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婚之后,安琪感觉又活过来了。她租了市场不到10平米的摊位,做起蔬菜生意。虽然辛苦,但也充实。每天人来人往,叫卖声和嘈杂声,让她习惯上这种“烟火味”的生活。她每天踩着时间,早晨5点起床,收拾做早餐。5点30分,她叫醒儿子吃饭。她草草地吃了饭,把昨晚拣干净的蔬菜搬上三轮车,6点准时出发。原来她骑自行车送儿子上学,回来又马不停蹄地骑三轮车到市场。这样一来回倒腾,时间很紧。孩子心疼妈妈,让妈妈用装着蔬菜的三轮车送他上学,然后直接去市场,省时省力。这确实方便了安琪,她又心疼儿子,三轮车满载蔬菜,上面支着木板架,儿子坐在上面一路摇晃不说,还经常碰到大风大雨,受冷受淋。不管多苦多累,儿子就是她挣扎下去的支柱。儿子随安琪姓,叫安岳岳,上小学三年级。家庭的变故和不易,让小小年纪的他比同龄人更早懂事。放学时间他就去市场帮妈妈,招呼顾客、上秤称菜、算账都轻车熟路。
菜市场离祁明单位不远,祁明下午下班,总习惯穿过菜市场溜达一圈。疲惫了一天的工作,来这里“熏熏”人气和烟火,心里会放松,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再主要是安琪在,他过来聊聊天,顺便搭把手。每到这个时间,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安静了不少,夕阳安详地洒下来,在市场的一角总会出现一副“三口之家”的和谐画面。其他摊贩一直以为她们是一家呢,夸“老公”帅气,夸孩子懂事。开始安琪会急忙“纠正”,时间长了她也懒得解释。岳岳喜欢高大魁梧的祁明,那个时候大多孩子都有一个军人梦,所以对当过兵又上过战场的祁明,好奇又向往。在这样一个缺失“爸爸”的单亲家庭,孩子对祁明有种天然的亲近。有一次岳岳班里要开家长会,安琪忙抽不开身,岳岳拉着祁明去。岳岳在同学中是个没“爸爸”的孩子,心里自卑。这次突然带去一个“爸爸”,俨然有了“底气”,对同学讲“爸爸”是军人,上过战场。看孩子那种神奇的样子,祁明心里又甜又涩。这个时候他又自然想到远方的思嘉。这种没血缘的“关系”,却比“血缘”更纠缠,也更深沉。
张氏被抓以后,安琪带岳岳探监过两次,带去过几件衣服。张氏痛哭流涕,他对不住安琪和孩子。在监狱的这一年多的时间,见不到一个亲人,一个朋友,就连他痴情喂养多年的小情妇,也私卷了他的财产不翼而飞。他曾那么深深伤害了安琪,决绝地抛弃了这个家。现在铃铛入狱,只有安琪和孩子来看望他。他愿意好好改造,希望刑满出去能与安琪重新组合。安琪淡然回绝,她现在过的很好,以后也是。对于安琪,那时选择与他在一起,也是被迫无奈,她们原本就没有感情,来探监完全出于自己的良心。她唯一感激他一点的是,他毫无保留地供出王书记贪赃枉法的事实,让王书记得到应有的惩罚,了结了她多年的心愿。不过让她至今都糊涂的是,到底是谁把他们一个个送进监狱,替她圆满了这个大结局。这个人很遥远,无从知晓,却又似乎近在身边。不管怎样,她要感谢这个人,这个神秘而又诡异的人。
祁明怜悯安琪的遭遇,安琪又同情祁明的身世。她不忍心提及,她希望他永远不要知晓这个秘密。每每看着祁明与岳岳在一起,亲密的样子,她又产生出无法言状的心情,是难过,是遗憾,是纠结,都有……人生为何是这样,真实又讽刺,严肃又滑稽。
安琪在祁明跟前提过,把秦娟和孩子接过来。一家人长期分居,也不是个法子。祁明说他提过,秦娟的父母不愿回来,秦娟当然不能丢下父母。祁明刚复原回来的时候,他们还经常打电话联系,偶尔也写信。现在联系少多了,他打电话过去,她要么忙说不了几句,要么干脆无人接听,几个月也通不了几次电话。他感觉,他们之间越来越淡了,即是通了电话也不像以前有那么多话可聊。夫妻成这般关系,不太正常。如今到这步,他也无能为力,走一步看一步吧。让他最惦念的是孩子,思嘉这孩子对他有依赖,他离开的一段时间,孩子心情不好,给他的信里满是思念。思嘉大岳岳三岁,现在上6年纪了。
国庆节假期,祁明回新疆了一趟。他这次打算带思嘉回来,让孩子和父亲待上几天。上次因父亲的要求他带回来思嘉的一张照片,父亲把他放在床头柜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端详。他理解父亲的心情。当祁明把这个想法告诉秦娟的时候,她不情愿,她说几天时间来回奔波不说,孩子又马上小升初了,这个时候带孩子回去不是时候。祁明觉的这完全是借口,他与秦娟争执起来。他俩的争吵声引来秦娟的父母,他们显得很激动,坚决不让带孩子回去。祁明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与他们当面翻脸。他出门绕着军区大院走了几圈,快到放学的时间,他去思嘉补课的学校去接思嘉。左等右等不见孩子,祁明打问老师,老师说班里没有叫余思嘉的孩子。这就奇怪了,明明是在这儿的。祁明回去,思嘉已经在家。他趴在桌上一声不吭地吃饭,不高兴的样子。祁明问缘由,孩子不说话,眨着眼睛,很快就滚出几颗豆大的泪珠来。原来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军用玩具模型操作,孩子正玩的尽兴却让妈妈硬生生带回来了。祁明问为什么,孩子瞄了一眼正在厨房在秦娟,小声说:“爸爸,你是不是要偷偷带我离开?”
