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精安排好了替自己和外甥挖水库的民工,又对酒坊做了周密的部署,就准备去县委党校找王俊山。他想在县城多住几天,因为他有好多事要办,一是要和王俊山商量一下买地贷款的事,王俊山和他提过,上级加大对乡镇企业的扶持力度,有一批无息贷款要发放;二是要找一下宁红叶在工商局当局长的表哥,咨询一下成立酿酒公司和商标注册的事;还有就是让王俊山给想一下办法,看看能不能把自己的户口转成非农业。当然了,办这些事都得需要钱,他也准备了足够的活动经费。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宁红叶出事了。
宁红叶大清早就上吊了,但是没死成,被瘸子男人救了。巧合的是,许洪奎的老婆也披头散发地去跳井,被众人拉着没跳成。宁红叶上吊是真想死,因为她找了个别人不注意的机会,把自己挂在院里的树上。洪奎老婆想跳井是演戏撒泼给人看,因为她找了个人多的时候咋呼着去跳井。她俩之所以这么巧合,是因为她俩在天一亮的时候打了一架。
打架的原因是洪奎媳妇听了言亮老婆的传舌。言亮的老婆是村里有名的“顺腚流”,她知道的事别想闷在心里,出事的前天晚上,言亮的老婆到许洪奎家的商店买东西,买了火柴和卫生纸后,又瞟了一眼酱油缸,自言自语地说家里也缺酱油了,还想打点酱油。洪奎媳妇认为她是忘了拿酱油瓶子,就说店里正好有一个闲着的空瓶子让言亮媳妇用。言亮老婆半遮半掩地说,不是瓶子的事,是村上人的都在说洪奎店里的酱油加了好多水,还常生蛆。洪奎老婆是个火爆脾气,再加上男人是村里的支书,耳朵里几乎听到的全是奉承话,听言亮老婆这么一说,当时就破口大骂,一再追问谁说的。言亮老婆被洪奎媳妇逼得没办法,也不敢说出是听她妯娌说的,只好随口说肯定是同行传的。洪奎媳妇火冒三丈,也不顾言亮老婆还在店里,直接窜到大街上,就想去找宁红叶算账,吓得言亮老婆连忙把她拉回来,好说歹说才把火摁住。言亮老婆吓得连忙开溜,怕躲不及把自己扯进去,回到家还在大门后面听了一会,没听见骂街声才心有余悸地回屋睡觉。她哪里知道,洪奎媳妇在她走后,还是去找宁红叶了,碰巧宁红叶早关了店门,方才作罢。
天刚放亮,洪奎媳妇就又找到了宁红叶的店里。宁红叶正在往店门外摆东西,见洪奎媳妇气冲冲的样子,就知要有麻烦了。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洪奎媳妇常说她的坏话,宁红叶是知道的,只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只能隐忍。
洪奎媳妇也不搭理宁红叶的招呼,开门见山地质问宁红叶为啥说她家的酱油里有蛆。开始,宁红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了会儿,才明白洪奎媳妇找事的原因。宁红叶不住地辩解,可洪奎媳妇依旧不依不饶,宁红叶因为昨天晚上和瘸子男人闹矛盾心情非常不好,见洪奎媳妇嘴里不干不净,随口顶了她几句。这一下子把洪奎媳妇的泼劲激起来了,什么“破鞋”、“养汉”、“生私孩子”的脏话一说一大溜。宁红叶脸色煞白,因为她就是大家眼里的“破鞋”、“养汉精”。而她昨天晚上和自己的男人吵架,也是因为男人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提起她以前的事。儿子小,听不明白,可是读初三的女儿偏偏正在家过周六,她能听不懂吗?从女儿的眼神里,宁红叶能看出鄙视的样子。今天早晨洪奎媳妇这么一闹,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宁红叶依靠老实换来的那一点点遮羞布被剥得荡然无存,一股绝望的狂潮立刻涌上她的心头,她像是被谁用榔头击昏了一样,倚在商店的门框上,她看了一眼莫不做声的男人,可男人身上发不出一点力量,反而觉得他因为昨晚的吵架而解恨。宁红叶绝望地像掉进了没底的深井一样而万念俱灰。
围观的人把洪奎媳妇劝走了。宁红叶独自在门框上倚了好久,才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回屋做饭。男人只顾在店里收拾东西,对她不管不问,女儿一脸冰霜地坐在炕边上做作业。宁红叶把做饭做好,又把睡懒觉的儿子叫醒,见两个孩子都端起了饭碗,这才和孩子们说去南屋商店替换他们的父亲回来吃饭,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了看孩子们......
宁红叶上吊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正想去酒坊的许久精不顾孔青莲的阻拦,发疯似地朝宁红叶家奔去。他赶到宁红叶家时,宁红叶刚被村医人工呼吸救过来。围观的人见他到来,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刚刚苏醒的宁红叶一开始默默流着眼泪,见许久精进来,突然全身搐动,嚎啕大哭!那是一种受了很大委屈的哭;那是一种强抑制又终于抑制不住了的哭;那是一种绝望而又撕裂心肺的哭。这哭声仿佛是悲伤从她灵魂的深处因过多的积淀突然一下子喷涌出来。
许久精的心碎了,面对自己挚爱的女人,全身被一种莫名的痛楚包裹着,嘴角抽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吐出几个字:“这、这、这是咋了,有啥过不去的事?”
