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夜幕,降临在具有700年琉璃窑火的御窑村。
春桐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自打从区农技学校毕业以来,一直在生产队做事。可是,现在,生产队的田地被社员承包了,果园被承包了,菜园子也被承包了。在明天,对,就是今夜的天亮后,队上最后的一笔家当,两辆拖拉机和几挂马车也要被人拿回家去了。
他兴奋,又极度的迷茫。
兴奋的是,改革开放了,老天爷为天下所有谋生的人,包括他,铺设了一条金光大道,你只要肯吃亏,肯流汗,你总会进入天堂。
迷茫的是,路越多,越折磨人。
你是想做鹰,还是想做鲨鱼,还是想变成一匹骏马呢……!想做鹰,就要奔向天空,去猎那狡兔;是那鲨鱼,就要钻入大海,去逮那鱼虾;是那骏马,就要去驰骋草原……春桐,春桐,你当下快二十岁了,你准备做什么?反正,反正御窑村的大队部他是不想混下去了!今天的人,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将来大家都混的腰包鼓胀满嘴流油的时候,你,春桐在哪儿?那时候你如果还在大队部那破窗棂下一尺后的尘土的油桌子上刨食吃的话,你怎么面对自己?又这么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儿漂亮的未婚妻姚凤馨?
当太阳光映在窗格上的时候,春桐突然醒来。糟糕,今天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的,村里的2辆拖拉机和几挂大车要分配给个人承包,上午要开承包大会,这是项很严肃很重要的工作。村何支书交代他要提前布置会场,设计好流程,切不可因哪个环节疏忽出大乱子。春桐赶紧起床,擦把脸没有吃饭,就匆匆出了门。
可是,可是他两腿灌了铅一样,不想去大队部,恍恍惚惚中他穿过村大街,爬上了东山坨。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贪梦的朝山下望去。
山下,几列琉璃窑在冒着青烟。货场上,陈列着刚出窑的各种琉璃构件,闪闪发光的釉色夺目辉煌,有的像金,有的像玉。这是有着700多年窑火的属于故宫博物院直辖的御窑厂。
春桐羡慕地看着厂里忙忙碌碌工作人影,他感觉他们是那么的神秘!看着即将用木箱包装好就要发的琉璃构件,他眼光时而贪婪,时而暗淡。
窃!这琉璃窑厂虽然是开在御窑村,但历代都官府管辖。解放后这窑厂先归了市建材局,后来又归属故宫博物院,里面工人都是居民户口!烧窑,似乎永远没有御窑村的事。虽然自己的爹是厂里的窑座(窑座的一种,等同负责窑火的技术工),但只有爹是居民户,他春桐只能随母亲的农业户口当了农民,这就等于终身禁止了他进御窑厂当工人的权力。唉!
蓦地,一只蚂蚁爬到了春桐的脚腕上,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猛醒了。他在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二十世纪80年代!不,是一个开天辟地的新纪元。只要你敢想,敢做,就没有不能实现的梦!他的心里一阵波动!不,这回不是波动,是一阵有规律的有节奏的律动,这律动组合成了美丽的音符,像村口的永定河水一样在款款流淌。沉睡地层深处的坩子土,经过敲碎研磨沤制,再经过塑造窑烧,就能登上宫殿的殿堂,谁说十八层地狱不能翻身?一个声音在大声告诉他:“等着,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定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琉璃制品厂!”
随着一阵嘎拉嘎拉的震动之后,御窑村龙井旁的老槐树的枝叉上,四只灰色的高音喇叭传出了歌声:甜蜜的种子甜蜜的种子无限好喽耶,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喽耶!工业农业手挽手啊齐向前哎,我们的事业比呀比蜜甜......歌声嘎然停了下来,喇叭里传出了村广播员姚凤馨姑娘甜甜的声音:“御窑村大队广播站,现在广播通知,今天上午10点钟在大车场开拖拉机与大车承包大会,现在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有关人员立即到大车场开会!”
