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五人,跟在陈国良的架子车后面,步履有些沉重。穿过村庄,老远就看见知青屋里灯光闪呼,人头攒动。谢天谢地,总算还有电。走到门口,可以闻到一股子烟草气味混合着饭菜香。架子车停在了门前,从屋里呼啦出来好几个人,帮助卸车搬行李。
进屋后,这才看清,烟雾缭绕中,十几个男人,清一色的黑袄黑裤,个个手里端着杆旱烟袋,有顺墙根蹲在地上的,有靠在床架边上的,嘴里冒出阵阵带有浓烈焦油味的烟雾,闲着的手还没忘抓着本小红书。
正对大门靠墙砌了座宝书台,一尊毛主席石膏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一块红布上,旁边还有一套崭新的毛选和几本塑料皮小红书。门后有个灶台,有人正蹲在灶门口“呼啦呼啦”地拉着风箱,灶上一大一小两口铁锅热气腾腾,饭菜香味的发源地就在那儿。
由于中午差不多都是胡乱吃了点自带的零食,到现在八、九个小时没吃没喝,一闻到这饭香,立刻诱出我们的大馋虫。可按照文革惯例,吃饭前还要做个必须的功课——晚汇报,这一节没过,谁也甭想吃。
老何代表知青跟大队书记邵春启和老队长邵春祥打着招呼,大家也互相介绍招呼问候。邵书记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瘦长脸,尖下巴,高鼻梁,给人以精明且稳重的感觉。老队长六十多岁的人,典型北方庄稼汉的身板,满头花白头发,一脸树皮皱纹,面相慈祥,笑容可掬,一看就是个德高望众的老人。
老何拉着邵书记和老队长的手说:“我可是把四个知青交给你们了。他们来就是接受你们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都还是学生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们尽管批评,尽管教育,就当自己的孩子。”
邵书记呵呵一笑:“哪里哪里,还是你们教育好啊,大家接受教育,大家接受教育!”
老队长也笑着说:“没啥,没啥,今后都是一家人了!”
我们几个也掺合着客气,弄得满屋人都跟着哄笑。
我觉得有点累,便顺势坐在了架子床边。屋里共有四张架子床,未打开的行李堆放其上。所谓架子床,也就是一些歪歪斜斜的树干和树棍拼凑的没有床板的空床架子。这床怎么睡人呢,我一下琢磨不出。但不管怎么说,总算到了新家,等会儿吃饱肚子,怎样也能凑合着睡他一觉吧。
终于有了开饭的转机。老队长一声吆喝,屋里人全都集中在宝书台前,大家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老何带着知青们站在前排,右手紧握红宝书,将其贴在心前,在邵书记的发话下,统一将握住红宝书的手反复地从胸前举到头额上方,口中念叨着敬祝语。
晚汇报结束,晚饭开始。刚才拉风箱烧饭的老人,正在往方桌上端菜。啊呀,可真丰盛:一碗红烧肉,一碗炒青菜,一碗炖粉丝,一碗烩豆饼,五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老何还跟邵书记、老队长他们谦让了下,我们四个则管不了那么多礼节,狼吞虎咽,短短数分钟内,几大碗饭菜便席卷而空。
老队长端着烟袋,笑眯眯地说:“咯(方言:吃)吧,锅里还有,多咯点啊,咯饱了不想家!”
我已经吃了两大碗,肚子很饱了。接下来的倒是想睡觉了。可看来一时半会儿恐怕还睡不成,因为我怎么都觉得今晚还有什么活动。
果然,桌子收拾干净后,邵书记发话了。
“大家伙儿静一静呵,”屋里闹哄哄的说话声渐渐小下来。“俺们今天开个会,欢迎省里来的知青工作组,来俺们队蹲点。下面,欢迎何组长讲话,大家鼓掌!”
我一听就懵了。这是哪跟哪啊!
老何立刻站起来跟大家解释:“刚才邵书记的话,可能有点误会了。我们是从省城来,但我是代表学校工宣队,送他们四个知青到这里来的。我们不是什么知青工作组,他们四个知青,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到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来,接受你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
屋内一片哗然。
“我可能过段时间就会回去,因为我有工作单位,还要上班,但他们四个这次来了,是不会回去的。”老何点燃一支烟,接着对大家说。“不信,你们问问公社里。”
邵书记笑笑:“何组长,你客气了,俺们知道的。”
“是啊,俺们这里来过好几次工作组,刚来都是这么说的。”老队长接过话。
“这次肯定不是。这次知青上山下乡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之一,是毛主席亲自号召的。我也不是组长,我是他们学校工宣队的,组长是他,他才是知青组的组长。”老何指着刘思文,努力地解释道:“不信,你们明天就去公社问问。”
我真想帮老何说几句,可又觉得不该由我出头,所以呆在一边,看刘思文他们有什么反应。
还是老大程佳如说了话,而且还一本正经:“老书记,老队长,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老何师傅的话不错,我们真的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到这里来接受你们再教育的,而且来了就不走了!”
二老小成俊生接上去说:“我们这次来是要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干一辈子革命的!”
下面乱哄哄,大多数人都将信将疑。
我着急了:“真的,不信你们看着嘛,由时间来证明我们的决心!”
憨厚的刘思文终于也表了态:“大家不要怀疑刚才老何师傅和他们几个的话。我们确实是到农村来插队落户,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我们的户口都迁过来了。我们就要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一片笑声。
有位胆大调皮的说了句:“结果?是不是结个儿子啊!”
一句俏皮话引来轰堂大笑。
程佳如到底年龄大些,嘴不饶人:“结儿子就结儿子,你们哪家的闺女看上我们,不就能结儿子啦!”
大概还是那位:“俺们这里的侬孩子(方言:女孩子)自己都不够分,彩礼也重哩!刚才我哥哥说,你们还来了女学生,不就中了嘛,叫毛主席多派点过来,给俺们也结结果!”
又是哄堂大笑。
说话的是陈国良的弟弟,叫陈国斗,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寡汉条子,正在领头起哄,但此人立刻被邵书记呵斥下去。屋里笑声也渐渐平息。然而,到底是不是“知青工作组”,除了我们五人外,其他一屋子人到最后也没弄明白,只好让他们当晚带着这个疑问,进入梦乡。
这天夜里,我美美地睡了一大觉。因为老何没有床,刘思文就把他和程佳如的床并在一起,三人挤着睡,照顾我们两个老小。看不出,那架子床垫上层高粱秸编的芭条,再铺上晒透的新稻草,竟然那么软和,那么温暖。我睡得很沉,几乎不记得有没有做过梦。
这温暖舒适的夜,是我离家后的第一夜,也是我走向人生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