许久精这么一问,宁红叶哭得更厉害了。
从周围人断断续续的议论中,许久精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体有了了解。宁红叶扯舌头,可能吗?村里人谁不知红叶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啊,肯定是有人在洪奎嫂子面前扯了舌头,而洪奎嫂子做事又霸道,红叶能不受气吗?
“我去找她去,太欺负人了。”许久精看了一眼仍旧嚎哭的宁红叶,铁青着脸说。
屋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中在传递着某种信息,蹲在墙角的瘸腿男人也用眼角瞭了一下许久精,默不作声。
洪奎老婆也有点吓毛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许久精到的时候,洪奎老婆坐在柜台前低头不语,许洪奎正在对她破口大骂,别看洪奎老婆很泼辣,但跳不出许洪奎的手掌。
本来,洪奎老婆见许久精来了,还盼着他劝劝自己的男人别骂了。但是许久精一进门就耷拉着脸,也不理许洪奎,直接质问她做事太过分了,遇事从不过大脑。
洪奎老婆被许洪奎骂了个狗血喷头,气正好没处撒,见许久精不仅不劝架,还火上浇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许久精的鼻子尖骂道:“真是驴X和那马屌近,碍着你事了,心疼了吗?”
“你!”许久精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哑口无言,气得转头就走,身后传来清脆的耳光声和洪奎老婆要跳井寻死的哭声......
许久精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任凭去看热闹的人从他身边经过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木木的表情里面,是一颗正在淌血的心。人生这条河啊,左岸是无法忘却的回忆,右岸是需要把握的生活契机,中间飞快流淌的是年轻时的隐隐伤痛。大千世界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但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多,有的只有一颗需要缝补的心,撕心裂肺的爱本不想再提起,因为每一次缝补,那颗心都会遭遇穿刺般的痛。许久精和宁红叶曾经那么相爱,但最后都选择了放弃。宁红叶的离去是因为世俗和偏见,许久精的放手是为了给爱人一份安宁。刚才,宁红叶那双透着哀婉、无助、凄凉的眼睛搅得许久精难过至极,真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痛苦一场。
那时,许久精还是一位毛头小伙,在一个炎热的中午,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老套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是因父亲被批斗而心情郁闷的许久精,女人公是趁大伙都在睡午觉偷偷来小河边洗澡的宁红叶。还有点水性的宁红叶因为下河太急,腿抽了筋,呼救声惊动了在小河对岸发呆的许久精。等许久精把她救上岸,两人才发现对方是自己多年不见的初中同学。上学时,学习成绩不好的宁红叶常常请教许久精。学习好的许久精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也没能上高中,两人初中毕业后,几乎没见过面。这次意外地邂逅,让宁红叶平静的心湖再也无法平静了。那时的西宋公社还比较闭塞,年轻人的婚事大都靠媒人牵线,除了几个吃工资的自由恋爱,周围的农民没几个谈恋爱的,在社员的心里,谈恋爱和不正经几乎划等号。宁红叶心里虽然起了涟漪,但也没敢过多地表现出来。许久精更是没往恋爱方面想过,一是因为舆论压力,二是因为他家的地主成分。直到一年后,两人都参加了公社举办的养蚕培训班,感情才开始慢慢萌芽。他们偷偷地交往着,或书信往来,或集市碰头,如同地下工作者。许久精一直担心着,害怕别人知道这事,他知道宁红叶有婆家,是百分百的贫农。但他又希望别人知道,特别是宁红叶的家人知道。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宁红叶,宁红叶总是安慰她,说会和家人摊牌的。两人偷偷交往了两年多后,宁红叶见许久精总是提心吊胆的样子,就和他说父母同意了,他们只是先让瞒着。许久精高兴极了,他的高兴不仅是因为宁红叶的家人允许,还因为他觉得自己成了正常的社员。他胆子也大起来了,两人甚至在扬水站小屋里偷吃了禁果。就因为那仅有的一次,宁红叶怀孕了,眼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两人这才害怕起来,许久精和宁红叶商量托媒人上门提亲。宁红叶哭了,因为她根本没敢和家人提许久精的事。很快,宁红叶的两个哥哥扛着铁锨打上门来了,锅碗瓢盆打了个稀巴烂,要不是许久精的父亲给时任村革委会主任的许洪奎的爹下跪,许久精早就被公社革委会判个流氓罪了,两人就这样被生生地拆散,宁红叶也因为有了破鞋的名号被迫嫁给了瘸子。后来,有人传说宁红叶到阳旧县城把孩子打掉了,也有人说月数太大,她把孩子生下来送人了。许久精也问过这事,宁红叶说小产了。
唉!许久精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人生也许就是不断地放下,可自己都没和宁红叶好好道别,两人的放下都有很多的不甘心,很多的不甘心让自己的记忆充满了苦涩。
“舅,让我好找,乡里有人找您。”
许久精刚拐到去酒坊的南北大街,正碰到来找他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