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12月6日。淮河南岸。
天色渐渐灰暗下来。
破旧的跃进牌敞棚卡车,沿着长年失修的公路,颠簸了一天,最后终于停在了淮河边。
车上十五名男女知青,在工宣队刘队长和队员老何的带领下,从早上六点钟出发,冒着满天的牛毛细雨,现在是又冷又饿。大家纷纷跳下车,好奇地望着暮色中的渡口。大坝内车水马龙,人流不息。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淮河,可此刻的淮河却让我感受到人生的召唤。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曾经期待的那种时刻。眼前的滔滔白浪,只能让我幻想着生活的脚步渐渐走近,就像高尔基走向人间那样。
渡船一次只能搭载十人。大家携带好行李,分两船摆渡过河。船老大娴熟地摇着橹,身体协调有致地一扭一摆,橹桨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配合着水浪拍打着船身。第一次乘船者不免会有些紧张,船身的摇晃使人担心是否会翻到水里。遇到浪头稍大,浪花溅到身上时,胆小的女同学还会发出尖叫,弄得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格外紧张。
大约二十分钟,渡船到达对岸。岸上有人递过来一条长长的跳板,一头搭在船头,另一头落在沙土质的河滩上。所有乘客都得从这一走一晃的跳板上经过,才能上得了岸。
来接知青的架子车共有五辆,五个生产队各来一人。我所在的后邵生产队来的是陈国良,这名字也是路上才知道的。
翻过大坝,便是一望无边的淮北大平原,看惯了丘陵地带的人,陡然间感到耳目一新。此刻的我,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一马平川”!
冬季的新麦刚刚发出稀疏的嫩芽,在暮色里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青绿。架子车走的道路是这里最宽敞的一条路,这是条地地道道的土路。但这里的土路与南方的不同,属于沙土性质,踩在脚下,感到十分松软。
淮北这地方的风俗有点讲究,也算不上封建吧。临离校时,工宣队就给大家介绍过。考虑到这里的民风民俗,在分配插队小组成员时,不能男女生搭配,而是男归男,女归女。我们四个男生一队,而相邻的后陈生产队就是四个女生。后邵知青小组除我外,还有刘思文、程佳如和成俊生,刘思文是组长;后陈知青小组先来两人,褚友贞和徐有莺,还有陈霞和樊五一暂时未到。陈霞是刘思文姐姐的好友,由于不愿跟学校插队,找到刘思文,冒充是他的表妹。跟表哥一起插队,顺理成章,在政策上是允许的;而樊五一又是陈霞的闺蜜,也就一并冒了“表妹”的名份过来。
有同学开刘思文的玩笑,说:“你小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俩表妹,能不能匀一个给别人?”
把个刘思文弄得满脸通红,只会说:“去,去,去!”
我在知青中年龄最小,大家都亲切地管我叫“老小”;与我同班的成俊生倒数第二,所以也喊他叫“二老小”;而程佳如年纪最大,自然“老大”非他莫属。刘思文、褚友贞、徐有莺都与程佳如同届,年龄相仿,后邵和后陈又同属一个邵圩大队,而且离得最近,往后两边往来相互照顾的事一定少不了。
剩下的同学则属于李圩大队,分后朱、李黄和西黄三个知青组。后朱四个男知青,除组长西国安外,还有蔡清和、汪冀中和柴席文;李黄三个男知青是章本午、于红岭、鲁志明,鲁志明是组长;西黄知青组四个女知青是黎宏梅、庞慧敏,还有过几天才能来的章芝惠和万斯琴,黎宏梅是组长。
因为是两个大队,大家走着走着自然就形成两群人。后陈与后邵相邻,架子车也是一前一后,我们邵圩大队四男两女知青自然走在一起,此外同行的还有工宣队老何。刘队长跟李圩大队那群人马一起。
一路走着,陈国良对我们说:“知道不?你们这些学生来俺们这,算是掉到福窝里啦!”
大家茫然相对。
“没听说过?‘走千走万,不如俺淮河两岸哪’!”老陈在那里侃侃而谈,说不完,道不尽,一个劲地夸这里如何如何地好。
我自然而然想起电影《红日》插曲,看来真是“谁不夸俺家乡好”了。
成俊生估摸着走了个把小时了,就问:“天都黑透了,我们还要走多远才到?”
老陈甩口一句:“快了,十八里路已经走过十里了。”
一句话唬得褚、徐两女生停住不走了。徐有莺说:“哎呀,我的妈,脚都起泡了,还有八里路啊!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成俊生便吓唬她们:“不走啊,你们有没有看见那边的麦田里有个黑影?”
两个女生又哇地叫起来,立马跑得比兔子还快。
说着说着,李圩大队的人马赶了上来,两群人合成一群,大家的话更多起来。走夜路时,就希望人多些,你一句,他一句,可以赶走黑暗产生的恐惧和孤独,同时也会把时间打发得更快。这队人马中,只有刘队长和老何有手表。看看时间,差不多都八点了。
大路一转弯,就是后陈和后邵的村子,我们邵圩大队的人终于到达目的地。李圩大队的还要再赶两里路。刘队长跟着后朱知青组走,老何则留在了后邵生产队。
后邵和后陈两个村庄相距约百米,中间隔着一块大麦田。一条南北向的土路通往后邵,贯穿整个小村庄。路东和路西各有一长溜排列不太齐整的土坯草房,住着村里人,屋里透着昏暗的灯光。再往北走几十米,是队里的仓库,当地人叫做“社屋”。听陈国良说,由于知青的到来,社屋被分出一半,改建成知青屋。
终于看见了。哦,那就是我们即将开始的插队生活小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