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秋天格外的明亮,天空是湛蓝的,阳光是充沛的。建国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10月25日去北京参加中国共产党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他做梦都没想到,“人大代表”这千钧重量而又无限光荣的责任会落在自己身上。那一刻,他百感交集,热泪虽没有盈眶,但心里荡起无数涟漪。他积极备写“关于沙漠的科学治理和利用”与“重视农村基础教育”方面的意见议案。他在底层工作多年,他最清楚沙棘滩百姓的诉求和心声。接下来的每个晚上,他都伏案在灯下,查资料、仔细修改,反复琢磨。夜深人静,他按耐不住心情,又开始他的日记:“每一次的苦难其实都是人生的历练,调整好心态,让一次次历练成为习惯,变成生命的一部分,激励前行的人生……”
他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第一次亲眼见到许多明星和英雄,第一次被媒体“曝光”,那种紧张而又激动的心情跳跃着。几天的大会让他耳闻目睹,感慨良多。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他聆听了党的十三大确定了“三步走”的发展战略,实现国民生产总值比1980年翻一番,解决人民的温饱问题;进一步确定经济建设、经济体制改革等诸多惠国惠民方面的政策。从北京回来,他每天被安排的满满当当,去机关,去学校,去企业,去人民大众中,他满怀深情地介绍十三大会议精神和对未来生活的描绘。这次的邀约与以前从战场回来的心情大不一样,那是被一味地追捧,他在主席台是准备好的稿子,高调而机械的照本宣科。他难受,他不愿在经历残酷战斗、失去亲密战友的情况下来“拔节”自己。而现在,他积极主动,带着使命和责任。
这一年他被提拔为沙棘滩乡乡长,他又积极投入到工作当中。他每天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去拜访农户,去田间地头,去查看沙滩周边的植被。他望着那涌动着力量与气势的滚滚黄河水,心中油然而生的力量与对生活的憧憬。他心里琢磨着三件大事,一是继续向腾格里沙漠挺进,让绿植一路向西延展;二是筹建沙棘滩中学,原来的四处透风的土坯教室要换成清一色的砖瓦结构;三是原来停下来的民宿建设须再提上日程。当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每一项实施起来都是困难重重。建国衡量再三,先集中力量筹建学校,赶在夏季暑假期间。筹集资金还是老样子,三步走,跑主管部门,联系爱心企业,发动群众。政府终于答应财政拨款,但只是一小部分,剩余的资金空缺需自己想办法。建国发动乡村干部带头捐助,老百姓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于是捐助学校的事在各村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筹建学校,钟明当然高兴,可是作为一校之长,总得带头做出表率,捐款少了说不过去。他心事重重。他找到父亲,想把家里那件值钱的瓷器卖掉。拓守山听了气不打一处出,祖上的东西也敢打主意,说什么也不同意。没想到几天后,那件瓷器不翼而飞。拓守山想一定是儿子干的,他气冲冲地去学校找到钟明,一上去就是劈头盖脸的责骂。钟明说不是自己干的。拓守山这一刻哪里听得进去,他激动的大吵大叫,招惹的每个教室窗口都露出一个个孩子的脑袋,叽叽喳喳地看热闹,哪管讲台的老师一个劲地敲击着戒尺。
这事像炸了锅一样在学校,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建国找钟明问情况,钟明一脸的委屈,他怎能干出这样的事。他说父亲之所以认为是他干的,是因为前几天他正好提过卖瓷器的事。
既然不是自己人干的,那一定是家里进贼了,建国建议报警。钟明拨起了电话。警察突然上门,拓守山倒不情愿起来,他说家里的事他们自己处理。建国说都这个时候了,不报警咋办!拓守山拉过建国说:“你这么一报警,不是把钟明往火坑里送吗?”
建国说:“你真的冤枉他了,是钟明自己报的警!”
