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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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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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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向东流》连载

第三十章 暮去朝来 方死方生

这是2005年的一个冬天,一个漫长的冬天,没下过一场雪,天气干冷干冷。春节刚过,秀菊香老人刚刚度过她83岁的生日。突然有一天,她睡了过去,安静地睡过去了。她沉睡的样子那样平和,那样安详,以至于没咋听到身边有人悲天抢地的哭声。秀菊香老人半辈子吃斋念佛,她曾再三叮嘱过儿子,自己老百年时不许大哭。她是要去极乐世界。那时候的小宝小玉半信不疑,纠缠着奶奶,追问极乐世界到底在哪里。如今,他们长大,奶奶的“极乐世界”他们只当默认。默认的还有新军、建国和新国他们。母亲一辈子慈爱宽厚,任劳任怨。他们宁可相信,母亲真的是驾鹤西去,去了那个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丧事操办灵堂布置、请阴阳念经、做道场、吃素食都一一按照母亲生前的遗愿。老人烧过头七纸,该走的都走了,闹混混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空寂寂的屋子,明晃晃的院子。新军突然悲从中来,他蹲在正屋的墙角下压声哽咽、低声抽泣到放开大哭。他的哭声感染到春芝。春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眼泪簌簌。

小宝从私企辞职,又到一家家电公司做销售,因为不善于交际,业绩很不好。前两个月只拿到600元的保底工资,要是下一个月仍然没有业绩,连保底工资都拿不到,只能走人了。奶奶没了,他请假回来。他本想多待些时日,反正现在的公司迟早要离开,他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可是头七纸烧过,家人各忙各的,他不好再赖在家里。新军与春芝的情绪,可能有部分是在小宝身上。她们或许知道了儿子的处境。小宝走的时候,春芝塞给儿子几百元。小宝不要,新军说拿上吧,多了家里没有,就当车费钱哩。小宝就这样沉甸甸的出门了,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迷茫而幽怨。

快到了下班的时间,沙棘滩政府大院,建国送出最后一波人。他回头进了办公室,坐着发了一会呆。有人进来。他像是突然记起什么,起身出门。他穿过一片田地,来到一处荒滩。荒滩上孤零零地并排着一对坟墓。一座老坟,一座新坟。一座是父亲的,一座是母亲的。父亲的坟矮矮的卧着,上面长满了野花。母亲的坟堆就像刚翻出来的新土,还冒着白气,淡淡的土腥味。上面压着的白色祭条被风吹的呼啦作响。他似乎看见母亲正坐在对面,一身青布蓝衣,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正微笑着向他。他不禁打了寒颤,他似乎才从乱哄哄的梦境里清醒过来。这些时日,他似乎都没顾得上悲伤,甚至木讷的、不相信母亲已经不在人世。硬生生的现实就在眼前,母亲真的没了,他从此成了没妈的人。他开始悬空着身子,就像突然落入深渊一样。感觉到一种窒息的难受。他扑腾跪倒在母亲坟前,哽咽抽泣。接着他号啕大哭,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的大哭。心头的压抑丝丝剥离出的悲痛。不知过了多久,他哭干了泪,他蜷缩在坟旁睡着了,就像个失去妈妈的孩子。他被一阵叫声吵醒。坟头上一对乌鸦,嘴上衔着祭奠剩下的残渣。见他起身,扑腾一声飞走。

立春过了,雨水过了,也没见一丝雨水。到了惊蛰,雨丝夹杂着雪花才姗姗赶来,洋洋洒洒的扑向大地。薄如蝉翼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消失。整个沙棘滩笼罩在一片风雪里,若隐若现。村里还是和以往一样,安静的洞察不觉它的变化。除了新军门帘上那白色的挽联。时间还是按部就班的向前,日子也是有条不紊地继续。建国也持续在这种不好不坏的日子里。至到沙棘滩有了绿色,这绿色的新生命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地层里孕育出来一样,田野里,山坡上到处都是。这个时候,建国突然听到一个让他意外的消息,赵芳芳怀孕了。他不敢相信,当大夫亲口说出怀孕的事实,他按耐不住兴奋,一把抱起赵芳芳转了三圈。赵芳芳在他的怀里,也从没有过这般的娇羞而自信的样子。两个人为了孩子做了最周末细致的计划,从现在开始,她必须请长假安心养胎。他也必须承担下所有的家务。她们尽可能地想到着孩子到来之前的所有准备。果断而又激动。这样的情景,要是母亲能活着见到,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她老人家是有着遗憾和不甘的。他要把这个来之不易的好消息告诉母亲。他在母亲的坟头说了一遍又一遍。说着说着又是满眼的泪水。这泪水一半是高兴,一半是伤心;一半是获得,一半是失去。

