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三个月,一年,拓守山始终没有回来。拓守金一蹶不振,彻底病倒了。“天阴偏逢屋漏雨”,新军放映员的工作因受到牵连也不干了,回家务农了。随着“文革”之风的蔓延,新国与晴红被当作“臭老九”揪了出来,天天挨批斗。建国、钟明也相继辍学。秀菊香与秋莲各自撑起破碎的家,艰难度日。
过去的日子虽苦,但也过的踏实。自从家里出事,看尽冷嘲热讽。人生就像过山车,一会快一会慢,一会高一会低,陡然变得捉摸不透。拓守山固守的清白荡然无存,最艰苦的岁月也没能让他倒下认输,他从没认为自己做错什么,他自以为是的唯众立命的决心总会被理解,甚至觉得很快会英雄归来。然而当法官庄严的法槌重重敲响的那一刻,才知道事态的严重。如同敲击了他的心门,所有的幻想戛然而止。他猛然清醒了,醒悟了,反悔了,自己真的做了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他不能自己,彻夜难眠。
学校基本停课,但校园也并为此安静下来,天天搞“运动”,时时喊口号。群众闯进学校,首先揪住的是朱三毛老师,“呸呸!臭老九!打到臭知识分子!”,一呼百应。就像当年解放分田地,揪住地主那样雄赳赳气昂昂。这气势连孩子们也深受感染,加入批斗的阵营。纸团、口水从四面八方涌向朱三毛。朱三毛缩成一团,揪起的衣领几乎把他装了进去。他完全没了原来的姿态,就像被拎起的落汤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新国与晴红要好些,虽然挨批斗,但也不至于到这般境地。再说他们是沙棘滩本大队的人,还“残留”拓家的一点情面。家中的变故促使了建国的成熟,他变的沉默多了,他背起行囊第一次出门,开始了四处漂泊的日子。他背负着难以言状的苦闷,强烈地碰撞与感知社会的世态炎凉。他最初是跟着大人在山上凿石。空旷的大山,没有植被,凿石的人远远望去就像零星挣扎的蝉翼,空乏而苍白。两个人一组:一人握紧铁钎,端正好方向,一人抡起大锤重重地砸向铁钎。锤子每敲一下,建国的手臂颤抖着像电流一样穿过,连心肺都几乎要摇晃出来。每天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干9个多小时。几天后他就开始吃不消了,当初的冲劲早已烟消云散。他又饿又困,眼冒金星,走路踉踉跄跄,僵硬得移不开步子。他强忍着、痴想着那一碗洋芋条烩菜向他招手。有个念想,哪怕是短暂的,也会给他增添力量。于是他留意头顶的日头,它走的快一些,希望就进一步。他上午盼中午,下午盼晚上。后来饥饿过后没了饥饿,他只想懒懒地躺在地上,美美地睡一会。有时候他竟然握着铁钎能睡着,铁锤砸下来,铁钎一摇晃险些砸到建国的手臂。抡锤的人大声呵斥:“你想找死是吧!”
