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九点半赶到外白渡桥的,爷爷站在当年把他抛进黄浦江的位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粽色的藤编箱抛进黄浦江。
那夜,黄浦江的风有点大,江水拍打桥墩的声音“哗哗”响,风吹在爷爷身上,爷爷感觉爽爽的。爷爷抬腕看表,十点还差五分,心想,该来了,要见到上司,爷爷心里有点激动。
爷爷把目光移到黄浦江江面上时,耳边响起“桥头有点冷清”的声音
爷爷没回头就接上暗号:“你来了就不冷清了。”
爷爷说完转过身,面前站的是韩计渝,爷爷喜出望外:“余主任说的顶头上司竟然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韩计渝笑微微说。“当年是我把你送出去的,就应该我把你接收回来。”
爷爷把胶卷交给韩计渝,立正说:“筱复生完成任务,前来报到。”
韩计渝接过胶卷,说:“你立功了,上峰叫我先告诉你,特殊时期,不搞仪式,你荣获‘青天白日勋章’一枚,晋升为少校。”
爷爷只是淡淡说“谢谢”两字。
韩计渝问:“你把龙头帮老大杀了?”
爷爷奇怪问:“你怎么知道?”
“全上海人都知道了,我怎么不能知道。”韩计渝把手里的《申报》交给爷爷说。“你这一刀动静不少啊,不但惊动了76号,还惊动了日本的特高课,他们把龙老大的案子同你杀的许默水和那个保护许默水的76号特工联系起来,说是要全力缉拿凶手,而且抽调几个部门的精英,专门成立了专案组。你现在在上海滩名气大的不得了,传说是上海滩没有名号的第一杀手。”
爷爷问:“接下来,我做什么?”
“静默,”韩许渝说。“这个时候对那些汉奸、同日本人有瓜葛的帮会老大、以及日本人最大的威慑力就是静默,让他们人人自危,生活在恐惧之中。”
爷爷被送进特训班的近两年里,韩计渝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爷爷以为韩计渝不再管他,当时,在一个无依无靠的陌生环境里,爷爷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其实,韩计渝时刻在关注爷爷的成长,这在韩计渝的“回忆录”里有详细的记载:
“送走筱复生后,我的内心充满不安,送筱复生去军统特训班的目的是想利用国民党的资源为共产党培养顶尖特工为中共所用。但是,我担心的是筱复生能否按我指点的路走,但愿筱复生不会成为‘白眼狼’。
“按常规,上完一学期特训就得上岗,但我不能让筱复生就此结束,一学期的特训,只能是入门,谈不上过硬,即使说过硬,套路也是单一,说不上全能,我要的是全能型特工。
“于是,我积极周旋,联系美国、德国顶尖特工和四川峨眉山僧人金罗汉给筱复生特训,计划再让筱复生学三期。三期特训结束后,我特地打电话给美国和德国特工,要求他们对爷爷客观的评价,出乎依料的是,俩位外国顶尖特工对爷爷的评价出奇的一致,说爷爷的心理素质特别好,综合能力强,是一块天生干特工的材料。
“当时,我把国外顶尖特工对爷爷的评价向罗炳易同志作了汇报,罗炳易同志分析了当前的形势: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暴发,尤其是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所引发的太平洋战争以后,加快了日本军国主义走向灭亡的步伐,这个时候,国军党会把重心转过来,重新对付共产党,因为,“剿共”是蒋介石一贯的立场。罗炳易同志认为,我所处的环境会更加复杂,要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随时准备各种应对措施,让筱复生回归与我协同作者,罗炳易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根据罗炳易的指示,我寻找让筱复生回上海的时机,这时候,特别行动组接到刺杀汉奸许默水的指令,我就顺理成章地让筱复生走出特训班,回归上海。”
……
爷爷问韩计渝:“我怎么静默?难道叫我整天吃饭睡觉,东遛西荡,这还不把我憋死。”
韩计渝说:“在特训班是教你学本事,入行了还得教你如何保命。咱们都是在刀尖上舔血人,守规矩就是保命。”
“韩大哥,”爷爷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听你的。”
“你刚入行,前面的路有多凶险,你心里没数,不守规矩就容易出乱子。”
韩计渝说。“我是你的顶头上司,什么叫顶头上司,就是除了我,没人有资格指派你做职业上的事。所以,你我是单线联系,也就是说,我的存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知道,也不得打听或者暗中调查我的关系网,该让你知道的我会告诉你。不管在什么场合遇到我,不得相认,就当陌生人,一旦我的身份暴露了,或者你在不该相认的场合同我相认,我就会认定你已叛变。还有,我下的指令必须无条件执行,不得打半点折扣。听清楚了吗?”
爷爷说:“听清楚了。”
“还有一件事,你得如实告诉我。”韩计渝说。“到上海后,见过几个人?”