新军和春芝商量后,把自己住的、靠正屋的耳房腾出来,收拾布置留給建国她们住。新军对建国说,外面环境不好,家里耳房朝南,暖和采光又好,回来养胎坐月子最合适不过,平时还有春芝照顾。你就放心上你的班。新国也打电话过来告诉建国,以后孩子的玩具和推车就不用再买了,家里啥都有。建国说好的。挂掉电话,晴红埋怨新国,你真是一根筋,人家两口子在乎孩子这点东西,肯定要买新的。新国想想也是,自己也就是一高兴随意说出口。母亲去世,多亏了弟弟张罗。当时他正在外地学习,赶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安排妥当。本来所有的花费他们兄弟平摊,可最终还是弟弟一个人承担。建国说他供学生压力大,自己手头宽裕。为母亲的事用不着斤斤计较。新国心里过意不去。这下听到弟媳终于怀上孩子,他兴致勃勃地向弟弟道喜。

家里遇到大事,基本都是新军与建国商量,然后由建国拍板决定。新国是那种你说咋办就咋办的人,属于安于现状的一个人,事业也是如此,按部就班,平平淡淡。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教老师,教书二十多年,连个年级组长都没当过。恰恰是这样,他过的最随意最心安了。晴红也许就是看中这样的实在。当年她有病的时候,新国也是不离不弃。两口子在一起其实就是图个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罢了,没有那么多要求。小玉马上要高考了,几次模拟的成绩都过了600分,不出意外考个重点大学应该没啥问题。小儿子上小学了,听话又懂事。俩孩子是给予新国晴红最大的安慰。人这一辈子,没有个十全十美,但总有一样会填补所愿。

小玉高考的头两天,居然感冒发热。新国夫妻担心的提到嗓子眼。这个节骨眼碰上这事给谁都糟心。就连吃药都不放心,她们亲自带着小宝去医院输液。输完液她们又风尘仆仆的赶回沙棘滩,在母亲的坟上又是上香又是烧纸,求母亲保佑。高考的当天,小玉的烧退了,如期考完了几门。她们问小玉考的如何,小玉说还好,和平时一样发挥正常。她们还是不放心,至到高考成绩下来,小玉的成绩竟然高出平时30多分,以645分的总分荣获清河县理科状元。清河县沸腾了,沙棘滩沸腾了,这是历年来最好的成绩。清河县三中的大门口,第一次高调而宣泄地挂上“拓小玉同学以645分的喜人成绩夺得清河县理科状元”的醒目条幅。往年不是清河一中,就是清河二中轮流高考状元,这次三中终于扬眉吐气。平时在学校默默无闻的新国夫妻,突然之间成了“名人”。她们第一次接受县电视台、市电视台的采访报道。持续的热度一直持续到9月底,至到小玉进了清华大学的时候才慢慢降温了下来。

小玉考上清华,小宝给弟弟打了祝福电话。他应该为弟弟高兴,但他却真正高兴不起来。弟弟在所有人的祝福与赞美中去了北京,去了无数人做梦都羡慕的地方。而他却像一个漂泊的魂,游荡在陌生的城市。他再次失业,他在又暗又小的出租屋里翻找着报纸上的招聘信息,他的应聘简历像雪花般的散出去,又落寞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从现在开始,他与小玉之间已经有了差距,或许这种差距又导致一种莫名的隔阂。他从建国和钟明俩叔叔的身上寻味出答案。他不希望是这样,但他又不得不这样想。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已经长大,成年人的世界该出现的样子,他们曾有的那种无忧无虑、肆无忌惮的兄弟关系是一去不复返了。他与小宝电话里的彼此祝福,是明显多出了客气的成份。他那时的内心与电话另一头感受到的氛围截然相反,他甚至滋生出一些怨气来,这么短的时间都一个个像是已经忘记了亲人去世的那样。也许,一切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的敏感和多虑,使他依然走不出自己架设的阴影和孤寂。他现在该做好的就是找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让自己忙碌和充实起来,而不是成天昏昏噩噩,胡思乱想罢了。

