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延庆的落马,着实让许久精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做梦也没想到,邢延庆竟然是渤海市“黑社会”的保护伞,让人匪夷所思地是,其中一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竟然一天大牢也没坐。许久精原认为邢延庆只是栽在他侄子的事情上,没想到他侄子的事只是一件导火索,许多被黑社会欺负的群众涌到市政府门口聚会喊冤,坊间流传邢延庆受贿金额达两千万,而且,一大批打孔盗取油田原油的犯罪分子被抓获归案,幕后保护伞就是邢延庆。
许久精惶惶不可终日,他最担心地就是双胞胎女儿上学工作的事被挖出,一旦有人举报,纪委必查,要是那样,不仅两个女儿丢了工作,他的前途也不保,甚至有牢狱之灾,他完全清楚自己的仕途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许久精每天晚上都和两个女儿通电话,旁敲侧击地了解情况,他怕两个女儿担心,不敢明说,一个劲地嘱咐女儿要低调,和同事们一定要搞好关系。
许久精明显感觉到气候变了,省政协的小餐厅少了许多迎来送往。政协主席崔清来虽然一如往常地笑容满面,但许久精从他身上总感觉有一种不对头的地方,崔清来的走路姿势明显不如以前四平八稳。许久精心里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周召可千万别出事啊!
宁红叶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二零一四年的春天,似乎是为宁红叶准备的,迟迟不见夏天来敲门,鲜花仍旧在陶醉,春风依然诉说着牵挂,绵绵春雨还在传递思念,明媚的春光继续映射着宁红叶对尘世的眷恋,她和癌症斗得气息奄奄,就是舍不得断了这口气,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宁红叶在省立人民医院住院是许久精安排的。宁红叶得肝癌的事并没有亲自告诉许久精,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痛苦的样子,只是她女儿陪她来省城就医时,医院床位不好弄,她女儿这才打了许久精的电话。许久精为宁红叶找了床位,联系好了专家,怎奈宁红叶的病到了晚期,再好的条件也无法挽留宁红叶的生命。
许久精在一次政协例行会议的间隙接到宁红叶女儿电话的,宁红叶的女儿说,她母亲的病情加重,想见许久精一面。许久精不待会议结束,匆匆赶到医院,面容枯槁的宁红叶示意女儿女婿出去,宁红叶费力地朝许久精招了招手,刚开始,许久精不明白宁红叶的意思,只是坐在了病床一旁的方登上,宁红叶急得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嘴巴,许久精这才明白宁红叶有话要和他说,许久精连忙将耳朵贴到了宁红叶的嘴边。
“你……你的……儿子……还活着。”宁红叶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
宁红叶虽然声若蚊蝇,可对许久精来说,不啻如响彻云霄。
许久精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宁红叶气息奄奄,贴近她的耳朵问:“你说什么?”,旋即,又把自己的耳朵贴近了宁红叶的嘴巴。
也许是许久精的声音有些大,宁红叶皱了皱眉头,好大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表哥……表哥家,,,,,,浩浩……是咱们的……儿子。”
“你表哥?于得水吗?”许久精颤抖着声音问。
宁红叶没有说话,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到枕头上,费力地点点了头。
人生是短暂的旅途,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可爱的人不是旅途的伴侣,宁红叶只能落个与苦泪相伴。
许久精终于听明白了,他和宁红叶的孩子没被她打掉,而是生下来送人了,这个孩子还和他近在咫尺,甚至见过多次面。
突然,宁红叶从床上坐起来,扯着正在发呆的许久精衣角,死死地盯着许久精,拼尽气力说:“答应我,不要去认,不要打扰孩子的生活。”
许久精没说话,连忙低下身子去扶宁红叶躺下,宁红叶仍旧死盯着许久精,直坐着不躺。
许久精连忙说:“好,我听你的,不去打扰儿子。”
宁红叶听许久精这么一说,这才如释重负地躺倒床上,脸色煞白,闭着双眼,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许久精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回到的单位,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极度混乱,就算坐在办公桌前,嘴里还不住地嘟念:“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久精才缓过神来,给自己跑了一杯新茶,思路这才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许久精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事,想起了他和宁红叶那些幸福的往事,想起了扬水站的小房子留给他俩的快乐时光。许久精知道宁红叶怀孕的事,他巴不得宁红叶嫁给他,可那时他家地主的帽子还没摘,宁红叶的家人说什么也不同意,她的两个哥哥直言要打断许久精和宁红叶的腿,无奈的宁红叶只好远走亲戚家,回来时已无腹中胎儿……
