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的肺炎不算严重,挂了一星期的吊瓶,基本痊愈,可出院回家调养。
这一个星期,爷爷又要唱戏又要去医院陪护,忙得团团转,幸亏有文雅一家帮衬,爷爷才能脱身唱戏文,但也忽视了筱曼莉。
太爷爷出院那夜,爷爷想念筱曼莉,夜场散场后,想去筱曼莉家过夜,走到老闸桥前,被俩个握长枪的日本兵拦住了,其中一个日本兵挥舞一只手,嘴里几哩呱啦,爷爷没听懂,但看到桥堍两端拦着铁丝网,懂了,老闸桥被封锁,禁止通行。
“凭啥?”爷爷气愤填膺,心里在骂,小娘生,中国的桥,能不能过,要日本佬说了算,这算是啥世道。再想想,讲理也好,骂娘也罢,都是对牛弹琴。这俩个倭寇压根就听不懂。算了,爷爷不再同他们啰嗦,绕一大圈子,从垃圾桥过苏州河。
爷爷坐上电车去筱曼莉家。
这夜,爷爷本来要在筱曼莉家过夜,但龙头烤的突然出现,险些给爷爷带来劫难,幸亏爷爷有些本事,从后窗跳进弄堂,不过,摔得也不轻。
爷爷跳下电车,远远看到筱曼莉卧室的窗户有亮光,知道筱曼莉在家,走近看窗台,没花盆,爷爷就大胆地开进院门,爷爷走进筱曼莉的卧室,筱曼莉坐在梳妆台前卸装,没有看爷爷,也没有招呼,就像没看到有人进门一样。
筱曼莉给的冷面孔,爷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爷爷脑子转的快,想到是一星期没来看筱曼莉,她生气了,便走到筱曼莉椅子背后,看着镜里的筱曼莉说:“姐——”
“你还晓得叫我姐。”筱曼莉不看镜子里的爷爷,她肚里有股气,太爷爷生病住院,筱曼莉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筱曼莉觉得,太爷爷生病住院,不是一般的头疼脑热,爷爷应该让她第一时间知道,她们既然互认了姐弟,就是家里人了。可是,爷爷不把太爷爷住院的事告诉她,说明爷爷没从心底里接受她或者说在爷爷心里压根就看不上她。“你爹生病住院怎么就想不起还有个姐了。”
“姐——”爷爷一直把认干姐当成他俩的事,同家人不搭界,有了这主导思想,爷爷才没把太爷爷生病住院告诉筱曼莉,他主要是怕给筱曼莉添麻烦。
“我晓得,你嘴上叫我姐,心里就根本没把我当姐看。”筱曼莉从椅上站起来,走到床前,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低下头,“呜呜”哭泣。
爷爷坐到筱曼莉旁边,握住筱曼莉的手,一个劲道歉。
筱曼莉把手从爷爷的手心里抽出来,责问:“你道歉,你为啥要道歉?你哪里伤到我了?”