“啊?”祁明明白了,他又小声问孩子:“你明明在那里,老师却说班里没有叫余思嘉的同学?”“你还不知吗,我的名字这学期改了,叫秦思域。”
“啊?”祁明彻底懵了。他起身冲进厨房,对着秦娟叫:“孩子为什么要改名,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样做对得起余连长么!”
秦娟说:“还不是为了孩子,姓随不了父母,升初中就报不了名。”
“那也不能——怎么不和我商量?”
“姓祁吗?你觉得有可能吗?”
“你——”祁明一时语塞。是呀,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吗?他算什么?
祁明重重地坐倒在凳子上,心头挤压着怒火。
“你要是无法接受,我们只能离婚!”秦娟补充一句。
祁明晚上去找战友喝酒。战友更是说出了实情。秦娟最近与部队的X参谋长走的很近。战友感叹:“你离开就应该会想到这个结果。谁也不让,两地总不能这样分居下去吧。”
“看来只能离婚了。我们在一起本身就是个错误。只是孩子——”
“孩子与你没血缘关系,从法律上讲,不可能判给你。”
祁明一杯又一杯,喝了好多的酒,战友劝也劝不下。一会儿,他重重地瘫坐在地上,呕吐起来。又一会儿,他开始小声哽咽起来,逐渐哽咽声变大,彻底大哭了起来。一个大男人这般模样,谁见了都不好受。
祁明决定了要离婚。他在秦娟写好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他要离开,孩子紧紧抱着他不放,他们抱头痛哭。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踏上了回归的列车。在火车几天的时间,祁明几乎都在睡觉,他沉沉的样子,他不愿多睁眼,也没胃口吃点什么。他的BB机有人呼叫,他也懒得去看。
祁明回来,安琪见他脸色极为不好,问他去新疆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了。他说他自由了,他彻底解放了。安琪听出他的话,“你离婚了?”