晚上睡在临时搭建的敞篷里,几十个男人挨在一起,汗臭、脚气、磨牙、放屁此起彼伏。开始他被折磨的无法入睡。后来慢慢习惯了,他一头扎进去呼呼地大睡起来。
钟明不甘心辍学,可是又不得不而为之。他的大学梦,他的“校长”梦变的遥不可及。生活最终改变了他的样子。他重复了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把墙上的奖状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进柜子。他早出晚归,按部就班地挣着一份工分,有时候为为了被少算的工分吵得不可开交。他粗糙成农民的大手,习惯点起烟卷,与村民自然地打成一片。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的确也落实了一个男人的担子。自从父亲出事后,母亲大锅灶上被人替换,跟着每天下地。钟明心疼母亲,替母亲操心,尤其对妹妹的照看俨然上升到一个父亲的角色。紫霞和紫萱就像已经约定好了似的,哥哥的安排她们默许顺从。她俩对哥哥有种说不出的言语,是惋惜吧?有,是愧疚吧?也有。总之她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起码她俩还能背着书包去上学。家境这般,都去上学已不现实。秋莲觉的钟明学习好,又是男孩子,上学将来定有出息,所以只能让姐妹辍学回家。可是钟明坚持让妹妹上学,自己回家务农。秋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这样不明事,会让你父亲寒心。俺不会答应!”眼看着说服不了母亲,他干脆烧掉书本“耍赖”。就这样辍学回家了。紫霞和紫萱后来才知道,哥哥是把书本藏起来,用烧掉的废纸吓唬母亲。可见哥哥的“良苦用心”。
作为拓家的长子,新军自然并坦然地接受这一切。 他用心安抚着大家。母亲年纪大了,他不让她下地,在家里照看好父亲和小宝,外面重活有他和春芝。病床上的父亲总是念叨弟弟,他说叔叔很快会回来的。他安慰婶婶,他托关系让监狱的警察多照顾叔叔。他在给建国的信里叮嘱:“哥相信你会出息的……在外面踏踏实实地干,家里有我呢。”他找钟明谈心,有时候送过去几本书,“哥知道你心不甘,多看看书,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其实新军为了叔叔求过好多人,托的关系最后都不了了之,正是风头谁也不敢越池。几经周折他好不容易得到一次探监的机会。叔叔拓守山一年多不见,人苍老了许多。见到亲人,拓守山老泪纵横。他着急问家里的情况,问钟明学习的情况,恨不得一切都打破沙锅问到底。他太想念亲人,想念家乡。新军担心他难过,没有告诉家里的实际现状,说家里一切都好,只盼他早日回去。家里的事些许让他踏实了。说到自己拓守山沉默下来,摇了摇头,他清楚自己的罪行。他什么都甘愿接受,但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被开除党籍,这个是最受打击的,让他痛苦不已,他甚至想到了自杀。临走的时候,新军向看管的门卫塞了一包烟,然后强忍着泪水离开了。大街上的冷风直钻他的裤筒,已经是深秋了,沿路的洋芋花耷拉着脑袋,将要凋谢。他就这样一个人往回走,孤独地、悲凉的身影,至到融入黑色的茫茫夜空。
生活就是如此。大家按着各自的生活轨迹,进入各自的角色。如果说每天按部就班地劳作,挣一份应得的收获,可能会心安理得一些,也可能不会纠结在持续的痛苦之中。那么拓守山与拓守金除外。正是他俩“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整个家族落入“罪孽”。拓守金眼睁睁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却又无能为力。他每天卧病在床,是废人一个,还要“祸害”家人!当儿子新军把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条,他又升腾起一份安慰,夹杂着一丝悲凉。自己真的老了。
这一年新国被调离到百公里之外的大山学校,被断绝电话和书信往来,几乎与外隔绝。也是这年冬天,朱三毛死了,死在那个寒冷的晚上。三天后才被人发现。他是睁着双眼的,面目狰狞,似乎在弥留之际做过无畏的挣扎,或许有些不甘心。有人给蒙上被子,用架子车推到山沟里草草地埋了。朱三毛是外地人,他是哪里人,有没有远房亲戚,谁也不知晓。反正这些年总是一个人,吃住都在学校。朱三毛死了。学校突然变的“不干净”了,天天闹鬼。晴红白天被人斗,晚上被“鬼”闹,一个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奔溃,人变的高度紧张,尤其晴红怀孕时间不长流产,从此变得神经兮兮。有时候一个人自言自语,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孩子。晴红成了名副其实的“祥林嫂”,逢人就说遇到鬼的事,孩子的事。
