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十八,是老队长的四儿子邵云新的大喜的日子,这一天,整个后邵就像过大节,满村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都在帮着张罗。我们四个知青自然也不例外,早早地就在老队长家,等着接新娘的队伍到来。
上午十点左右,随着村头一阵噼里啪啦鞭炮声,新房这边也跟着点燃了准备好的爆竹,只见一队人马穿红戴绿敲锣打鼓,在一片唢呐声中进了村。
邵云新身穿一身崭新的蓝色咔叽布中山装,头戴一顶蓝帽子,嘴巴笑呵呵地合不拢;新娘子陈淑玲身穿一身红,看起来很小,听说才十六岁,真不知谁家的闺女这么小就嫁了。娘婆二家都有人陪着新娘子,像看护宝贝似的。据说因为不便上厕所,新娘子在这一天是不能吃喝的。村里人都想争着看一眼新娘长啥模样,大人孩子一拨一拨地围在新房外面。我们几个知青也跟着在人后面张望,我伸头望了几眼,想看清这位小新娘到底是个什么样人。从人缝里我瞧见了,果然新娘子长得很瘦小,眉目还算清秀,眼睛也很大,只是年纪太小,像个发育不全的半大孩子。
佳如叹口气:“唉,这么小就嫁人,怎么架得住邵云新这个熬了多年的家伙呢?”
思文哈哈大笑起来:“哎呀,没想到啊,咱们佳如还会怜香惜玉呢!”
俊生捣了佳如一下:“你要舍不得这新娘子,就把严大宝给邵老四,那可是旗鼓相当,谁都不会吃亏呢!”说完,拔腿就跑,生怕佳如捶他。
我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哈哈笑起来。
喜宴开始了。一共摆了十二桌,每桌八人,老队长家放了四桌,其余都分布在别人家。差不多村里最好的桌子都给派上了用场,而且酒席也只有那种辈份高的人家,才有资格摆上。十里八乡这么多人来吃喜酒,应该是很给了老队长面子,据说这在村里是不多见的。婚宴自然由身份地位最高的大队书记邵春启主持,我们四个知青也被让为上座,跟书记一桌。老队长和老庭爷是村里的长辈,理所当然坐在这一桌。
真不知道这么多桌的菜,是怎么烧出来的,谁家的锅灶有那么大?那个老龅牙邵春风肯定参加了这次的婚宴火头军团。
开始上菜了。还真不错,四个冷盘卤菜:猪耳、猪蹄、猪肝、牛肉。喝的是地瓜酒,听说是老队长从黑市买来的,进口很厉害,还用大碗装。我和俊生在插队前夜跟同学告别时试过一次,都没有酒量,二两不到就把我俩喝倒了。听说村里那些单身汉今天要把我们几个灌醉,想想都害怕。俊生特地准备了说是能解酒的维生素B6片,我们都分了装在口袋里,随时服用。
邵书记带头,大家都站起来,手拿红宝书,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汇报这桩美满姻缘,祝老人家万寿无疆、林副统帅身体健康后,这才坐下来正式开席。
喜宴正式开吃。还是邵书记端起酒碗,面向大家:“俺们今个儿在春祥家豁(方言:喝)喜酒,俺先说一句,俺这四侄儿今个儿能娶到这么个黄花大闺女,那是俺老邵家的福气!俺代表大队全体社员,向他们表示祝贺,祝他们永远成为革命夫妻!俺先豁一口,大家随便啊!”
祝酒辞里,折射着文革时期的特色。
我们都抿了一口,接着再听邵书记说话:“大家都豁酒了,俺也不多说了,俺们后邵又添人口啦,俺这个叔脸上也有光,今天喝了喜酒后,希望这对革命夫妻早给俺村子添个革命后代,豁吧!”
又跟着抿了一口。
邵书记在刘思文耳边叨咕一句后,刘思文立刻端着碗站起来:“我也说句吧!我代表知青组,祝贺这对革命伴侣白头到老!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抿了第三口酒后,我已经感到脸在发烧。
那边桌上,不知是谁在起哄:“向俺们学习,那就快去后陈把你表妹娶过来,俺们也好天天看到;再生个小知青娃,那就真的开花结果啦!”