拓家两大喜事的降临,让村里人羡慕又嫉妒。有人说是秀菊香老人吃斋念佛得来的福报,有人说是老人埋的风水好。不管怎样,拓家兄弟宁可相信这样的“结论”。他们原本不相信风水迷信什么,但他们相信母亲,相信母亲的善心善念给予子孙的福报。越是这样,他们越是怀念母亲。母亲在世,他们还能像孩子一样被惦念着,尽管他们都已是上了年纪的人。母亲不在,隔在他们前面那道坚硬而柔软的山峰猝然坍塌,他们不得不直面年轮甚至死亡的威胁。建国有时候默默地望着大哥,他拖着后背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父亲。二哥也是两鬓泛白,当电视台记者采访他称呼“大伯”的时候,建国还觉得突兀。二哥苦笑着说,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们是不太在意自己的年纪。其实人家记者比小玉大不了几岁,我们得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是呀,他们到了这个年纪,已是黄土掩过大半身的人了。建国曾从一本书上看到过,44至54岁年纪的男人,是很容易突发疾病的阶段。他回顾了几个失去的同学和战友,都因为突发脑溢血而去世。母亲没了,他们仿佛一下子被推到这个危险的关口。建国想到还未出生的孩子,他突然觉得时间紧迫,他已经把大把的时间浪费掉了,他以后陪护孩子的时间太有限了。

虽然一开始他们为了迎接孩子做了最幸福的计划,但是现在赵芳芳依然忙碌在工作上。建国每次提出休假的事,她总是说时间还早,怀孕还不到三个月哪有那么娇气。赵芳芳最近正接受关于《如何有效存储风热能源》与《黄河流域水土生态建设的可持续性发展》的课题研究。风力与光伏发电能源利用发展虽然大有成效,但遗憾的是每年利用风力与太阳能源的时间其实很有限,风力和光伏发电经常受到天气制约而无法达标。所以如何把能源有效存储起来,即便遇到天气和环境制约,也能正常发挥作用。黄河每年携带的泥沙量巨大,河势摆动致使沙棘滩几十公里的已建工程出现脱流失效现象,洪凌安全隐患依然存在,直接威胁黄河两岸已建防洪工程安全,给当地经济发展造成了不利影响。如何克服,实现资源利用的最大价值,这就成了赵芳芳和她的团队努力研究的方向和迫切愿望。

这个夏季,赵芳芳与自己的团队再一次出现在沙棘滩。荒滩、沙漠、黄河频频闪烁着她们执着而忙碌的身影。沙棘滩周边,她们为所望之处、满眼的绿色而高兴,几年时间不见,树木和其他绿植长势喜人。这里曾是她们奋斗过的地方,几多感慨。建国却遗憾地说,你们只是看到了沙棘滩外表。赵芳芳不解,他带她们,穿过眼前的一道道绿植,到达沙滩的纵深处。赵芳芳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低洼的荒滩死一般的沉寂,一个个赤裸的沟壑就像扯开的身体,在阳光下暴露着全部的纹理和肌肤,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建国说这几年来这里开采砂石的人越来越多。除了私人商贩,还有一些公司甚至国企单位堂而皇之地过来开采。他曾交涉过,甚至去上面也反映过,可是最后都不了了之。人家大多都有合法的开采证明,只能眼睁地看着挖掘机、拉沙车来回穿梭,心痛呀。是呀,赵芳芳不是不明白,现在城市发展快,钢筋水泥建筑物野蛮生长,甚至延伸到了乡村,各乡镇也开始大搞建设。建设需要混凝土,促使大量的砂石用料开采,从而导致当地生态的严重破坏。

赵芳芳对沙棘滩的生态破坏耿耿于怀。突然有一天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黄河泥沙是否能代替建筑混凝土用料,既能解决工业建筑的混凝土用料,实现资源利用的最大价值,又能保护黄河流域水土生态建设的可持续性发展。利国利民的好事呀,她突然为自己这个想法而激动不已。她查阅资料,才知道黄河泥沙代替工业用料早就有人提出过,但由于受当时条件技术的制约,并没有引起重视。现在她们研究的方向还“徘徊”在单一的生态保护范畴。这个想法顿时让她豁然开朗,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团队,有人提出质疑,但最终表示赞同支持。于是她和她的团队又重新投入到黄河泥沙的价值利用研究上。