后来被公社强制送到精神病院,出来后更严重了,有次竟然光着身子出门了,后面引来一大堆孩子。曾经一个水灵灵的姑娘,人民教师。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谁见了都唏嘘不已。秀菊香顾不了那么多了,去公社闹过,去县城闹过,整天以泪洗面,可怜的儿媳妇被硬生生的逼疯了。
儿媳的“病”只能靠佛祖保佑了,秀菊香开始烧香拜佛了。她佛前抽签摇卦,说媳妇的魂被吓丢了,须烧钱招魂。请来阴阳,手拿神鞭,对着朱三毛的房子一顿“鞭打”,厉声吼道:“赶走你个死鬼!”。秀菊香跪倒在地,一边烧制祭酒,一边叫:“晴红快回来!”其他人也跟着叫。几天后,晴红看似有了好转。秀菊香开始深信,原来是朱三毛祸害的。为了以表诚意,秀菊香答应佛祖以后吃斋念佛。她不再怨恨那些批斗的人,都是罪孽的债。每天天麻麻亮,秀菊香早早到寺庙,点上头一柱香。晚上在煤油灯下念起观音救苦救难的佛经。
她再不能吃荤,反正一年到头吃不了多少荤食样。秀菊香大锅饭吃不了,只能回家自己做。有时候忙到天黑,春芝帮忙,不小心锅里放上葱花、韭菜、蒜泥等口味重的什么,秀菊香大发脾气。她说这是对佛祖的不敬,吓的春芝小心翼翼,避舍三分。时间长了她见了葱花、韭菜、蒜泥,自己也好像反胃。于是一家人都跟着“吃斋”,清汤寡水,无色无味。
晴红这样。新国又好长时间不见,为了安稳老人,新军决定亲自去一趟。他搭上火车,两天时间才找到新国所在的学校。学校被大山环抱,一排破旧的平方,共十来个孩子,一到三年级的都有。新军去的时候,新国正在做饭,见到哥哥,新国先是一怔,接着露出了笑脸,连忙把凳子递给哥哥。也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见到哥哥激动,新国揉着红红的眼圈。锅里的洋芋煮熟后,新国用擀面杖捣成稀泥状,撒上一把盐,倒上辣椒汁,午饭就做好了。
“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还有孩子们,去山上捡柴了。”新国把大小不一的碗摆放在灶前。
“爹娘还好吧……俺走的时候晴红有了身孕,俺算了,应该下个月生了。”新国脸上堆砌上了喜色。
“噢……嗯,都好。”
“你这边都好吧?”
“还好,刚来这里,总有人盯梢,像是监管犯人一样。现在好多了,大人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心里踏实。”
新国问了家里每个人的状况,新军都一一应付下来。又提到晴红,他触动着嘴唇,眼泪在眼圈里挣扎,终究没落下来。哎,新婚时间不长就分开了,又是这般境况,新军实在不忍心说出半点的实情。
一会儿,一阵打闹声由远及近,孩子们回来了。见到生人,孩子们停止了打闹,远远地望着新军,至到新国招呼他们进来吃饭。孩子们又恢复了叽叽喳喳,新军望着眼前的画面,一幅童真和祥和,他心头生出感慨,每天都能这样多好!
新军在这里逗留了两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天还蒙蒙的,深秋的大山笼罩在一片云雾里,像极了一抹水彩画。这里的野花大多叫不上名字,比沙棘滩的山里丰富多了。有的暗红,湿湿低垂着;有的淡黄,羞涩地打着朵;有的翠绿,抖擞着生机。走了不远,新军的裤腿和鞋子被打湿,他卷起裤筒追着前边的孩子。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做着他的向导,给他讲山里的“故事”,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间。一片一片的桃林,一抹一抹的红色,时不时窜出野兔和山鸡,孩子们蜂拥追了上去。好长时间没这样静心了,他被这一幕幕感染着,他愿意沉浸其中,什么都不去多想。他原先对弟弟的担心是多余的,起码在这里他是一个幸福的人。他希望他一直这样下去。
下午回学校,有人来打问新军的情况,新军做了登记他们才肯离开。新军知道这里再不能久留,第二天便收拾回家。离开的时候,新国和孩子们为他送行。
“家里不用惦念,有我呢,你放心在这里。”
“哥,俺知道了……不长时间我们都会回去的。”
新军搭上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建军回来了,新国回来了,叔叔回来了,春芝和晴红忙着做饭。一大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他做梦了。他嘴角扬起了笑意。
在回家的路上,他远远地看见一群孩子,围成一个圈嘻嘻哈哈。他走进才发现,围在中间的是弟媳晴红。她又光着上身出来了,她披头散发,冻得发紫的脸正对着孩子们傻笑。他吼了一声,孩子们四散而开。他冲过去冲着她喊:“谁让你出来的丢人现眼的!”他脱了外套,让她穿,她不穿,引来孩子们又一阵嬉笑。这时候远远地看见娘和春芝追了过来……