“真的不是他?”拓守山狐疑地盯着建国,“真要不是他干的,俺就放心了,那就得快快让警察处理,这可是祖上的宝贝呀!”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维护”着钟明。天下当父亲的一样,嘴上横着,心里软着。
警察反反复复侦查过后,问拓守山:“真不是你们自己人干的?”
“啊?”拓守山抬头又瞅瞅儿子。
“哪能是自己人干的,一定是贼偷的!”钟明说。
“这柜上的锁扣完好,外面大门窗户也没有破坏的痕迹,难道小偷有你家钥匙!”警察说。
拓守山、秋莲、钟明、叶青、紫霞都在。你瞅瞅他,他瞅瞅你。警察走后,拓守山突然想起什么,问秋莲:“紫萱人呢?”
“是呀,紫萱去了哪里?”大家这才注意到紫萱人不见了,上午回来过一趟。
拓守山让紫霞去学校找,梁子宽说:“她回来一会就出去了,我还问她话呢,她不理我,这两天神神秘秘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去了哪里?”紫霞着急地问。
“不太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别管!”紫霞转身出门。
紫萱人不见了,大家分头去找。找遍了整个村,也不见她的影子。拓守山心里大概猜出一些,这丢瓷器应该和她脱不了干系。他越想越生气,说:“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俺找回来!”
找不到紫萱,秋莲担心地说:“就你惦记你那宝贝,要是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俺也不想活了!”
家里又闹成一团,捐款的事又搁浅了下来。每每计划的大事,总会出现意外不利。通过这些年的经历,建国一次又一次感知,冥冥之中每次有好事发生,对应的就有坏事出现。有坏事发生,就会出现相应的好事。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建国醒悟却又茫然。
第二天紫萱回来了,哭成了泪人。果然如大家猜测的那样,瓷器是她偷出去卖给贩子的。他看着哥哥为学校的事情愁眉不展。眼看哥哥说动不了父亲,于是她动了歪心思,这东西真要值钱还不如卖了,放了这些年也生不出花来,眼下捐助学校要紧。再说即是父亲知道了,生生气也就罢了,反正是为了沙棘滩乡的孩子,又不是乱花钱。于是她偷偷配了柜上的钥匙,趁父亲出门不在悄悄偷出了瓷器。她经熟人介绍从商贩那边卖了5000元。攥着这么多钱她心里有过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哥哥这下不用再为捐款的事发愁,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可是回来,没想到父亲为瓷器的事大动干戈,那生气激动的样子太吓人,尤其家里报警,她吓坏了,她急忙赶到县城找商贩,没想到人去楼空,再也联系不上。这个时候她才清醒她闯了大祸。
拓守山知道后,一气之下睡倒了。建国心里自责又愧疚,这一连串的事因他而起。他回家想了好久,便从床柜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件东西,尘封已久,是用布料一点一点缠裹着,外层又包裹着变了颜色的毛毯。这是一件和叔叔家一模一样的瓷瓶,当年祖上可能留下来的是一对。父亲从没提及过,连叔叔都不知道还有一只姊妹瓷瓶。以前建国他们兄弟三个从没见过,至到父亲去世后母亲取出来,他们也才第一次见到这件瓷瓶。建国仔细端详之后又收起来。他要找母亲和哥哥商量,追回瓷瓶还需要时间,他担心叔叔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看能否先应应急顶替一下,先稳住叔叔再说。母亲担心叔叔家的瓷瓶要是找不回来,自家的瓷瓶不是就白搭上去了吗,到时候解释也解释不清楚,这可咋办。新军说有钟明、紫霞和紫萱作证,叔叔应该不会。母亲沉默了好久,终于答应了下来。
拓守山躺在床上,生着闷气,两天没吃没喝。突然见到瓷瓶被找了回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把他从炕上突地拎了起来,他混浊的目光有了光泽,他拿起瓷瓶端详了半天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拓守山放下瓷瓶,朝着秋莲叫到:“把饭端过来!”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酸汤面条,那吸溜吸溜的声音就像吃上了满汉全席,吃出了韵味和气势。吃完饭,他用右手擦了擦嘴巴,说道:“学校捐款的事不能停下来,再穷不能穷孩子,俺也捐!”说着他下炕打开柜子,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布包,解开布包,里面又是一个小布包,解开又是一层,一层一层地解开,一对玉石手镯出现了。“你娘一直没舍得戴,放了好些年,把它卖了,卖多卖少捐给学校!”秋莲走上前,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钟明接过玉镯,建国递了眼色一块出去。
“手镯给婶婶先保管起来,捐款的事俺自己想办法!”