许久精忽然想起,于得水的儿子结婚之时,宁红叶曾经询问他要不要随礼的事,因为当时他对于得水特别反感,尤其是他当时的官职已经比于得水大不少,对随礼之事不了了之。唉!真没想到,于得水的儿子就是他许久精的亲儿子呀!不用过多地深想,于得水夫妇肯定有一人不能生育,正好表妹宁红叶未婚生子,也就把孩子抱养过来了。
“怪不得于得水的老婆见了我像见了瘟神一样,她是怕我抢儿子呢!”许久精苦笑着喃喃自语。
许久精决定,后天必须回趟老家,许家香火没断,他必须到列祖列宗的坟上祭奠一下,告诉他们,许家的坟茔地又可以栽柏树了。在安东有个风俗,某个人有了儿子,且这个人的父亲已经去世,这个人就得到父亲的坟上栽柏树,大概是寓意“前人栽树后人纳凉”的意思。这事,许久精不想光明正大地去,他必须瞒着孔青莲和孩子们,更不想惊动当地的政府官员,那样的话,他就没法和列祖列宗说说心里话。许久精笃信,他能够不断高升,绝对是列祖列宗的保佑,别人或许说他迷信,但他信这个,现在更信,他爷爷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他父亲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也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了。汪林大师就算过他有儿子的命,许久精当时还认为也许是贾芸会给他生个儿子,没想到他的儿子早就来到了世上。
许久精是四月底回的老家,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和许洪奎都没招呼一声。许久精没有进村,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他家的坟茔地,去坟茔地的路比以前更好走了,就连通到他家坟茔地的小路也都成了水泥硬化路面,以前这些小路都是砖铺的,而且全村只有通向他家坟茔地的小路被砖铺了,那是原村支部书记许洪奎的杰作,现在小路硬化,是许洪奎儿子的杰作,也就是现任村支部书记。
现在的农村,种地的人很少了,年轻人大都去了城市打工,村里的地只有老人在种,酒坊村更是特殊,很多人都在许久精的酒场工作,地里更是单一种植红高粱一种作物,为酒场提供原料。现在才是农历的三月份,田野空旷,一个人影也没有。
许久精让司机把车停到大路边,他自己提着贡品,沿着小路走到了坟茔地,先是把一些贡品摆放到爷爷奶奶的坟前,并磕了头,燃了纸钱,又在父母坟前摆好贡品,突然一下子跪下去,眼泪哗哗流下来,声音哽咽地说:“爹,娘,二老可以高兴了,您们有亲孙子了,说不定已经有了重孙子了呢!下趟来时,我会把他的具体情况告诉二老,望二老保佑他一家平平安安,我这次来,主要是把树给二老栽上,让我们家的香火不断。”
许久精说完这些,朝公路上的汽车招了招手,秘书小李拿着铁锹和一棵柏树苗走了过来。许久精拒绝了小李代他刨树坑的好意,亲自动手挖了起来。许久精好久没干这样的体力活了,虽说也参加过不少奠基植树类的活动,但那都是走走过场,摆摆样子,不用费大力气,现在真亲自动手刨一个不大的树坑,还真有些费力,栽完树苗,脸上已经见了汗珠。
许久精深情地看着柏树苗,心里默默念叨:“列祖列宗保佑吧!”至于保佑啥,只有他心里知道。
许久精接过秘书拿来的两个大瓶矿泉水,一一拧开瓶盖,把水均匀地洒在树坑里,一边洒,一边和秘书说:“主席说过,前人栽树,后人纳凉,一点也不假啊!”
办完这一切,许久精和秘书说:“走,去安东县城。”
许久精去安东县城,并不是去会当地的官员,一些处级干部上不了他的法眼,主要是他很久没到自己的酒厂看看了,现在白酒行业萧条,匞河酒业虽说没到举步维艰的地步,但销售额明显下降了不少。外甥林俊升并非不敬业,他做为明面上的法人,一直在兢兢业业经营企业,为了避嫌,为了不让许久精怀疑业绩下降和他管理有关,去年一再坚持让水灵的丈夫来厂里担任副总,主管公司在渤海市区的分部。
当然,许久精来安东县城还有一个更大的目的,那就是打听一下于得水儿子的情况,许久精自从知道了于得水的儿子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后,每时每刻不在挂念儿子的现状,宁红叶和他说过,浩浩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了,至于干啥工作,并不知道。许久精心里祈祷过无数遍,儿子要是能做官就好了。
林俊升见舅舅突然闯进来,脸上一片错愕之色。因为许久精以前回老家,都是提前和他打招呼。
“小舅,您怎么来了?下来视察吗?”林俊升在高官舅舅面前,显得有些手无足措。
“没有公事,我回家给你姥爷姥娘上上坟。”许久精一边坐下,一边回答林俊升。
“需要和县里说一下吗?”林俊升问。
“千万不要惊动他们,都没让你娘和几个姨知道,现在这种形势下,千万别兴师动众,你今后也要低调一点,别在县里拿我的职位说事。”许久精一脸严肃地说。
“我知道,咱们县自来水公司的经理被抓了,贪污六百多万,一个小衙门,哪来那么多钱让他贪啊!”林俊升一脸无奈地说。
