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有水邀她到他的公司去干活,心就跳。他真的要她吗?她去了能干什么?跟他一起干,她的钱也像大河一样流过来吗?碗坨摊是夏季的小吃,冬季该歇摊了,她将干什么去?她突然捋清自己心不在焉的原因,挣小钱太没意思了,她要去开那口井,挣大钱!可是,那井……
她心烦意乱;手臂更加僵硬不听使唤了,薯块还没露面就被她判了死刑。听老人说,碰到这种不顺手的活儿换个垄掉个方向就能祛掉晦气。她走到地的那一头,换了一个垄下了镐,还是不行!手,已经不是她的手了。
活是没法干了!凤馨索性收了工。她把挖出的白薯装进背篓,顺着羊肠小道下了山。
秋阳无力地照射着大地,几只命大的蚂蚱在向阳的坡面上匍匐着,凤馨走过惊动得蚂蚱“噼噼噼”飞起,有一只落在了凤馨的身上,她用手弹掉,心中蒙生不祥之感。她有点累了,找了一块平坦点的青石头连自己和背篓撂在了上面,一边歇息,一边朝村东山坨望去。
那边的琉璃官窑,窑火正旺,一排排的烟筒冒着蓝烟,场面是红红火火。
想起有那么一天,春桐和她姚凤馨也会有这么一个琉璃窑厂,确实让人激动。但是,凤馨一想到这偌大的工程要靠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去实现,她就心凉!开坩土井就是个例子,等到手里有了钱那一天,头发都白了半截了。前两天她告诉他,有水吃一碗碗坨给两碗的钱时,还没等她说完,他也不讲方式方法就暴跳如雷:“我告诉你,你记住,不是你的钱,不要拿!不是你的东西不要用!拿了,用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春桐的失态使她倍感委屈,那一刻她平生第一次对春桐产生了恨意。犟春桐!
凤馨背着背篓进了村西头,过了老爷庙,快走到老槐树的龙井处时,就见那里聚了一堆人围观着什么,凤馨走近抬头观看,街道上是一辆小车,驾驶室里伸出一只胳臂提着一挂噼里啪拉炸响的鞭炮,满街筒子弥漫着硝烟!三愣子赶的几头送粪的小毛驴被鞭炮惊的在人堆里打转转;三愣子怕驴身上的“垛筐”剐了小汽车,他贴着汽车张开两手护着汽车把小毛驴往外挡。
御窑村有史以来的第一辆汽车今天在村街头亮场了。
这是一辆121吉普箱式小货车,新嘎嘎的淡蓝色的油漆在秋阳下反射着强烈的光线!这光线,不,这光芒在老屋灰瓦的街头放射着夺目的光辉。
有水和钱经理一左一右下了车。
有水穿着那件花格子的西服,下着一件牛仔裤。
钱经理依然穿着那身白西服。
有水乐,乐得他本来就砖缝一样的眼睛现在就更让人看不见了;他神气,西服敞开着,他把手插到裤兜里围着汽车转了两圈,然后用脚踢踢车轱辘,炫耀地说:“怎么样?刚下线!”
在一旁牵着小毛驴的三愣子把手里的鞭子“啪啪”抽了两下说:“没治!阔啦!阔啦!”
有水对三愣子嚷道:“把你的驴赶走!蹭了我的车,把五头驴都赔了也不抵我的车钱!”
三愣子赶紧扶着驴身上驮着的装满粪的柳条垛子,一头一头把驴顺过去。三愣子甩了一鞭子,那五头驴顺着沟沿响着铃铛“铛啷铛啷”走 了。三愣子没有走,赶着看热闹,他对有水道:“我就不应该把驴放走!把你的车剐了到好,连驴带我一块赔给你,让我也过几天神仙日子!”
有水拍着三愣子的肩说:“从今儿个起,当我的跟车的怎么样?”
三愣子受宠若惊,他摸着脑壳说:“那赶兴!大哥你瞧得起我,你看我怎么给你卖力气!”
有水道:“那好!你现在就上班!你到井台上给我打桶水来,给我冲冲车!”
三愣子从井里摇上一桶水,冲着车门子就泼,弄湿了驾驶室。
有水心疼地踹了三愣子一脚:“把玻璃先摇上!”
三愣子蹬上车蹬,扒着车门子就往外拽窗缝里露着头的玻璃,他呲牙趔嘴怎么 也拽不出来。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有水骂道:“笨蛋!要不说你是送粪的,这辈子你就是送粪的——这玻璃用手摇!看着我怎么弄!”
待有水把车玻璃摇上,三愣子就 一桶一桶把水从井里摇上来,又一桶一桶往车上泼 去,一边泼一边对有水说:“大哥!我赶毛驴送粪,你也赶过毛驴送粪;你现在都赶上汽车啦,我还赶毛驴送粪!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这时候豆腐坊家的大儿子老蔫和他的女朋友冬梅中午收摊回来,架子车被挡在街道上过不去,听三愣子拍有水的马屁,冬梅接上话茬说:“三愣子,你不知道你那驴粪现在有新用途?”