“哥,能行吗?要不就随老人吧,捐款是大事。再说俺不多捐些,说不过去。”
“没事,捐多少算多少,量力而行。叔的钱俺想办法,不能让他知道,先应着他!”
“家里的事,让你费心了,费了这么大周折。”
这时候紫萱跟过来对建国说:“暂时瞒了,以后咋办,这样费尽心思,俺心里更不安,都是俺惹的祸。”
“都怨你,以后真要是找不回来,看你怎么收场!”钟明说。
“都这个时候了别再埋怨了!”建国说完又急急忙忙出门了。
正在为筹款的事伤着脑筋。这时候有企业主动找上门来,愿意拿出100万捐助学校。有了这一笔款项,加上政府和百姓筹款的50万,建设一栋教学楼应该绰绰有余,于是推翻了以前只建一层教学楼的计划。这家企业叫民誉地产开发公司,是县城有名的龙头企业,一直做公益慈善,捐资捐助,口碑不错。这次不但捐助资金,而且免费设计和监工。有了爱心企业的大力赞助,建设工期按时开始。动工的那天,彩旗飘飘,人山人海,市县领导做了剪彩和发言,建国也代表沙棘滩乡政府和全乡老百姓感谢政府和爱心企业,并为企业送上一面锦旗。不到2个月的时间,一栋壁白顶红的二层教学楼亮闪闪地呈现在众人眼前,明亮又气派,悦心又悦目。教学楼前立起一块牌子,上面赫然醒目写着“爱心企业——民誉建筑开发公司捐助筹建”字样。事后,这家企业负责人告诉建国,其实100万的捐助资金中有20万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爱心人士捐的,这一笔钱是他是多年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很不容易,他为人低调,所以委托以公司名义捐助。建国深受感动,要亲自去当面感谢。公司负责人说暂时不必去打扰,以后自然知道。
除了建筑材料和专业技术工方面的开支,大多村民是自愿过来帮忙,所以筹款资金还有剩余。在经过乡政府批准同意后,剩余的资金用于修建民宿,于是停工几年的民宿又接着开工。民宿按照传统的四合院布局。北面正中为三间堂屋(又称主屋),三间堂屋打通,主要是接待客人和聚会用,能容纳50多人。堂屋左右各建二房两间,放置大床,留给不习惯农村土炕的城里人住宿。左耳屋向西是一排四间厢房,统一的土炕,统一的布局。右耳屋向东是灶房与招待客人吃饭的地方。东西的厢房相互对称,高度一样,比北正屋低出一截。正屋与东西厢房有相互连同的走廊,“四柱八梁”结构。南面中间留着简易大门,两边一半是矮墙砌筑,一半是栅栏围护,与传统的沙棘滩居户院墙一样。民宿建好,先由乡政府代管,安排人经营。可是这样一来,安排的人提不起积极性,平时忙自家的农活,有客人来了才去招待。经过半年的时间,民宿基本上是半作业,半停业状态。后来紫萱承包了民宿,一个人忙不过来叫上姐姐紫霞,民宿的生意才慢慢好了起来。与其是说民宿,还不如说是农家乐呢,她们把民宿里外收拾的干净明亮,院子里种了茄子、黄瓜、辣椒和番茄,后院又养了几十只鸡鸭。紫霞这些年在母亲秋莲的调教下,饭菜做的没的说,她擅长的燕面揉揉、蒿籽臊子面、烩小吃都是客人最喜欢点的。后来她们又学会了做羊杂碎、泡粉芋头和黄河鲤鱼。光顾的客人越来越多。这里的食材大多出自于沙棘滩,自给自足,特色美味。