祁明不语,安琪再没有追问,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她替他难过,他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疼。这个曾经从枪林弹雨走出来的军人,却在感情上输的尽光。
祁明这些天过的浑浑噩噩。这一场婚姻,来去匆忙,就像一场梦。他不是输不起这段感情,而是他无法向父亲,向死去的战友交代。一连几天BB机呼叫的号码是同一个号,他用公用电话打过去才知道是父亲。父亲说没啥事,就是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心里惦记。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常,他担心父亲知道他离婚的事。看来他并不知情,他暂时放下心来。签离婚协议的时候,里面的内容他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在后面签了字按了手印。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净身出户”,他只求她们不要告诉父亲,暂时保守住这个秘密,这是他唯一的请求。他们离婚的事,老人受不了这个打击,他不忍心让他知道。他告诉父亲思嘉学习很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父亲说没事,让他不要纠结,在省城那边一个人多照顾好自己就行。
让祁明得以安慰的是,一个月后思嘉给他来了信,信里说他不会忘记“爸爸”,等以后长大了他会回来看望他们的。他与孩子书信往来,使他也慢慢地从离婚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当然还有安琪和岳岳,他每天习惯地经过这条“老路”,每天见到安琪和岳岳。安琪不会提前离开,就像是一种默契的等待。有时候他们回去已经很晚了,安琪做了饭留下他一起吃。通过与安琪的“亲密”接触,他感受她的善良、细腻与坚强,他有一种依赖的情愫,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可是,他又觉得安琪总有什么心事,或回避他什么。他们的关系又近又远。
祁明离婚,建国并不感觉到吃惊,他甚至想到过这样的结局。在这场婚姻里,祁明就是“平衡关系”中的悲剧人物,他委曲求全,成全别人,最终落得个伤痕累累。不过,这样的伤痕迟早会被时间抚平。他替他难过,也为他称愿。祁明逃出了事业与感情的捆绑,希望以后爱情也能如愿。祁明的结果,让建国联想到了钟明,他们的婚姻有相似之处。这一点上,建国应该感到庆幸,赵芳芳是他毋容置疑的真爱,她满足了他几乎所有的期望。
他与赵芳芳决定要个孩子了。不管再忙,他们也要腾出时间来在一起。一个月的时间,三个月的时间,半年的时间,赵芳芳的肚子依然没有变化。赵芳芳有了焦虑,建国安慰她,要孩子的事不能着急,是水到渠成的事。虽然这样说,赵芳芳还是为备孕的事“精打细算”,排卵期,同房时间、饮食结构一一做了详细计划。她俩就像飞来飞去的候鸟。眼看着一天天过去了,这时候秀菊香也按耐不住,她积极奔走,什么补药了,什么观音求子了轮番登场。在秀菊香与赵芳芳的“操控”下,建国渐渐地有些招架不住,先是力不从心,后来身心都疲倦,他开始想着法子逃避。
建国在安琪与祁明跟前“诉苦”,安琪说知足吧,被最爱的女人缠绕其中,也是一种幸福。不像她,除了孩子,再没有任何亲人。她这一说,又波及到了祁明的情绪。是呀,他更让她们心疼。祁明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会是怎样的心情。人这一辈子,没有都能如愿的事,安琪说的没错,他比起她俩来,应该是个幸福的人。
建国完全没有必要在生男生女的事上纠结,生男生女都一样。甚至他更希望要个女孩。他这辈全是男的,下一辈又是小宝和小玉,生个女孩才稀罕。况且他自己本来就喜欢女孩。赵芳芳说他是骨子里就带着感性和柔软。她这么一说,真说到他的心坎里。于是接下来他开始憧憬一件幸福的事,他希望上天能赐给他一个女儿。他身边环绕着贴心的小棉袄,扎着小辫子,穿着碎花裙子,一口一口地叫着他爸爸,往他嘴里塞着糖果,那“咯咯”的甜美的声音……
这是他与钟明不一样的心态。当然这并不说明他要比钟明“豁达”多少,不同的心态是建立在不同的氛围和条件下。如果像叔叔那样的情况,母亲肯定不是这样的心态,或许她比叔叔更强烈要个男孩。他也因此不会这样理所当然地希望要个女孩。
这样想着,他就心甘情愿地接受母亲和爱人的方法,而且也加入其中。他找有关备孕的各种书籍,他总会不由自主地翻到“女孩篇”:排卵日前2日为受孕最佳期;有利的爱爱体位;每隔3天一次;减少Y精子,增加X精子;等等。他不仅如数家珍,而且积极执行。他疲于其中,也乐于其中。
建国苦涩而又甜蜜地沉浸在自己的“温柔乡”里,可是他不知道此时的安琪与祁明正在经历和面临着什么。安琪越来越发现祁明看她的眼神,是一个许久不曾见到的有光的眼神,是一个男人恋惜女人的眼神,满满的温情又带着热烈。每每这个时候,安琪快速撇开他的眼神,撇开那般本该接受又无法接受的眼神,她强烈地感知着他的眼光,她又一次次无情地推开。对他,她有过“非分之想”,可那只是一划而过的流星,剩下的只是遗憾和落寂。祁明也越来越觉得他喜欢上了安琪,他也感觉到安琪对他的好,但是这种“好”又似是而非,她对他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无法逾越。开始他以为只是一个女人应有的本能和矜持,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但具体什么原因他又说不上来。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心情”又一次面临挫折和考验,为此他苦恼不已。他找建国,他把他的心事一股脑地告诉给建国。建国心头不由一怔,他没有想到是这样,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他。祁明临别对建国说,尽管这样,但他这次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情感。以前因为自己的逆来顺受、优柔寡断让他失去了很多。见建国继续沉默不语,祁明突然觉得自己哪里说的不对。他向他解释,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没有过。建国的沉默哪里是祁明所想的那样,他根本不会“心事”到他与赵芳芳的曾经。他越是这样说,建国心里越难受,越纠结,越心疼这个男人。如果祁明与王书记没有关系,或者安琪没有那些不堪的经历,再或者没有与岳岳这层关系,她们应该都能走到一起。她们在一起是多好的结局。可是……想到这些,建国集聚的苦涩越发沉重起来。替祁明,也替安琪。命运如此安排,又如此捉弄。建国想过无数画面,想过祁明知道真相后的样子,每一个画面都是撕心裂肺的疼,他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
