。
面对唉声叹气的太爷爷和整日偷偷抹泪的阿太爷爷内心充满自责,这个家陷入窘境,全是爷爷的固执和自以为是造成的。
其实,爷爷觉得最愧疚的还是奶奶和我爸,行头卖的钱,爷爷虽留了一些,但全家的日常开销,需要用钱;太爷爷病刚愈,在家调理,需要用钱;奶奶刚生下我爸,做月里,需要用钱。
可是,没有收入,只有支出,余留的钱能维持几个月是谢天谢地了。
爷爷要面子,不愿去码头扛包赚钱贴补家用,太爷爷只好撑着老脸去向亲戚,好友借钱过日子,但太爷爷的亲戚好友基本是穷人,能拿出多少钱帮筱家度难关呢,等奶奶做完月里,家里已没能力买给奶奶催奶的食材和营养品了。
奶奶断了奶水,爸没奶水喝,只能给爸喝粥饮汤,但与奶水相比,能有多少营养,眼看爸喝的面黄肌瘦,瘦骨如柴,太奶奶不忍心让爸等着夭折,就抱着爸,厚着脸皮到左邻右舍的奶妈讨奶喝,有时候,看到母狗刚生下狗仔,就提着茶杯问主人讨狗奶,来维持爸的生命。
爷爷看着日益消瘦的奶奶,心里甚是心疼,当初,把奶奶带出来,爷爷自以为会让奶奶享受荣华富贵,不负奶奶对他的一片痴情,结果,却让奶奶在苦海里看不到彼岸地挣扎。听爷爷说,那段艰难的日子,奶奶显得很是冷静,不吵不闹,不怨不指责,整天不吭一声,常常独自发呆。
爷爷看着奶奶发呆沉思,心里更加难受。爷爷心想,与其让奶奶跟他吃苦,不如让奶奶回高家,免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楚。
有天夜里,爷爷对奶奶说:“我对不住你,我不该让你跟我私奔,把你拉进苦海,我想了又想,我还是把你送回高家,我不能让你跟我过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平儿(爸的小名,那时还没给爸取名字。)你如能带走,就带走,他也少受点罪。你如觉得会拖累你回高家,就留下,你定。”
爷爷说完话,奶奶没回答,足足看了爷爷十多分钟再说话:“你觉得我还回得去吗?就算能回去。我还能像以前那样活着吗?复生,我既然跟上你了,你富贵也好,贫穷也罢,我都会坦然面对。”
爷爷说:“现在不是面对的事,现在是我不想让你跟我吃苦。”
“平儿在这里,你叫我往里去。”奶奶说。“况且平儿生命悬在一线,我这个当姆妈的一走了之,我还是人吗!”
爷爷焦头烂额说:“你说,我能咋办?”
“暂且度过眼前的难关,我有办法。”奶奶说。“明早回高家堰,问我姆妈要钱。”
转天一早,爷爷包了一只乌篷船,与奶奶一起去高家堰,坐了一天,到高家堰已是上半夜,爷爷叫船老大在埠头等候,同奶奶直奔高家大宅院。
爷爷领着奶奶熟门熟路摸到“紫薇院”墙外,爷爷翻墙进院,打开偏门,奶奶悄悄进门,爷爷躲到假山后面等候。
奶奶敲响曾祖母的房门,没人接应,奶奶再敲,片刻,屋里的电灯亮了,传出细细的声音:“哪个?”
奶奶说:“姆妈,是我,凤。”
房门开了,曾祖母看到奶奶激动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凤,真是凤吗?你不声不响走掉,姆妈想你都快想疯了。”
奶奶走进房门,同曾祖母抱头痛哭,片刻,安静下来后,奶奶说:“姆妈,我现在同筱班主在一块,我们已有一个儿子,叫平儿。”
曾祖母欣喜说:“你是说我做外婆了,长辈分了?”
“没错。”奶奶说。“姆妈,我现在遇到难事了,来求助你。”
曾祖母问:“啥难事,说。”
奶奶说:“七、八月份,旱灾,戏班没挺过来,倒瘫了,现在没钞票买米买菜,特地来问你讨点钞票。”
曾祖母二话没说,拉开抽屉,拿出一沓钞票,给奶奶。
奶奶没数,揣进衣袋,说:“姆妈,我走了。”
曾祖母拉住奶奶说:“几时把我外甥带过来让我看看?”
奶奶说:“等我好些了,就来接你。”
奶奶没立即离开紫薇院,她拐进自己住过的闺房,上次,走得急,没带走私房钱,这次回来,奶奶要把私房钱、金银手饰和有用的衣裳统统带走,这座大院奶奶不想再回来了。
奶奶从娘家带来的钞票,改善了筱家的伙食,我爸也能喝上牛奶,但是,却阻挡不了债主上门。太爷爷为图清静,减轻精神压力,同阿太商量,决定卖房还债。
伯根买下太爷爷的房子,反租给太爷爷居住。也就是说,筱家仍可住在硝皮弄,但从房产的主人变更成租客。
办完手续,伯根来探望太爷爷,问太爷爷今后有何打算。
太爷爷说:“我没别的本事,只会唱戏,还能有别的打算吗。”
伯根说:“你这身子骨,还吃得消跟戏班巡演?”
“吃得消吃不消由不得我。”太爷爷说。“我不出去巡演,一家人就揭不开锅,只能喝西北风。”
伯根说:“唱社戏不是你这年龄段唱的,我给你个建议,去固定剧场唱。”
太爷爷说:“戏班不唱社戏,还能办得下去。”
伯根说:“走出绍兴,去大城市的剧场唱,就不用唱社戏了。”
太爷爷问:“到别的大城市还有人听绍兴大班?”
伯根说:“有。”
太爷爷问:“哪?”
“上海。”伯根说。“你如有意向,我给你写介绍信,我有个好友在老闸大戏院当琴师,他知道绍兴有个唱小花脸的‘八邑第一小丑’和年少白脸堂十三少。据说,上海的工资比这里高得多。”
“我同家人商量商量,再回复你。”太爷爷有点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