每到农忙的时候,村里及周边的农户顾不上做饭,姐妹做好打包送到田间地头。拓守山对秋莲说这两个丫头片子精着哩,连乡亲们都不放过。这样说着,心里却乐着。“姊妹舍”有了名气,当然这样的名气有一些是冲着漂亮双胞胎姐妹本人。她俩服务好,眼里有活。她们给农家乐起了新名,叫“姊妹舍”,这给一些闲着没事的男人们提供了闲谝和消遣的好地方,他们经常聚集在这里聊天、下棋,尤其有像二狗这样的光棍男人,眼勾勾地盯着姐妹,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荤话,惹得男人们放肆的大笑。开始一段时间紫霞觉得别扭,紫萱说又叼不走身上的肉,随他们说去。旅游旺季的时候,外来的游客越来越多,村里消遣的男人们主动招呼客人,还帮衬姐妹一些体力活。时间一长,她们也习惯了这样的氛围。
紫萱一边忙着打理生意,一边也不忘寻找瓷器的机会,有时候从那些男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里,或者游客无意间的话语里,打听到关于瓷器的一些风吹草动,她也不远数百里去寻找,尽管始终没有结果。她觉得对不住大婶一家,她们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肯定惦记着这个瓷瓶。她每次想直接告诉父亲真相,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实在不忍心打破父亲每天对着他心爱的瓷瓶时候的样子,比以前更在乎这个“失而复得”的瓷瓶,那种近乎痴迷的状态。她也做了长远的打算,哪怕用数倍的代价再买回来都行。所以她义无反顾地承包民宿,就为多挣一些,再辛苦也得努力干下去。也因为这样,紫霞才愿意帮助她。这民宿的美食大多出自姐姐之手,生意好有她大半的功劳。她也看出来了,自从她与梁子宽结婚,姐姐变得话少了,对姐夫埋怨多了起来。她理解她。所以等挣的差不多(听说丢失的瓷瓶最少也值10万),她愿意把大半的分红给姐姐,这是发自内心的。
还有,她更同情嫂子叶青。她越来越少地在她脸上看到过笑容。除了她在课堂那一连串略带山西的口音,平时她话不多,见人点头示意后便匆匆离开,久而久之她与其他老师有些疏远。住校的老师大都分到大一些的房子,而嫂子住在一小间,不足20平米。哥哥说房子紧张,先紧着别的老师用。侄女平时爸妈照看,晚上嫂子接回学校住,哥哥则大多时间住在家里。这样的生活状态每个人都习惯了一样,不管是父母,还是哥哥,嫂子。哥哥对学校,对孩学生,对其他老师都是专注和柔软的,甚至是无私的。但在紫萱看来,哥哥的“大度”恰恰是对嫂子的不公平,甚至是冷漠。她替嫂子难过过,他远嫁到这里,身边没有亲人。她有机会找嫂子聊天,她们交流还算多一些,但也是“一问一答”式的。人呀,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嫂子原来的个性主动活泼,她清晰的回忆第一次见到嫂子的情景,她对家人所呈现出的羞涩和欢喜。而现在,是婚姻消磨了人的个性,还是环境改变了人的个性,总之嫂子与原来判若两人。然而判若两人的只是叶青一人吗?