祁明晚上做了个不好的梦,一早起来不由得焦躁不安。他给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他刚到班上,就接到妹妹的电话,她哭哭啼啼地说父亲下屋台阶摔倒,头磕着门槛流了好多血。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祁明放下电话,叫上单位司机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他到医院的时候,父亲正输着液,额头裹着绷带,脸色蜡黄,嘴唇紫青。妹妹告诉他父亲出血性脑卒中,神志不清,短暂性昏迷。祁明僵直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他移步,接着机械沉重地瘫倒在父亲床前。前几天打电话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让他痛心不已。换药的时候,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瞅了瞅祁明,眼角滴出一颗晶莹的东西。不一会儿他又睡了过去。这一刻父亲是多么脆弱,祁明紧紧地攥着父亲,就像攥着将要丢失的心爱的孩子一样。几天时间,祁明就这样静静地守候在父亲身边。父亲清醒的时候,他往他嘴里递进小块苹果罐头,父亲吃力地动着嘴唇,慢慢咀嚼,他一阵激动。有时候父亲一口都不想吃,连嘴唇都懒得张开,他只能用沾上水的棉签,轻轻地润着父亲的嘴唇。两个星期后,父亲些许有了好转,能开口主动要吃东西了,这让祁明和祁华激动了一阵。大夫建议出院回家休养。不过,老人以后有可能出现语言不清,甚至偏瘫或者痴呆,要做好长期心理准备。他们刚恢复起来的心情又落入低谷。回家以后,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种种迹象表明,似乎按着最担心的结果而来。父亲张嘴说话越来越费劲,好不容易蹦出的话大半又含糊不清,身子也越来越僵硬,大小便也渐渐不能自理。为了方便照顾父亲,祁明只能申请了长假。
这是祁明参军工作以来,与父亲相处最长的时间。每天一早,祁华做了早餐去上班,祁明“监督”父亲吃了饭后,打开收音机,播放一段军事评说或者新闻。父亲安静习惯地听上一个小时左右。等外面太阳暖起来,他又推父亲出去晒太阳。有时候祁明忙手里的活,感觉父亲一直端详着他,他抬头,父亲又移开目光。父亲似乎对他有话要说。
祁明凑到父亲跟前:“爸,您有啥要求就说出来。”
父亲像鼓足了勇气一样朝他点了头。父亲手指着床柜,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祁明打开床柜,取出一本书,父亲摇头。他又取出一个笔记本,父亲这才点了头。祁明翻开笔记本,一行一行地往下看:
“我的身子越来越不听使唤,动哪儿都觉得费劲。满脑子也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有时候夜不能寐。真的老了。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原来在战场也没怕过死,可到这把年纪却恐惧死,而且越来越强烈。我担心突然哪天来不及交代不省人事。我有话对你说,而且有重要的事告诉你,这么多年了积压在心里。我只能以文字的形式写下来,是因为我实在无法亲口说出来……其实我早知道你离婚的事,你岳父当天就打电话告诉我。这一天也许迟早要来。孩子,这些年真难为你了,是爸对不住你。你为了成全我们,牺牲了很多。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偷寻找你的亲生父母。今个我就告诉你,必须告诉你,不能再拖下去了。”祁明抬头看了看父亲,又低下头继续,“你不到2岁的时候,听说你的父母已经身亡,你的遭遇让人唏嘘和同情。我几经周折把你从别处抱回来。真是有幸呀,你从小腼腆懂事,让我们省事省心。至到你参军不久,我得到一个消息,你的亲生父亲竟然还活着。”读到这里祁明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深呼一口气,“当你的父亲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不是别人——而是我都熟悉的人——王书记,你千真万确的父亲!”祁明翕动着鼻翼,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你的父亲当年有你的时候,还不满17岁,当时离开你和母亲也是身不由己。他一直在打听你们的消息。你想作为一个父亲,见到自己的儿子又不能相认,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他后悔自责,他知道你不会轻易接受他,他最终选择了沉默,不打搅你平静的生活。他一直默默关注你,帮你,你要复原回来,是他找了省上的某领导才得以办妥。为了你顺利参加工作,他不惜送钱送礼。他犯错误入狱,有一半都是为了你替领导背黑锅。无期徒刑呀,他这辈子算彻底完了。你能去监狱,哪怕见最后一面,他也算心满意足。尽管你有多少怨恨,有多少委屈,但总归要面对,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祁明的双肩抖动,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暴显。倏时,他扔下笔记本,嘴里嘶吼出“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这个时候祁华走进来,看到这一幕,惊吓地瞅瞅哥哥,又瞅瞅父亲。她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翻开,扫视了里面的大概内容。她显示出更惊讶的表情,情绪激动起来:“这怎么可能,爸你是老糊涂了,他怎么能和哥哥有关系呢?!”