赵芳芳妊娠反应越来越强烈,这意味着离生产的日期越来越近。临近的前几天,她才放下手头的工作。为了安全,她住到省妇科儿童医院接受护理。几天的时间对于建国来说是期待又难熬。孩子马上要降生了,这是她们多年的幸福期待。可是看到爱人疼痛难忍的样子,他又于心不忍。这个年纪生孩子太不容易,真是遭罪呀。他心疼她,他建议她刨腹产。她不同意,坚决要自然分娩。她被送进产房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从没有过的紧张。他来回踱步,一旁的春芝劝他坐下来等。他刚坐下来又起身。时间一点一点的移动。一阵清脆的啼哭,产房门终于开了。他顾不上大夫怀里的孩子,他冲了进去。赵芳芳被推了出来,他看见她浸满泪水的眼和微微展开的笑脸。这一刻,他才放松了下来。他这才记起孩子,他接过孩子,细细端详。虽然对孩子的降临有无数憧憬,但当她彻彻底底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还是有不小的“震动”,稀疏的胎发,皱巴巴的小脸。

孩子出生于春分时节,寓意着春天即将来临,一切万物开始复苏。她们给孩子起名叫拓梦瑶,有梦想、纯洁、美好、积极向上之意。女儿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变化。三个月后,她完全变了模样:黑黑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巧巧的嘴巴,完全按着“梦瑶”的期望值来的。从此,家里多了一个开心的玩伴,笑声弥漫着整个院子。就像在建国的诗歌里那样荡漾:

胎衣破裂的声响

你鲜活的,声声啼哭

连同每一声鸟鸣

在春风里唤起太阳的心跳

……

赵芳芳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之中。也许是女儿的到来给了她祝福和好运。她的黄河泥沙再利用经过反复研究,终于有了突破。黄河泥沙的替代比例超过40%需水量增加,若不改变配合比例无法拌和出易性要求的混凝土。综合考虑细骨料的颗粒级配、安全性和经济性,暂时确定了黄河泥沙替代比例20%、30%为最优替代替代比例、最大替代比例。经过研究发现,她们的确定比例科学准确。黄河泥沙与粉煤灰在混凝土中的相适性良好,粉煤灰替代比例为20%时28d(标准条件温度为20℃±2℃、相对湿度95%RH以上)。龄期的混凝土试块抗压强度(平均值)达到峰值;当粉煤灰替代比例达到30%时(增加水泥浆用量)混凝土抗压强度处于C30(混泥土强度等级)混凝土抗压强度的临界值。因此,使用黄河泥沙替代机制砂拌制混凝土时,粉煤灰替代水泥比例应以20%为宜。黄河泥沙成为建筑混凝土有了重要的科学依据和目标。这一突破性研究在国内引起重大反响。在目前砂石料紧缺的形势下,作为机制砂替代品进入建材市场,不仅为黄河下游减砂的有效途径,降低建筑成本,而且保护黄河流域生态建设的可持续性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经济价值和良好的社会效益。

天上黄河塞上香,争奇斗艳竟芳华。赵芳芳那边开花结果,建国这边也没闲着。他带领村民投入到火热的乡村振兴之中。他邀请文化旅游方面的专家,通过对沙棘滩旅游资源的评估,结合沙棘滩的现状,制定出实际可行的乡村旅游发展计划。在保留原有民族地域特色的基础上,进行村企合作的旅游发展新思路。有了资金投入,沙棘滩相继建起图书馆、文化馆,还有十多家农家乐。省师大捐给图书馆5000多册图书,大部分是有关沙棘滩民族特色与西夏文化方面的书籍。文化馆除了部分特色陈品外,大多是沙棘滩村民自发捐赠出自家的“老物件”。拓家那件“命运跌宕起伏”的珍贵瓷瓶也摆设其中。

紫霞紫萱又承包了几家农家乐,实行连锁式特色经营模式。祁华也当上了图书管理员。建国联系小宝,希望他能回来到文化馆上班。小宝说他刚换了新工作,工资待遇还好。建国说你自己看,俺们只是建议。临挂电话小宝说他考虑一下。小宝从内心还是想回去的,可是小叔问他的时候,他却拒绝了。这个时候回去,可能还为时已早,他还想在城市里努力一把。过后,他内心又矛盾起来。就像当初家人建议他考特岗,回来当老师。他也是拒绝一样。

小玉虽然上了最好的大学,可是他以前沉浸的自豪逐渐被消磨。他自以为是的成绩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提,好多人的高考成绩多出他一大截。宿舍的四个人,其他三个都是来自城市,家庭条件好,学习又好。而且参加各种社团,吹拉弹唱,游刃有余。他内心的自卑不由滋生,让他苦恼不已。还好,一段时间之后他又试着调整心态,他知道这硬生生的现实谁也左右不了,至少他还幸运地在这里上学。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唯有埋头努力就是。他主动与哥哥小宝联系过几次,后来小宝换了工作地址联系少了。倒是妹妹天宇频繁的联系他,她不是向他索要清华学校的照片,就是纠缠着他讲有关清华的故事。清华对她是一个向往地方。她说她要来北京,来清华亲自感受那里的氛围。自从小玉考上了清华,天宇就像变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叛逆,学习也进步了不少。她的变化让家人当然高兴,他们只知道她懂事了,哪里知道是小玉是受“清华”的刺激和激励。

