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汇款单,像天上掉落的馅饼,让我欣喜若狂,彻夜难眠。这是久无消息的父亲亲自寄来的救命钱。看见汇款单上那熟悉而久违的笔迹,我差点眼泪都落了下来。二十元钱,虽然不多,但对饥荒中的我,简直是天文数字。而且不仅是钱的问题,父亲能亲自给我寄钱,表明着他已从数年文革的政治桎梏中解脱出来。这对我的政治影响甚至比温饱还重要。
汇款单是小农场同学葛长江送来的,不知他怎么会第一时间遇到我的汇款单,或许是他去大队部看见后,带给我的。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引来各路同学,一定要我请客。我一高兴,花了五块钱,在龚集的小饭店摆了一桌,尽管没有酒,却也让同学们过了一把肉瘾。
紧接着,我先后收到了父亲和哥哥的来信,知道父亲已经从“牛棚”里放出,并被结合到原先他被关押的基层林场的领导班子里,而且这个林场,还划归了省生产建设兵团。哥哥姐姐与我约定,今年春节一起聚集到父亲那里过年。我期待着春节的到来,期待着与离别五年的父亲重逢。
腊月二十,我便动身去了父亲那儿。在一个很小的山区火车站出站口,我见到了白发苍苍的父亲,尽管那年他才五十五岁,却被多年的政治运动折磨得如同年过花甲那般苍老。父亲的背影已不再是我年幼时留下的高大魁梧印象,而是略微躬身,身高似乎变矮了一截。他的谈笑也不再声音洪亮,总是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跟我说起这些年发生的事。
父亲见到五年后长成大小伙子的我,感慨万分,说这些年对不起孩子们和老外婆。说到动情之处,他眼眶里充满着泪花。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历尽磨难,受尽屈辱,就像当初母亲在世的那些年,每逢政治运动他必定挨整,能活过来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已经是不容易了。因此我像个小大人那样安慰他说,我们都能理解他,让他别多想,相信九大后的中国会越来越好。好在这些年,父亲单位的造反派还能不定期地给我们寄来点微薄的生活费,让这个在政治上被打倒的走资派一家亲属,还能苟延残喘。
第二天,哥哥姐姐也结伴到达,一家人高高兴兴相聚在一起。我与哥哥姐姐也有差不多一年没见面,此刻姐姐说我长高了,变结实了,我一点也不怀疑,确实,这一年的辛劳和艰苦,使我成长起来,渐渐变得成熟。毕竟,我已经早过了十五岁,再过几个月,就整整十六周岁了。
父亲给我们看他买的一条大鳜鱼,差不多有五斤重,说是等我们来吃的。他亲自给我们做糖醋鳜鱼,我们四人吃了两顿,才把鳜鱼吃完。过惯了农村苦日子的我们兄妹三人,在父亲这儿放开了吃,如同提前过年一般。
父亲单位地处东部山区,延绵几百里的森林都属于他们管辖,条件艰苦是可想而知的。夜晚没有电,全靠团部自己发电,定时供电,下属的连队更是连发电机都没有,只能点煤油灯照明。交通不便使得山里很多土特产运不出去,城市里的工业品也无法与居民见面。单位只有一个供销社,供应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凭票供应的物品,想买更好更多一点的东西,只能徒步二十多里,翻山越岭,到最近的集镇或者县城。只有特别需要时,父亲才会申请用车,而且凡是私用时,其费用一律按照规定从工资中扣除。单位有学校,有医院,有邮局,还有食堂,俨然就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
可知父亲在此工作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条件再艰苦,也远胜过政治上被打倒。所以,父亲在这里很开心,谈笑间,还有些革命的英雄主义加浪漫主义情怀。我们很高兴地看到,他心态没有被长年的政治阴暗面折磨而扭曲,反倒更加坚定地相信党和人民。直到后来很多年,我们才更深深地认识到,这是一位不屈不挠的革命者,有着对党的无比忠诚和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坚定信念,是真正的老布尔什维克。正是有了这一批老的革命者,中国才能走出封建专制的阴霾,建立新的共和国,将历史推进到社会主义的各个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