看父亲一语不发。祁华接着说:“你老是不是就为了让哥哥替你去监狱看他才编造的谎言。应该是的,不然你不会这样,是吧?!”
祁政委半闭着双眼,萎缩在一角,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祁明不让祁华再逼问下去,他不忍心看到父亲这个样子。他走出屋子,他浑身就像没了骨架,两腿发软。他脑海里不断晃动着一个人,不断回忆着过去的一幕幕。失落,悲凉,耻辱,怨恨,无奈,统统叠加起来,越积越厚……
祁明隐忍着所有的疼痛。他还是按部就班地照顾着父亲。他再也没听到父亲说过一句话,他彻底失语了,他痴呆了,他的目光变得混沌不清。祁华无心在班上,她担心父亲,担心哥哥,他担心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把哥哥的事情告诉建国,告诉安琪。她们表现的异常的安静。原来她们早已知道。这一刻她不得不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哥哥,此时这般的让人心疼和怜惜。
建国面对祁明,不忍心去安慰,不管他说什么现在都是多余。他甚至不敢去对视他的目光,他害怕他随时都会坍塌在他面前,他太心疼他了。如果能换回他一颗“安放”的心,为他做出牺牲,哪怕是事业、甚至生命,他都愿意。
若果不是孩子,安琪会义无反顾地和祁明在一起。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可是越这样想,她内心越纠结,这是无法实现的事实。只能是:有一种超越爱情的亲情。她会像母亲一般地、心甘情愿地守护着他。不管她是如何憎恨那个锒铛入狱的人,现实是留给她的这俩人,是她这辈子注定无法割舍的人。荒诞的人生呀,这么滴血一般的纠缠,无力面对,又不得不面对,还又心甘情愿地接受。
还有一个人心中无法平复,赵芳芳。他对祁明的感情最为复杂。她曾那么深情地爱过他,也曾那么强烈的怨恨过他;她遗憾他的懦弱,也理解他的处境;她唏嘘他的遭遇,却又无能为力。这个男人,也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可是这个“一身华丽”包裹下的却是无力的疲惫之心。一味的迁就,也是一种残忍,消耗殆尽的情感。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但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轨迹。我们用最豁达的心态表达积极的人生。然而,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不得不认命,出生有时候也决定命运。不同的境况会有不同的性格养成。对于一个从小失去“父母”、历经苦难的孤儿,还能奢望什么,那些给予他本该枯竭的爱和情感的人,感恩就成了他生命的信条,哪怕这种感恩里有忍让和无奈。我们无力改变什么,那我们就试着去理解,去包容。
我们本想,祁明再不会愿意见到王书记。可是他还是去监狱看了王书记。满目苍凉的王书记见到祁明,他惊讶又无语,虽然对于祁明表现出的淡漠,他内心仍然是涌动着波澜。祁明说他是受父亲之托来看看他,简单地交流了几句,再无话可说,便匆匆离开。一出门,祁明那不争气的柔弱之水滴流了出来,很快热烈地拥挤着,夺眶而出。这样的哭声,一个男人竭底斯里的样子,彻骨的刺痛任何人。
祁明再也没去单位上班,连辞职信也是发过去的。他守候在父亲身边,按部就班地做着每天做的事。有时候他会推着坐着三轮的父亲去沙棘滩,去田埂,去梨园,去长城,去黄河。听那滔滔的黄河水,听那西塞呼呼的风声。父亲安静地坐着,就像个听话的小孩,也许他有所直觉,也许他眼前显现着那个激烈的年代,那个与敌人厮杀的斗争场面。祁明沉默地站立在父亲身后,他眼前出现可能与父亲相似的场面。建国远远地望见他们,没有过去打扰。像这样一个孤独而魅力的黄昏:你站在岸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远处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