爷爷说:“就一个龙头烤,死了,永远闭嘴了。——噢,还一个,姐,被龙头烤买进妓院,我去赎她。”
韩计渝问:“没见过你爹和那个干妹。”
“我爹死了,”爷爷说。“韩大哥,你调查我了。”
“你进特训班的时候,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用得着我调查吗。”韩计渝说。“不过,你还是隐瞒了你的那个干姐。”
爷爷说:“她同我的关系不清不楚的,说是姐,都睡一块了,说是情人,她是龙头烤包养的,没法写。”
韩计渝说:“那你怎么把‘老孙头提庄’写进去了呢?”
爷爷说:“文雅纯粹是干妹,这说得清楚。”
韩计渝说:“我看你就是个情种。”
爷爷羞涩地笑着埋下头颅。
“不过,我得提醒你,”韩计渝突然严肃说。“为女人犯浑,误了正事,我不会原谅你。”
“韩大哥,你放心。”爷爷说。“我喜欢女人不错,但在女人面前我有定力。”
韩计渝叫爷爷去车里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桥堍,坐进停在路边的轿车里,韩计渝从后备箱里提出一只塞的鼓鼓的旅行袋,随旅行袋坐进轿车后排,拍拍大袋说:“里面的东西都是为你配备的,给你的经费、两把手枪和配枪的子弹、一只小型发报机和密码本、还有一套少校军服——”
“韩大哥,我不穿军装。”爷爷打断韩计渝的话,在爷爷心里,从没认定自己是军统的人,他喜欢无拘无束,独来独往,爷爷认定的就是为韩计渝做事,在爷爷眼里,他所守的也是韩计渝定的规矩,这两年,从未改变爷爷的想法。“我不想加入军统之类的组织,我还是想唱我的戏文。”
“你是从特训班出来的,特训班是军统办的,加入不加入,你的名字已经留在军统的绝密档案里。”后来,韩计渝告诉爷爷,其实,爷爷的表态,他当时暗喜,因为,这是争取爷爷的好兆头。所以,韩计渝就用劝导的口气说。“你也别忒在意这套军装,不就是一张皮吗,备着或许以后有用。”
爷爷也不再坚持。
韩计渝说:“静默不是叫你闲着,你得有事做,但你不能重返戏台,十三少的艺名更不能再用,你在福建中路北京路一带已消失快两年,突然出现,会引起怀疑。这帮人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一旦盯上你就麻烦了。”
爷爷说:“我想去看看爹。”
“不能去,”韩计渝说。“我知道对你忒残忍,但为了安全,为了以后行动顺利,必须无条件接受残忍。”
爷爷沉默片刻,说:“有一件事,在我心头堵了好几年,难受。我想趁静默期,把这件事解决掉,也是对我爹一个交代。我希望韩大哥能成全我。”
韩计渝问:“什么事?”
爷爷说:“逃难时,从钱塘江偷渡到北岸,我姐,亲姐被海盗劫到岛上去了,我想把她救出来。”
韩计渝问:“你姐在哪座岛上你知道?”
“不知道,”爷爷说。“去找,早听说,嵊泗列岛上有不少海盗窝,说不定姐就在嵊泗的某座岛上。”
韩计渝停顿片刻,问“你一个人去?”
爷爷说:“离开特训班时,余主任给我介绍一个人,她在仙乐斯舞厅做舞女,是我第一期特训班的同学,叫池梦辛,我想请她帮忙。”
韩计渝说:“军统上海站的人?”
爷爷说:“大概是。”
“这事我得回去想想,过几天回你话。”韩计渝说。“这样吧,前些日子,我有个开药店的朋友托我给他找个伙计,我觉得药店是蛰伏的好地方,你就去药店当伙计,今晚就带你过去,以后药店就是你的落脚点。”
爷爷说:“我不懂药,药方看不懂,这伙计怎么当。”
“以前你会点穴吗?现在不成了高手。”韩计渝说,“不过,还得同你兜个底,药店老板是朋友,不是同路人,同他说话要过过脑子。”
爷爷说:“知道了。”
韩计渝坐进驾驶室,扭过身说:“以后你要联系我,分三档:不急的事,在电线杆上贴小纸片,还是那句话,外白渡桥老时间碰面;急事,就打这个电话,”韩计渝从袋里摸出一张纸片,递给爷爷。
爷爷没接,就看了一眼说:“记住了。”
韩计渝收回手,说:“记住了,大药房的电话不要碰,打公用电话,听到喂声就在传话器上笃几下,我会把车开过来。发报和接收定在晚上九点。我有事,会打电话给老板,如果我说要东北高丽参,老时间到外白渡桥碰面,如有急事,我会用车来接你。”
爷爷拎起旅行袋,丢进自己的车里,跟着韩计渝的车去大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