建国在凿石场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一个叫“铁子“的人。通过和铁子的接触,他感觉自己遇上贵人了。铁子告诉建国,他姐夫是窑堡煤厂的监工,最近煤厂招工人,可以介绍他去那儿上班。自己真要是能当上工人,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建国铁了心跟着铁子,凿石场这个月的工资还需十多日才能拿到。建国心切,等不了那么久,直接跟着铁子去了煤厂。煤场离城太远,转了两次班车,步行几十公里才到。铁子的姐夫张监工,大头粗脖子,一脸的横肉。他打量了建国,转头对铁子说先不着急上班,让铁子带建国到城里逛逛,买些平时用的东西,第二天就直接来报名。建国出门在外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好人,心里甚是感动,他暗下决心,再苦再累都要好好干。出门这么长时间,头一次在城里逛,头一次这么畅快的呼吸。他原本想上了班,成了工人,再给家里写信报喜。可是他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从城里回来就马不停蹄的写起信来。出门一年多,再也没有联系过家人,这次心里有了“底气”,他一边写,一边想象着家人收到信时的惊喜。
铁子告诉建国,外地来的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很容易受别人欺凌,甚至拿不到工资。只有他铁子罩着的人,才方保“平安”,以后对外称呼,就说是自己的亲表弟。建国连忙说“当然,当然。”铁子带他去厂登记处填了表,并签字按了手印。建国和其他十来个人被简单地“作业培训”后上了岗。第一次下井,老工人带队,四人一小组。建国由一个叫老赵的人带队。他50来岁,头发花白,却梳理的一丝不苟。上身兜里总别着一支钢笔,像个文化人。第一次坐上罐笼下井,仿佛一下子从白天到了黑夜,建国心里有些紧张和害怕。大约三分钟到了井底。不远处有钢丝绳上吊着小车,一人一座骑在上面,四周墙壁一片漆黑。建国坐上这样的“猴车”,摇摇晃晃地钻进黑暗深处,扑面而来的潮湿、噪音和粉尘强烈刺激。到了一个狭小的入口,只能弯腰通行。“嘭、嘭”接连几声响,有物体从上面掉下来,建国一紧张,伸手抓紧老赵的后衣襟。老赵放慢脚步,转身拍了拍建国的肩膀。他们一前一后地跟进。采煤处有二十来个工人,大家有说有笑。建国稍稍平复了心情。
那厚厚的煤层都是靠人工用铁钳一点一点地凿出来,有些坚硬地方不得不用火药爆破的方式炸开。建国觉得爆破方式新鲜刺激,每次老赵负责爆破时,他总有些羡慕。爆破算是个技术活,工资相对高些,还不用成天猫着腰凿煤,又呛又累。老赵告诉建国,点火爆破是个危险活,可不是闹着玩的。建国说以前在凿石场干过,只要眼疾手快,不会有事。老赵说:“你懂个啥,老子是过来人!”建国看他发作,也再没说什么,心想不就是搞个爆破吗,还牛气哄哄的。
和老赵一起时间长了,他慢慢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老赵叫赵大旗,早年当过兵,转业后到县文化局上班。后来犯了“错误”被下放到煤矿。建国觉得他脾气古怪,有些神经质。他告诉建国不该来这里,建国问为什么,他又欲言又止。休息的时候,别的人在一起大声说着粗话,有说有笑。只有他安静地坐在一边,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一个多月过去了,建国写给家里的信没有回应,他担心家里有事,坐立不安。他接着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依然没有回应。
这天老赵像往常一样准备爆破。其他人撤离到二百米之外,静静地观看。他布置钻孔,填充炸药,接头联线。一切准备就绪,他回头向大家招了招手,示意爆破信号。他点火起爆,随着爆破“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黑压压的煤层轰然而倒。大家傻眼了,老赵没有跑出来……
老赵的尸体被挖出来的时候,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乎,建国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赵死了,老家没来一个亲人,都是铁子和张监工忙前忙后的打理。这样一个人,前些天还是个大活人,死的时候却无声无息。建国发烧病倒了,他没有下井,他躺在宿舍的床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别人唤他,他也没搭理。有人收拾整理老赵的衣物,他静闭着眼,脑海里全是那个血腥的场面,那是黑色与鲜红形成的暗紫色的浆,浸在地上,然后向他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渗透。他挣扎着,他呕吐着。