三愣子回道:“不就是当积肥用嘛,别的用途好没听说!”
静缘道:“屁!我告诉你吧,可以当灯泡用,人说驴粪球外边光,驴槽子里看书照的幌!”
众人笑了。
站在一旁的老蔫瞪了静缘一眼,把架子车从沟沿往前挪。
有水笑道:“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他看见了老蔫就打趣:“冬梅三十的老姑娘找了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这秘密在哪儿?——三愣子,在哪儿?”
三愣子:“这成了猜闷会了!不知道!”
有水:“我告诉你吧!这年头三百六十行又多了一行,叫老母羊踏春——吃青!”
人们又是一阵笑。
赵爷的闺女赵冬梅因为爹的成分太高,在文革时婚姻被耽搁了,三十上还没找到对象;她每天到东场子,总是到董勤的大儿子老蔫的豆腐摊上买块豆腐 ,一来二去和二十初头的老蔫对上了眼,正好老蔫缺个帮手,俩人就搭帮合伙卖开了豆腐。
冬梅被揭到疼处,到底是没出门的大闺女,脸上挂不住了:“老骚,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就犯骚吧,骚到八十,别说啃青,老树皮也啃不着!”说着,抢过三愣子手中的水桶,嘴里骂道:“今儿个姑奶奶给你祛祛骚气......”话音还未落地,一桶水就朝有水泼去。
有水嘴里叫着:“姑奶奶......姑奶奶......饶命!饶命......”
一桶水早上去了,有水弄了个落汤鸡。
钱经理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夹着一根烟卷,笑容可鞠温文尔雅地问:“这啃青是哪轴子戏呀?”
一旁的老蔫涨红了脸,厚大的嘴唇蠕动了半天 也没发出声来,和他爹一样宽一样长的脸变了型。
豆腐坊的董勤拿着个尺来长的烟袋站在 街沿上看热闹,见有水拿自己的儿子打哈哈就接过了话茬:“钱经理!听说你马肉当驴肉卖捅了漏子啦?”
钱经理抽了口烟,在空中吐了个圈,弹了弹西服慢条斯理地说:“你看我像蹲监狱的人吗?有水的车从买车到弄车本都是我凭关系办下来的!这汽车可是国家指标,没硬门子是弄不到的!大叔,你要买,我给你跑去!”
豆腐坊的嘿嘿笑了笑:“你真是个神通大侠,有两下子!可是,我缺钱啊!”
三愣子接过话茬说:“要说这村里谁没钱我都信;要说你没钱,没人信!”
董勤说:“小子!什么叫有钱?绑在腰上硬梆梆,装在兜里响铛铛,那才叫有钱!”他说着,撩起自己的衣襟抻出布条子的裤腰带:“这叫有钱!”他又把衣兜里面掏出来:“看看,这叫有钱!”
这时候就听见有个人说:“把裤裆也揪揪,看有没有钱!”
众人又笑了。
打趣的是冬梅的爷爷,村人叫赵爷,八十多岁了,从前是官窑的釉作。现在年高无事,每天用高粱杆和彩纸扎“小孩乐”(风车),插在竹童车上推着沿街叫卖,不为钱,只为不闲着。风车的叶轮在秋风中转动,击打着纸鼓发出“呗呗呗”的响声,他说:“还是改革开放好啊!从前说个人买大汽车?姥姥,想都不敢想!”
“看看,看看,赵爷从来不笑,今天笑了!”有水道:“还是老窑把式懂理论跟的上时代,个人就是个人啊!”
钱经理接过话:“大爷!这账算的好!现在什么是钱?时间就是钱!你用两条腿打一个胜仗,用汽车就可以打两个胜仗!拉坩土,你用马车拉一天拉4趟,你用汽车拉可以拉8趟;现在是信息交流时代,出门谈业务赶着马车去掉份不说,屙人家门口一堆马粪还得给人家扫去,出门在外还成天掖个拾粪勺子呀.......”
众人又是笑。
话没说完,吴婶从村西头赶了下来,她边跑边喊:“有水,拉着你老娘转两圈;我这辈子只坐过咱村自己人赶的两个轮子四个蹄子的马车,还没在坐过咱村人自己开的四个轮子的汽车呢!”
有水道:“吴婶!都说你会说话,我看你最不会说话!”
吴婶:“切!你现在大了,开始教训老娘了!”
有水:“瞧!我说你不会说话吧?你现在想坐人家车,得先说好话,恭维恭维人家,让人家心顺才能拉你转几圈!”
吴婶:“怎么恭维?”
有水扭扭捏捏身子:“你看我穿西服帅不帅?”
吴婶笑道:“你帅不帅,我得看你晚上会不会叫唤!”
有水:“这与晚上会不会叫唤有什么关系?”
吴婶:“那蛐蛐不是就晚上叫唤吗?”
有水:“和蛐蛐有什么关系?”
吴婶:“你不是要帅吗?蟋蟀啊!”
众人听明白了,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