真的糟了,春桐心在想,他把今天的大事真的忘了。承包大会都要开始了,可他却开了小差跑到这官窑厂来了,真不应该。况且,还有更大的一件事情呢,他的未婚妻凤馨的爹也是一位车把式,也要参加这次抓阄!怎么帮助凤馨爹能抓住一辆大车赶上,关系的今后的生计啊!虽然他不能给凤馨实质的帮助,但这时他至少应去安慰安慰她焦急的心。想到这,他赶紧小跑着奔向大队部的广播室。
御窑村大队部,在一座青砖四合院里,正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倒座南房五间,广播室在倒座的南房最西边,屋里正对着门摆着个三屉桌,桌上有一台扩音机,旁边还有一台电唱机;靠东墙是一个一头沉的办公桌,上面堆满了报纸和纸稿。屋子在西厢房的遮挡下有些暗,但却溢发着浪漫和馨香。
车把式姚仁的女儿凤馨,是一个二十初头的姑娘。她背着门坐在三屉桌前,手里摆弄着一只喇叭花,心不在焉地往瓶子里插,喇叭花的秧子太软了,她使劲往里插也插不进去,她叹了口气,把花揉撮碎了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然后就面壁发呆。村大车场的马车就要全部交给个人承包了,而几辆马车却有十几个人竞争。他爸爸挥了半辈子鞭子只会赶车,今天能不能竞包的上还是个问题。她不敢想像爸爸没了马鞭子,家里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凤馨坚定认为,在这关系到她家生计的关键时刻,春桐一定来和她一起商量个对策,即便他没有什么好对策,也一定会来见见她。
可是春桐到现在也没个影子。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拢住了凤馨的两个大长辫子。
凤馨“哎呀”尖叫了一声,转身打掉了头发上的手,转头看是村老支书的儿子有水,便生气道:“该死!讨厌!讨厌!”
村何支书的儿子有水 ,他早先与春桐、凤馨是同学,因为淘气,专爱干扒茅厕看女人洗澡之类的嘎七嘎八的事,人送外号 “老骚”!虽然有水大脑袋小眼睛显得有点不协调,但一幅大骨头架子支撑着肥实实硬棒棒的身子,给人的感觉他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
现在的有水,今非夕比了,再不是那个穿着破棉裤棉袄系着一根破绳子赶着一队小毛驴的有水了。外村一位姓钱的经理,不知为什么和有水认了哥们弟兄,而且投资成立了一个“御窑村生产资料日杂公司”,钱任经理,有水任副经理。
有水穿着一件花格格的西服,怪怪中也不失体统。对凤馨的推搡,有水并不生气,他慢慢地靠在了桌沿上,欣赏着这位村中秀美得出奇的姑娘。
此刻的凤馨,穿着一件驼褐色的绒衣,衣的胸口绣着几朵白色的玉兰花,洁白的花儿把留着留海的粉红红的脸映得更加妩媚;她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前一后搭在高高隆起的胸脯上,辫梢一直垂到臀部,身段更显得健壮丰满。
有水慢条斯理地说:“许那个人来,就不许我来?”
凤馨不搭理他。
有水神秘又讨好贴近凤馨耳朵:“我告诉你,分大车的办法出来了!”
凤馨眼睛唰地一亮,扭过脖子急切地问:“怎么分?是不是按资历分?”
“资历?”有水嘿嘿地笑:“你这个傻丫头!摇鞭子还能分出个大官小官来!我告诉你吧——”有水靠进凤馨,用手做了个喇叭状贴近凤馨的耳朵:“抓阄!”
“抓阄?”凤馨不解地望着有水,她上下审视老他,猜他又是恶作剧:“你这个大经理可得像个经理样?”
有水认真道:“咱们先到大车场去!”有水说:“我爸主持会议,春桐负责布置会场及抽签!到时候我给你盯着!算了,现在也说不清楚,咱们现在一起去大车场,到那儿后见机行事,行吧!”
凤馨不置可否地回道:“再说吧!你先走,我收拾收拾随后就到!”
有水多么想和凤馨在大街上一起肩并肩走一回呀!可他天生就怕凤馨,看看她爱搭不理的脸,不敢造次,只好叹口气,走出广播室。
送走了有水,凤馨焦急的望着窗外。
终于,那个白净而又瘦高的身影来了,依然是不紧不慢。凤馨赶紧推开门迎上去:“你这是去哪儿了?”
春桐:“我,去找钥匙了……”
凤馨:“钥匙?你怎么把钥匙丢了?从没见你这样吊儿郎当的!”
春桐:“是的,从前我就是个混子,漫无边际的混子!”
凤馨惊讶:“你这是怎么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爹没有别的本事,就会赶大车,这回要是抓不上,我家就惨了,我可怎么办?”
看见凤馨焦急不安的样子,春桐沉着地低音回道:“我们自己干!”
凤馨:“你什么意思?”
春桐:“我先去大车场去,何支书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