“伸手必被抓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一切还是走正路为好,等被抓到,后悔也晚了。”许久精若有所思地说。
林俊升听许久精这么说,脸上有些不自然,就算是他亲娘舅的企业,他不可能一点便宜也不占。
“早在咱们县当工商局长的于得水,他家里现在的情况熟悉吗?”许久精突然问道。
林俊升没想到许久精话题转的这么快,上几秒还在谈当前的形势,现在突然变到原来的工商局长身上,而且是一位死去多年的原县工商局长,舅舅提他干啥,真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先是一愣,接着说道:“好多年没有这家人的消息了,只是听说于得水的老婆在北京给她儿子看孩子,要是您想了解啥的话,我去问问宁海斌,他和于得水家有亲戚。”
“宁海斌?”许久精诧异地问,因为他想到了宁红叶。
“他姑和您一个村,以前开过小卖部,他大专毕业后,在咱们公司销售部工作。”林俊升指了指办公室外面说。
许久精明白了,宁海斌是宁红叶的娘家侄子,也就是于得水的表侄。他看着林俊升的脸,装作不在意地说:“哦,省城一个和于得水认识的,和我问他家的情况。”
“那我去问一下,刚才还见到过宁海斌。”林俊升说。
“可以,省城那个人主要是问问于得水儿子的情况,你别和他说谁问,不经意地问问就行,免得小题大做。”许久精说。
林俊升去打听情况了,许久精焦急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急着要赶回省城,当然,并不是有什么工作等着他去做,他是害怕时间久了,来安东的消息走漏出去,地方政府一些官员围上来,把动静弄大。现在这种高压态势下,低调一点还是比较好,他尽管自忖两袖清风,没收过别人的礼,没贪污国家一分钱,但他的官帽可有些来路不正,太嘚瑟了,会被中央纪委盯上。
忽然,许久精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找到外甥乔玉山的号码打了过去。
“玉山,你马上来酒厂一趟,我找你有点事,记住,千万别把我来安东的事透露出去。”
许久精刚放下电话,林俊升就回来了。
“小舅,我问清楚了,于得水的老婆现在在北京哄孙子,他儿子于志浩在中纪委工作,好像是个什么副主任,于志浩的老婆是中日友好医院的医生。”
许久精听林俊升这么一说,先是震惊,接着嘴角开始上扬,高高跃起,又忽然落下,整个人激动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哦,哦,不错,挺好,也是个人才,很争气,是的,有出息,列祖列宗保佑了。”
许久精语无伦次的一番话,让林俊升吃惊不小,他哪里能理解此刻许久精的心情,他的舅舅不仅天上掉下个儿子,这个儿子还这么优秀,不是许家的列祖列宗在保佑,又是什么呢?
许久精毕竟是位副省级领导,处事不惊是大领导必备的素质,他尽管心激动地像一壶刚烧开的水一样快溢出来,但脸上除了轻微的变化和说了几句别人听不明白的话以外,并没有喜形于色。
“老大干得还行吗?”许久精又是话锋一转,他问的是水灵的老公。
“很好啊,是块干企业的料,又有文化,比我强。”林俊升似乎很高兴地说。
许久精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小舅,不用通知霍叔吗?他对咱们公司帮助很大,他的公司或和他认识的一些公司,每年都用咱们的酒给职工发福利,前几年不算啥,这两年白酒不景气,他对咱也是不小的帮助。”林俊升问。
“不用了,你今后不要刻意去联系这些企业,他们愿意买就买,不愿意别强求,千万记住。你让食堂简单备点饭,我和司机秘书吃了就走。”许久精吩咐到。
林俊升去食堂的工夫,乔玉山来了。许久精这个外甥不像林俊升那么和亲娘舅熟络,见了许久精有些局促。
“汽修厂效益还行吗?”许久精问。
“舅,肯定行,上了检测线后,效益更好了。”乔玉山高兴地说。
“那就好,胡志刚他们两个还常去吗?”许久精问。
“胡志刚当上县政法委书记后,就不常去了,不过,前几天他去过一次,嘱咐我千万别说他在汽修厂有股份。”
“嗯,厂子的法人是你,我替你投资的钱,你也还给我了,不管见了谁,也不管什么人问起,你都要理直气壮地说汽修厂就是你自己的。”
“舅,我明白,您放心,我让财务做账做得滴水不漏。”
许久精确实没要汽修厂一分利,他只是给外甥整了份好事业,更是为了帮胡志刚的忙。
许久精没有把话说得太透,怕引起乔玉山的误会,引来不必要的震动,只是委婉地嘱咐乔玉山要管好自己的嘴。
许久精和秘书、司机简单地吃了点饭,急匆匆离开了安东县城,几乎是一个来无踪去无影。
路上,许洪奎给他打来电话,埋怨许久精回村里没和他说。许久精只能辩解说,突然接到省里的电话,他必须赶回去。
“哦,是这样啊,我还认为你来送宁红叶一程呢!”
“她怎么了?”许久精疑惑地问。
“你还不知道吗?她今天上午在医院去世了,遗体刚运到村里来。”许洪奎惊讶地说。
许久精愣住了,他再也没有回答许洪奎的电话,他已经陷入无可言状的悲痛之中,他刚刚知道自己有个儿子,旋即又失去了儿子的母亲,那个曾经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女人,最后还是如烟雾般消散,她的音容笑貌,就像他心中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那河流的声音,将会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