一片哄笑,随即被邵书记喝住。
其它的菜渐渐也上了来,有粉丝烧肉、糖醋鲤鱼、豆饼杂碎,还有一碗叫“八大块”的名菜,把酒席气氛推向高潮。大伙见它上来,一片欢呼声。所谓“八大块”,是八块大肉,全五花,每块足有半斤,无论是看还是闻,都很解馋。很久没吃过这么肥的肉,一咬油滋滋的,很过瘾,可才吃了半块,就觉得闹人,感到头晕。看看其他人,都在专心地品尝着大块肉,像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活计,做好了就会很有点成就感!
邵云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赶着给每桌敬酒,许是怕被人灌醉了,旁边陪着个能喝的叔伯兄弟邵云才,每当邵云新喝不了时,都是他代喝。我们几个看见了,非不饶他,拼命也要让他喝了,结果打起来酒官司。老队长不好说啥,在一边呵呵笑,最后还是邵书记出来圆场,说这里的规矩是可以别人代喝。佳如也搞得像啥都懂似的,说人家晚上还要进洞房呢,把他灌醉了,新娘子咋办?我们只好作罢。
这喜酒一喝,就喝到了傍晚。席间,我和俊生找个出去撒尿的机会,把药片吞了下去,尽管如此,还是喝得头晕眼花,昏天黑地,那碗酒大概有三两,差不多快喝完了。我想睡觉,但是他们一定要晚上去闹新房,不给我睡,也罢,反正已经闹了一天,不差这会工夫了。
天一擦黑,新房那里边像开了锅,想挤进去都不容易。我们几个还是从人空子里硬钻进屋,只见新郎邵云新和新娘陈淑玲坐在床边,被人推来搡去,这时的邵云才不再护着邵云新了,而是跟着邵云良、陈国斗和大党等几个光棍条,在那里瞎起哄,说是出节目,不如说是出难题。
新娘子点烟,没有一次点着的,几张臭嘴都撮着香烟,朝新娘子脸上凑去,让那位小新娘不知所措,像只受惊的小鸟,不时用眼光向邵云新求援。尽管他俩也只见过两次面,新的生活还没开始,但她知道这里只有他是她的丈夫,此刻也只能向新郎寻求保护了。但邵云新知道这是闹新房必须的经过,也只好半护着新娘,半由着大家,保持着新房内的热闹气氛。
我们几个到底还是年纪小,有点羞怯,没有跟着干起哄,只在一边看热闹。
闹房越闹越不像话,最后那几个家伙干脆把新娘子压在床上,后面一推,前面顺势一倒,趁乱摸上两把,还说是三天无大小,把个小新娘弄的眼泪直淌,不知向谁求援。
俊生说:“太不像话,我们应该把他们拉起来!”说完,挤进人堆,去拉倒在床上的几个家伙。我们也跟着挤进去,帮着拉人。
起初大嘴馍还不高兴,说俺们闹自己嫂子,关你几个熊学生屁事!后来看到连邵云新都满脸怒气,便不再吭气。
大概是谁喊了邵书记来圆场,屋里立刻安稳了许多。邵书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酒也喝好了,闹也闹过了,该让人家进洞房啦!大伙散了吧!”我们也帮着说:“回去吧!”于是人群开始散开,各自回家。临出门,邵云新拉着俊生手,说句:“谢谢了!”
自此,邵云新开始了婚后的生活,离开光棍的队伍。可不知怎么,总是听到小新娘被丈夫打骂的传闻。起初我们还不信,总觉得邵云新不是那样的人,直到有一天,我们亲眼看见陈淑玲被邵云新追打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时,这才相信那些传闻。究竟是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矛盾?我和俊生都很纳闷,只有佳如在一旁发笑,说是新娘子太小,不给邵云新钻她被窝。佳如还煞有其事地说:“花了这么多钱娶来的媳妇,竟然半个多月没沾到边,你们想,邵云新能答应吗?”
我和俊生四目相对,不知其然。思文却像个过来人,说:“跟你们说了也不懂。”
确实,那时的我,对儿女之事真是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