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我们终于回到了家。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远离家门。虽然只离开两个多月,就像过了两年多。回家的感觉真好!
哥哥、姐姐也先后回来了。六岁的妹妹看见哥哥姐姐们回来,高兴地直跳。小丫头搂着我的脖子,悄悄地说:“小哥,我又长大一岁了!”
外婆眼睛眯起一条缝,仔细地瞧着我们,眼角老泪直流。我更是热衷于跟哥哥、姐姐交流起插队的感受。他们也为小弟这么点儿年纪就勇于走向社会自寻谋生而感到骄傲和心酸。
说是家,却没有父亲和母亲,只有年过古稀的外婆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人。从五十年代后半期起的政治运动,使我们早已习惯了父亲在政治上的潦倒以及给家庭带来的屈辱和赤贫。母亲在时,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还充满着一定的温馨,即便历经磨难,母爱始终在身边。每当在外面受了委屈,总有母亲的怀抱可以偎依。
六十年代初的那场天灾人祸过去,父亲虽然得到昭雪,恢复了党籍和工作,母亲却像熬干了的油灯,不久便悄然地熄灭。母亲的早逝,留给我们的是冰霜般的冷寂。尤其是年幼的妹妹,那时才两岁。哥哥姐姐学校远,都住校。我离学校近,住在家里,可为冷寂的家增加一点人气。尽管来回十几里路,还是每天都能帮外婆做点力气活,每天都能把妹妹顶在脖子上做游戏。
母亲离去之后,父亲很快被调离了省城。我们像几个孤儿,随波逐流。接着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中,父亲再次被冲击,关进了牛棚。多年政治上的动荡和母亲的离世,使家庭一贫如洗。没有过年的新衣,更没有平日的零食和玩具,最奢侈的要数生日时外婆煮的两个鸡蛋。外婆的惯例成为我们儿时心中的一种期盼。每当此刻,我都舍不得很快吃掉,鸡蛋带着温热,装在衣兜里,或者攥在手心里,感受着一年一度的生日礼物的存在。
在父亲被关押在“无产阶级专政”铁门内的年月,外婆只能靠父亲单位造反派每月寄来微薄的生活费养家糊口。遇到特殊时期,收不到生活费时,便要债台高筑,过着乞讨般的艰难时日。如今突然间五口之家中有三人去农村插队,家庭的开支压力顿时得到了缓解,可人去屋空,却让外婆平添了许多白发,等到过年回家看她时,头发几乎全白了。
哥哥姐姐因为有了许多新队友,更多的时间用来串门。我也想出去玩玩,但不忍看见外婆的孤苦叹息和妹妹的期盼眼神,于是留下来帮外婆准备年货,跟妹妹做儿时的游戏。
时间在不觉中过去,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春节后,我还是抽空到知青组里其他三位家去玩了玩,当然也去了徐有莺和褚友贞两位大姐的家,以及其他几位比较要好的同学家。
思文的父亲是位农业厅干部,母亲是家庭妇女,他是个独子,有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春节后,他一家就要下放到皖南山区的农村。搬离省城前的最后一个春节,全家都有点伤感,但我还是在那里感受到家的温馨。思文的母亲知道我很小便失去了母爱,眼中含着泪,摸着我的头发,让我感动。我也亲热地喊着她刘妈妈,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一般。思文对我也像亲兄弟,我们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相互说着各自的故事。他的妹妹比我小一岁,就管我叫哥,圆圆的小脸非常可爱。可能是年龄差异的原因,他姐姐却与我没说几句话,只是表示点热情,我也称其为刘姐予以回报。
我和思文约上俊生一起去佳如家玩。佳如在我们那儿是老大,在家中也是排行老大,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他父亲在铜矿工作,长期在外,所以他也总想帮病退的母亲撑起这片天。文革停课时,别的同学都在各玩各的,佳如却早早地进了壮工大队,干起了挑大土拉板车的活儿,帮家里挣了点钱,也较早地涉足社会。因为春节,父亲放假回来。程叔叔把我们几个当作男子汉,跟我们聊天,还跟我们喝起了酒。佳如的父亲酒量很是了得,一斤地瓜酒下肚,面色不改,谈吐自如,有种矿工的豪爽。谈到我们四人插队在一起吃住,他便说了很多肺腑之言,希望我们像亲兄弟一样团结。这使我想起老何临走时的情景。他还要求佳如当好老大,照顾好我们这几位小兄弟。
我家离俊生家不远,相隔只有几里路。应他邀请,我也去他了家。思文和佳如因为太远,没一起去。作为同班同学,我以前经常去俊生家。俊生的父母早已经离异,母亲带着他和弟弟过着清苦的生活。他母亲姓胡,我每次去他家,进门就喊胡阿姨。胡阿姨也知道我没有母亲,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她经常煮土豆蘸糖给我们吃,直吃得三个孩子抢起来,乐得胡阿姨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褚友贞大姐家境很贫寒,她有位卧床多年的母亲。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里,住着两个大人五个孩子。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只好站着说话,表达我们的诚意。褚妈妈硬撑着欠起身子还情,被我们劝躺下,她可能是中风留下的瘫痪,生活无法自理。褚友贞也是家中老大,插队前算是半个顶梁柱,弟弟妹妹都还小,她这一走,便把整个重担留给了当锅炉工的父亲。我很同情她,但除了说几句不太老练的安慰话外,别无任何帮助。
徐有莺大姐的家况与我相近,是个孤女,父亲几年前工伤去世,母亲改了嫁,只留下她与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靠父亲生前单位微薄的生活费过活。于是我跟她有了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比别人更接近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姐;而这位姐姐也似乎很理解弟弟的感受,更对我爱护有加。为此,我在徐大姐家住了两日,姐弟俩谈了各自的命运和生活。当我说到小时候的遭遇时,她已经泣不成声。不觉地她把我搂在身边,脸贴着我的脸,让我感受到她的眼泪和温暖。我没挣脱这纯洁的感情,便倚在她身边,继续述说着自己的故事。她看我在这零下七八度的寒冷冬季只穿两条单裤,手冻得冰冷,硬是把自己的一条绒裤换下来给我穿上,自己却套上奶奶一条不合身的棉裤。我特爱吃她奶奶做的米饭蒸咸肉,透明的肥膘一点也不腻,米饭格外地香。
在外面玩了好几天,回到家中,外婆把这几日做的菜,每样留了一点给我吃。妹妹还把她刚学会的叠纸船当面表演给我看。我们把纸船放到盆中,让它们自由地漂在水面上。我突发奇想地对着纸船吹了口气,顿时把纸船吹翻,沉入了水底。妹妹气得哭着,小手打我的头。我站起来,她够不着打,便用脚踢我。我一用力,把她抱起来,任她打我的头。打着打着,妹妹便不哭了,还搂着我的脖子,要我赔她。我把出去玩时人家装我兜里的糖果拿给她吃,还帮她整理那些精美的糖纸,夹在书中,告诉她,这样可以压得很平整。我还拿出用手帕叠老鼠的看家本领,把叠好的“老鼠”放在手中,一跑一跑的,吓唬她,逗她乐。妹妹的脸上终于又露出可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