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答应过陈星楠书记,将来去县城时,一定去看望他们,所以,在体检结束后,我把思文安顿好,便去了陈星楠的家。知道我来的消息,他家刘阿姨非常高兴,没等下班,便去买菜,还包饺子招待我。看见我已长大成人,不免要说起我去世多年的妈妈。刘阿姨热泪盈眶,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在地上。她说当初我妈妈与她好得就像亲姐妹,没想到那年的分别竟是永别。陈叔叔也跟我聊起了我父亲的情况,还鼓励我,无论到哪里,都要好好干,给父亲争气。他们家的几个孩子都比我小,还在读书,所以都喊我叫哥哥。我和他们一起说话,一起玩跳棋。刘阿姨无论如何也不放我回旅馆住,一定要我在他们家住三天才准走,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请其他同学帮忙,陪思文慢慢回去,乖乖地在陈家住了三天。这三天,让我感受到家的温暖,让我找回了失去的母爱,让我尽享了兄弟姐妹的情谊。
在我回到后邵生产队的第二天,通知下来了,我和思文都顺利通过了体检,而且我还第一批通过政审,被告知先批去工厂报到。思文可能因为他父亲正下放在较远的江南某县农村,政审尚需时日,而我的政审据说非常简单,去政审的人看见我表格上填写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便以为我是现役军人的子女,顺理成章地通过政审。这真是我人生的阴差阳错,让我在父亲两次被打倒的间隙‘钻了空子’,因为三年后,父亲被追随“四人帮”干部路线的当权者陷害,重又深陷囹圄。假如父亲此刻仍被关在牛棚里,我的插队生活真不知要延迟到猴年马月呢。
此次来我们公社招工的有两个单位,一个是省城机械系统的大厂,另外一个轻工系统的小厂,两个厂结伴而行,招工资源共享,名额却相差很大,前者需要的人数是后者的十倍,所以,我们大都进入了这家大厂。
临走头一天,我和暂时没走掉的同学一一道别。褚友贞大姐看见我要走,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我劝了好半天,才算劝住。她坚持要我送给她一张照片作纪念,我便把刚插队时去田家庵照的那张给了她。她把我照片放进镜框,挂在墙上,说是每天抬头就能看见老小,又能跟我说话了。
1970年12月12日,队里派邵才庭拉架子车把我及随身行李送到淮河渡口。两年前,我就是从这个渡口渡过淮河,来到淮北农村,来到这片让我成长的热土。渡口人流不息、车水马龙依然如故,使我的思绪又飞回到两年前那个下着牛毛细雨的暮色中。尽管不久前我还是满怀心切地盼着能立刻回到省城,真要离开了,心中却更多地涌起对插队农村的留念与不舍。这是一种感情上的本能眷恋,是我两年来与后邵人水乳交融的结果。两年来,我和同学们把自己的青春和汗水留在了这片热土上,怎么能说走就都忘记了呢?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到了哪里,这里都是我毕生难忘的第二故乡!
这次去县城集中,我依旧是从田家庵乘坐轮船,然后到县城望淮楼旅社跟招工的人见面,领取去工厂报到的介绍信。当然,我也没忘记再次到陈星楠书记家道别。可万万没想到,与陈星楠的一别,竟成为永别。一年后,他被县革委会军代表陷害,自杀身亡,此为后话。我在县城住了一宿后,于次日回到了久已向往的省城故土。至此,我在农村插队正好两年零六天。而我,却觉得这人生伊始的两年,像是过了十年八年,感觉那么漫长,那么艰辛。
半个月后,思文也到了工厂报到。他的脚已经快要痊愈,不需要拐杖便能跛足前行。我们欢呼拥抱。一同插队的同学,终于又在省城团聚 。
可是,同样两年前一起来到农村插队的另外几位同学,却没有我们这么幸运。俊生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政审没过关,留在了我们后邵生产队。他这一留,便又是四年,直到1974年才被当地工厂招工。除了俊生外,还有几位同学也因政审不合格,被留在了插队的生产队。后朱的柴席文,西黄的庞慧敏、章芝惠,都为家庭出身所累,一直到政策宽松,才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陆续被当地工厂招工。直到1975年,除了褚大姐外,我们一同插队的同学里,柴席文作为最后一名离开的知青,告别了插队七年的农村。
徐有莺大姐终因“身孕事件”,未能与我们同期招工回城,后来听说她父亲生前的单位出面斡旋,最终在她做了引产后,回到了省城,并且顶职她父亲上了班。从此再无徐大姐的消息。那个胁迫并使她有了身孕的后陈生产队的有妇之夫,终因犯了破坏上山下乡的重罪,获无期徒刑,被关进了大牢。
结局最悲惨的要数褚友贞大姐了。所有的知青走后,尽管公社给她作了安排,让她担任民办教师,后又到大队部担任妇女主任,主抓计划生育,可还是久郁成疾,不幸患上绝症,年纪轻轻便抛夫弃子,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成为后陈西边地里一座新坟的主人,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我们虽然回了城当了工人,但在我心里,始终都有个痛。上述这几位同学,生活对他们来说,格外地不公。同样都是知青,一同来到农村插队,一样地付出青春与汗水,却偏偏因为他们的出身不好,或是遇到了特殊情况,就要比我们在农村多待了那么多年,就要比我们付出更多的汗水泪水和青春年华。这是历史对他们的不公,他们的命运也因此而被改变。
是啊,当年的上山下乡运动,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场悲喜剧,而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场悲喜剧的演员,出演在历史舞台上。虽然每个人的经历不同、遭遇不同、故事不同,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和身份,那就是“知青”!
再见吧,我的插队地;再见吧,我的第二故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