建国在床板下发现了一个黄色军用小包,里面有一本发黄的书本和一个小笔记本。书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翻了几页放下,然后他好奇地打开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上面的内容,他突然紧张起来,他摒住呼吸,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
“这黑暗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我只想早早了结自己,去另一个世界安歇下来。看到有工友惨死,我清楚自己迟早也有这么一天,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傻小伙,每天在一起越熟悉,心里越难过,这鲜活的生命又到哪一天终止呢,想起来我浑身发凉。这些杀人的恶魔,总会有一天得到惩罚……”
建国心头掠过一幕幕的情景。他后背渗出汗水,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他颤抖着把小黄包压在床下,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向着门外偷偷打量。他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他强迫自己沉静下来。现在只有自己救自己了,必须想办法逃出去。他听见外面有响动,他又躺回去,闭上双眼。他听见有人进来,绕着他的床头端详了一圈。然后走向门口,压低了声音说:
“这小子病了,已经迷糊了好几天了。”是铁子的声音。
“明天必须安排他下井。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嗯,我晓得。”
是铁子和张监工。他们声音虽小,但建国能听得出来。这个时候哪怕地上掉针,他也能听得见。他紧紧地摒住呼吸,他仿佛感觉他们手拿匕首,又回头向他走来,寒冷的刀刃一滴一滴滴着鲜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工人们快要下班了。这个时候再不能拖延,他收拾好东西,趁着夜色,悄悄地溜出屋子。他警惕地环顾了四周,然后沿着一堆一堆的煤堆作掩护,猫起身,蹑手蹑脚向外移动。也不知道过于紧张,还是大根就没注意,他寻不到出口,四周全是铁网。突然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他赶忙趴倒在地。远处有人打开手电筒照了过来,他紧紧贴着煤堆,一动不动。打手电筒的人似乎发觉了什么,竟然径直走了过来。坏了,可能被发现了,他身体剧烈的抖动,心就像要跳出喉咙一样。正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卡车的鸣笛声,接着一束强光扫射过来。拿手电筒的人赶忙转身走了回去。进来的是一辆大卡车,车上下来两人,指手画脚与拿手电筒的人说着什么,一会儿几人进了门房。汽车没有熄火,可能一会又要开走。只有跟着车才有出去的可能,他再不能有丝毫犹豫,他快速爬了过去。石子磕在他的小腿上,一阵钻心的疼,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终于一鼓作气翻进车厢,仰天躺下去。他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听天由命吧。约莫十来分钟,汽车发动了,穿过两处门卡,绝尘而去。走了好远,他内心才平静下来。他终于飞出去了,他深深地长出一口气。
卡车飞驰在茫茫的的戈壁滩,四处都是僵硬的黑色。建国用车厢里的麻袋裹紧身子,但但依然觉得生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了,东边天色发起鱼肚白,卡车开进一个小镇。镇上已经点起星星灯火。他试图起身,挣扎了几次,僵硬的双腿已经挪不开步子。他看见有人下车,那背影有些熟悉,越来越模糊。他昏厥过去了。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躺在被窝里,腿上敷着纱带。太阳透过纸糊的窗口,正温暖地照着。是熟悉久违的样子,他马上翻过身,他看见父亲靠在墙角抽烟,炕沿上的母亲正在忙着手里的活。他们看到醒过来的建国,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凑了过来,“你终于醒了,吓坏俺们了!”