都好像是,又都能理解和接受,不管是家人,还是别人也罢。她与梁子宽在一起,彼此是心甘情愿的,过去是,现在也是,至少在别人看来。为什么这么说呢,她心里无数次琢磨过,当初她与梁子宽相恋,偷偷书信来往,甜蜜又新鲜,那是纯粹又一味地沉浸,在爱情的世界里。后来考虑结婚,面对现实,她们差点分道扬镳。那时候梁子宽一心让她去省城,完全不理解她的心情。后来梁子宽决定回沙棘滩教学,她们又和好如初。她心里曾犹豫过,猜疑过。不过他现在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这样的足够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比起妹妹和嫂子,她是幸运的。
在紫萱的眼里,堂哥建国与赵芳芳才是名副其实的爱情。从他们彼此的眼神都能读出爱情的甜蜜。他经历那么多不易,上天应该馈赠他一份真挚的情感,她从心底里祝福他。从小堂哥就罩着她姊妹俩,是她们的保护伞,那种踏实远胜过亲哥钟明。在以后很长时间里,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原来她觉得安琪才能配得上堂哥,他们在一起适合,从小在童话里的故事长大后若能梦想成真,那该是多幸福浪漫的事。可是他们最终没能在一起,她替他们遗憾。当赵芳芳出现,她心里有过一些抵触,但了解多了,她才觉得赵芳芳与堂哥更适合。赵芳芳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是女人对女人的一种钦慕,甚至胜过女人对男人的欣赏。堂哥说她像苁蓉花,一眼就能凸现出来、与众不同的气质。她问安琪像什么,他说像胡杨,一种犹豫孤独的美。她仔细想想,感觉真像是那么回事。她让堂哥也给自己取名一种植物,建国想都没想,随口说是猫头刺。紫萱知道他是有意气她,追着他不放。最终还是“要”了一个满意的结果,红蔷薇,姐姐紫霞是白蔷薇。姊妹花。
新军打工回来后,又被村民推荐为村主任,他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在外面打工漂泊的日子不好受,还是故乡温暖。他尽力在为沙棘滩做好每一件事,越是这样心里越踏实。外来的游客越来越多,他闲暇之余又忙起自己的“专长”来,村里平时用的捕鱼工具,比如渔网和羊皮筏子,都出自新军之手。他找来废弃的网球拍,把中间的网全部剪掉,然后找来旧纱窗,卷起来成漏斗状,然后去掉的网球把手上的堵头,插进一把久拖布把固定好,再用胶粘黏。这样,一个由废品制作的渔网就成功了。羊皮筏子可轻视不得,一定要用质量好的山羊皮。剥落的山羊皮清洗晾干后,首先向内倒入胡麻油和盐水,之后扎紧四肢和头尾,向羊皮桶里吹足气,使之成为一个充满气的气囊。然后使劲摇晃,让胡麻油与盐水充分融合,使皮囊变的光滑又耐用。做好的皮囊,沙棘滩人叫“浑脱”,把十几个“浑脱”顺次有序地扎在木条排上,一个坚固耐用的羊皮筏子就制成了。
这是一天最风情的画面,夕阳柔和地铺在黄河上,姊妹花头戴草帽,划着羊皮筏子撒网捕鱼,那样的情景谁见了谁都“稀罕”。就如古诗里描绘的那样:“如血残阳照泽湖,小舟荡漾彩霞图,笑声朗朗鱼欢跃,沉沉船舱奋力驱”,宛若一幅佳画,一支妙曲,让人心旷神怡。
小宝第二次走进高考,比第一次更紧张。试卷还没发下来,他浑身在发抖。监考老师问她是不是感冒。他摇了摇头,一声不吭。他尽量按定情绪,仰起头,自己给自己加油打气,越是这样心越扑腾的厉害。卷子发下来,小宝大概浏览了一下试卷,还好,并不陌生。监考老师一男一女,男的按部就班地宣读着考场规则,女的来回走动,两眼冷峻地扫视着考生。正式答卷的铃声响过,考场安静了下来,只听见笔尖“沙沙”的声音。最后的作文题目是《习惯》,除诗歌外,文体不限,不少于600字。这样的命题写议论文相对简单一些。但小宝还是拿定主意写记叙文,他的主人公是逝去的爷爷,他回忆爷爷每天擦拭军功章的情景,从而引出爷爷当年战争的残酷和新生活的来之不易。从小爷爷给他讲当年战斗的故事,所以印象深刻。他一头扎进去头也不抬。他答完最后一道题,长出一口气。他是踏实地走出考场,他对语文答卷比较满意。因为有了这样的心情,接下来的几场考试,还算顺利。但究竟考得好与不好,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对自己的估分也是七上八下。