天宇的变化让钟明内心平抚了不少。他一直觉的欠女儿很多,以前虽说忙于“事业”,回头想想有些只是一些无意义的“社交”。从而少了对女儿的陪伴,当然这样的“缺失”有他对她不得不否认的一种偏见。他现在只徜徉于自己的天地和内心,与世无争的偏安一隅。安静地陪护好女儿就好。女儿叛逆,使性子他都以最大的克制和宽容,以一个父亲的爱。他之所以选择在叶青曾工作过的学校任教,有追忆,也有反省,他同样怀着最大的宽容。叶青离开他,背叛他,等等,他宁可自己背负,宁可愿意这样的结果是自己一手造成。有人说他现在活得透亮,当经历生死,经历纷繁复杂的现实之后,这个年纪似乎才明白过来,自己曾削尖脑袋想要得到的,到头来并未让人心安理得,而且是寥寥的空寞与疲惫。人嘛要学会顺其自然地接受,与世无争地活着才好。促使他这样的心境,还有一件事情的影响,那就是赵源的死亡。赵源是在讲话的主席台上突然倒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是心脑血管猝死,面部被膨胀的青紫扭曲。葬礼的现场除了“按步就位”的官场“送别”,也没什么特别。黑色挽联的下面是一张P出来、似笑非笑的黑白照片。治丧的人面无表情,淡漠而又机械。治丧大厅也没听见哭泣声,空洞而又沉闷。他就这样离开了,应该是带着愧疚和耻辱,不然怎么会如此的难堪。

葬礼现场,多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赵芳芳和建国,还有安琪和儿子。这多少有些意外。也许到这一刻,对于死亡,大家都保持了最大的宽容,所有的仇恨和委屈,与殡仪馆上空那缕烟灰一样,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建国好些时间没见到赵源了,今天竟以这样的场面“见面”。其实建国的内心并未感到一丝的“侥幸”或者释然。赵源大他3岁,49岁的年纪就撒手人寰。让人唏嘘不已。可能连赵源本人都不会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不然就仅仅差一岁的“知天命”。一步太近,又太远。有人为这一步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却始终“上不了岸”。赵芳芳,除了女儿,在这个世上,尚与她有着唯一血缘关系的人,现在也不在了。她似乎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哥哥一样,她们之间冷冻的血缘从没化解过。而这一刻似乎化解成那团烟云随风而去。没有依恋,只有遗憾。

安琪是在现场唯一淌眼泪的人。不管以前有多少怨恨,她毕竟深爱过他,他毕竟是儿子岳岳的亲生父亲。或许她有自己的苦处,她是为自己流泪,为所有的不平和纠结;为孩子流泪,为孩子从此没了亲生的父亲。这是第一次安琪告诉儿子,墙上挂着的遗像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她必须告诉他,她无需再隐瞒什么,他已长成小伙了,他有权知道。岳岳惊讶地看着妈妈,又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遗像,突然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他转身向门口跑去。大家被孩子的举动吸引了,都朝这边看过来。安琪不好意思,她快速走了出去。她找了一圈,在外墙的墙角,他一个人抹眼泪。她看着孩子孤独而又委屈的眼神,她忍不住又掉下眼泪,她再也控制不住,放开了声。孩子突然又被她的举动吓着了,他怯怯走过去,拽着妈妈的衣襟,“妈,我错了,你说是就是。”“他不配,他不配做你的爸爸!”安琪边哭边说。是又不是,岳岳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候建国、赵芳芳跟着过来。

“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是你,”赵芳芳拍了拍安琪的肩膀,“你没必要这么难过。”

“我是为自己难过,为儿子难过,”安琪回头,“他对不住我们每个人!他以为他一走了之,他还欠着我们的没还呢!”

“说的没错,该还的一定要还!”说这话的是一个警察,他走过来掏出证件,“你们是赵源的家属吧,有关他的案子希望你们配合调查。”

这时候,每个人,怔了一下,又都沉默了。她们上了警车,向着城中心的方向而去。向着的方向,天空的阴云与红晕交织在一起,时暗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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