拓守金拿出一张老照片,问建国:“你包里怎么会有这个相片?”
建国接过照片,也纳闷。照片是穿着清一色米黄色色军服的军人,下面一行小字:“1952年志愿军二十八军炮兵连”,他瞅了瞅父亲,又仔细端详着照片,他看到了前排的赵叔。拓守金指着后排靠左边的人,“你看他是谁?”
“是你?真的是你!”建国竟然看到后排的父亲!
建国的泪水在在眼圈里打转,接着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把在煤场的遭遇和“故事”一一告诉家人。
母亲红着眼圈说:“你小子能活着回来,真是烧了高香了。”
父亲叹息着,“是呀……俺一定要为老战友伸冤,不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原来赵大旗和拓守金是当年抗美援朝的战友,俩人关系甚好。自从赵大旗负伤被抬下战场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赵大旗是死是活无从知晓。快二十年了,居然在这里“见面”了。
原来从卡车上下来的那个熟悉的背影正是哥哥新军,他到处寻找他的下落。早上开车门的时候,发现里面躺着一个人,居然就是弟弟,新军又惊又喜。
还有好多的“原来”,居然都是这么巧合。建国安静地躺在炕上,被暖暖的热气包围着……
接下来的日子,建国又变得阴郁起来。熟悉的故乡已是物事已非,家里的变故让他痛苦不已。他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不出门。父亲看他这样,说:“俺已是一个废人,你可不能也是这个样子!还指望为你赵叔讨个说法,看来是指望不了,俺自己去!”
“爹,俺知道您的心事,俺在琢磨这个事,没有一点头绪。”
“明天去城里寻个人。”你赵叔的事一天解决不了,俺一天也呆不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建国用架子车推着父亲出发了。上午11时左右,到县武装部,看到门禁森严。建国好奇地问:“爹,你别老糊涂,这那是俺们来的地方。”
“俺们守在这里,等一等。”
“不会是等大领导出门,哭天喊地为赵叔伸冤吧?”
拓守金一声不啃,表情凝重。建国看父亲主意已定,不再说什么。他不清楚父亲到底葫芦里买什么药。
12点已过,拓守金才向警卫说明来意。警卫打电话请示后,才让他们进去。一个穿着军装模样的首长亲自迎了出来。拓守金与首长相互对视。
“拓营长,真的是你!”首长快步走上前。
“祁政委,是俺呀。”
“一直打听你的消息,你个死鬼藏到哪里去了!”
“俺早知道你在这里。实在是不便打搅!”
两人紧紧拥抱。祁政委沏上茶,俩人“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拓守金把赵大旗的情况告诉他。祁政委叹着气,起身走到窗口,说:“原来我们有过联系。老赵的事我知道。他的事可不简单呀……”
“俺相信他是冤死的,俺以人格担保。要不是俺后生亲眼目睹,俺也不会亲自找你。”
建国把自己在煤矿遇到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祁政委,并掏出那本日记本和相片。祁政委盯着日记本看了好一会。他紧锁着眉头,手里的烟头在不停地抖动。“老赵呀对不住,你走的心不甘呀!”祁政委扯开喉咙,几乎是竭底斯里。
赵政委的这一举动,也惊到了拓守金和建国。他们没有想到他如此反应。一会儿祁政委平静了下来,向他们谈起了过去。
赵大旗原来是区委会的副主任,后来不知道什么情况被下放到河兴县文化局。赵大旗性格耿直,做事由着性子,时间不长又力主县文化局领导班子改革,在当时的小县城引起不小的震动。县革委会就赵大旗的作为还专门召开会议讨论。有人反对,有人支持,形成争锋相对的两派。作为革委会成员,祁政委随流大多人的意见,对赵大旗的改革投了反对票。时间不长赵大旗因犯资本主义“左倾”错误被批斗。祁政委为何投反对票,他有难言之隐,也许受人指使,或是大势所趋,出于对自己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