爷爷被筱曼莉问住了,一时语塞。爷爷的确不知道筱曼莉伤心的原由。
筱曼莉伤心说:“你晓得不,我既然把你当成了亲人,我也想融入到你在上海的家里,你隐瞒我,是不想给我添麻烦,而我的想法恰恰相反,这麻烦我喜欢添,因为,有这麻烦事我才真正感觉到我们是一家人了。”
筱曼莉停下哽噎声,若有所思。
“姐,我——”筱曼莉的话,爷爷不知道如何说。扪心自问,爷爷不能不承认,认干姐不像认妹那么真心实意;同文雅相处,爷爷的头脑里从来没冒出过一丝一毫的杂念,在爷爷眼里,文雅就像晨光中一颗念苞待放的花蕾——清纯而优雅。爷爷甘愿充当守护者,不让这颗花蕾有丝毫的污染。但是,同筱曼莉相处时,感觉截然不同,那种占有的冲动不时在体内涌动,每次从头脑里跳出又老又丑的老头,爷爷的占有欲会更加强力。
这一对比,爷爷触动不小,对筱曼莉的愧疚油然而升;筱曼莉对爷爷掏心肝,爷爷深有感触,细细回味,爷爷觉得筱曼莉待他比亲姐弟还亲,而爷爷对筱曼莉嘴上叫着“姐”心里却在索要。
“复生,”筱曼莉平静说。“我是贱,不用你说,就是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姐,你不要这么说,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爷爷冲动地搂着筱曼莉。
筱曼莉用手底板把爷爷的嘴盖说,不让爷爷打断她的话:“自从被龙哥包养后,我就成了他的发泄工具,虽说我吃穿无忧,但我毕竟是人,不是畜生,我需要爱,需要寄托那颗漂忽的心。——你晓得不,那种空荡荡的日子我早就过腻了,我想过死,想从空虚、寂寞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是你的出现,让我从畜生变回了人,因为,我有牵挂的人了,这个人需要我的牵挂,我的爱也有了寄托,我的情有固定的释放点。复生,跨越姐弟的亲情不是我想要的,因为,我不想伤害你,如果我们保持那种没有肉体关系的亲情——”
筱曼莉突然把嘴闭拢了,她听到几声汽车的喇叭声,她差不多是从床沿跳起来的,说:“他来了——”
筱曼莉惊恐万分地冲到窗户前,掀起窗帘一角,看到龙头烤从黑色轿车里走出来。
筱曼莉神色紧张,面色苍白,颤抖地拽住爷爷急躁说:“你快走,你快走——”
看筱曼莉的恐惧,爷爷也变的手忙脚乱,他起身朝卧室的门走,被筱曼莉紧急叫停:“不能走院门,他就在门外。”
“开门,曼莉,开门——”
筱曼莉就像无头苍蝇,急得团团转。
“开门,曼莉,你在干嘛,开门——”
筱曼莉抬高音量说:“我睡下了,你稍等,我在穿衣裳。”
龙头烤在院门外骂骂咧咧。
筱曼莉急匆匆跑到后窗前,推开,说:“快过来,从这里下去。”
爷爷走到后窗门前,伸出头看,目测高度,离地面至少有6米高,爷爷有些犹豫,把握不好,脚骨就会摔断。
“我去找根绳来,你就从这里滑下去。”筱曼莉故意把衣裳披在身上,装出刚从被窝里出来,走到窗前,推开窗,冲着院门说:“龙哥,你的钥匙呢?”
“没带,下来开门。”龙头烤显得很不耐烦。
“就来。”筱曼莉找了一圈没找到绳子,走到后窗前,说卧室里没绳子,嘴里不停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爷爷说:“这里你不用管了,你快去开门。”
筱曼莉疾步往楼下走,爷爷从窗口跳了下去,为不让脚骨断裂,爷爷在双脚落地的瞬间,弯曲关节,来了个“滚地翻”,重心切换到背部,双脚没在落地时伤着,但是,弄堂狭窄,翻过斤斗后,右脚却重重砸在墙上,右脚痛的像刮心,爷爷心想,完了,脚背的骨头一定是砸成碎片了,下半辈子要靠拐杖走路了。
这夜,爷爷苦头吃尽,楼上的窗门开着,不尽快逃离弄堂,龙头烤伸出头,他同筱曼莉都得完蛋。但爷爷的脚肿得像出笼的馒头,脚踝痛的像在火上烤,压根没法落地。无奈之下,爷爷只得趴在地上借助上身的力量拖着腿走。
天寒地冻,爷爷爬到弄堂口时已是大汗淋漓。
爷爷在弄堂口等了一个多钟头,才等到一辆黄包车。爷爷没让黄包车夫往仁德里拉,叫他拉到老闸大戏院门口。因为,爷爷没法爬上阁楼。
黄包车拉到北京路口,天已经蒙蒙亮了,爷爷忍着疼痛,用左脚跳进戏场,等到晨练的艺人帮忙送进医院,拍完片,爷爷才松了一口气,幸好骨头没断,只是别了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