在接下来的几天,小宝的内心没平静过,他一边期待,一边又担心。考上与没考上截然不同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轮流出现,让他焦躁不安。小宝太在乎高考了,高考决定着他的命运,是他飞出大山的唯一出路。他一直觉得自己以后无论如何也绝不像父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样的人生观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酝酿,尤其在家里经过大起大落之后,更坚定了他的想法。然而再美好的憧憬,是需要现实说话。高考成绩,他眼前最须通过的门槛。
一家人跟着忐忑,心里却保持着沉默,他们在小宝跟前丝毫不提高考的事。春芝对新军说这娃心里脆着哩,要是考不上,再想不开离家出走那可咋办。新军说他人大的人了,再做小孩子的事,随他去,老子才不理睬呢。虽然这样说,他心里早就这么担心过,他知道儿子复读这的一年,学的吃力,是一点点的硬啃,辛苦压力又大,真要是考不上,还有没有决心再复读真不好说。再不行就去当兵,能和他二叔一样,以后提干吃上公家饭也好。这孩子越来越变得沉默寡言,敏感自尊心又强,真不像他们这一代人,经得起风吹雨打。他眼瞅着儿子又长又瘦的身子,心里有些心疼。总之他们绝不希望儿子和他们一样,以后受苦受累。再说就那体格,根本不是干庄稼的样。秀菊香说孙子一定能考上,她吃斋念佛,就是为了这一天。
半个月后,成绩下来了,小宝刚过分数线。这一下大家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新军忙前忙后的活跃在村里,干什么都得劲。秀菊香说本该就这样哩,考上大学那是铁板钉钉的事,不光小宝,小玉明个也能上了大学。春芝说娘料事如神哩。又是一代人,接力新的希望。都说隔辈亲,秀菊香对孙子的疼爱和期望更强烈,那种的疼爱是情不自禁的、解不开的缠绕。小宝没有大家那么激动,他说考的不理想,他的希望是考到北京的。他嘴上这样说,心里不激动才怪呢,天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填了省师大。这样的分数线填报省师大心里踏实,也应该如此,至少师大是对他有过牵引的,冥冥之中的缘份。这个夏天,是小宝最坦然的时候。家里的农活,他基本是走走过场。他主动与村里人打着招呼,他给村上快要高考的师弟分享过来人的经验,他安慰没上线的同学,他与过了分数线的同学一起谈未来,他焦急而耐心地等着通知书,一边不由憧憬着一幅幅“写生”的画面:省师大的校园里,无处不奔放着生机,还有那飘然滑过、银铃般的女孩子的笑声。
然而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小宝一直没等到他的通知书。按理说最迟8月底应该能收到,这都过了9月依然迟迟不见。这一下家人都跟着着急起来。赵芳芳问了本校招生办,说通知书早半个月的时间就邮递到当地教育局。小宝匆匆忙忙地赶往河兴县城,他出了车站一路小跑,那天下着大雨,他浑身湿透,根本顾及不到,到了教育局门口才发现大门禁闭,他踮起脚朝向值班室的窗口,里面的门卫正打着盹。他敲了敲门窗,门卫睁了眼不耐烦地说今个周末不上班。这一趟老远赶过来,外面又冒着大雨,小宝着急心又不甘,他又敲打着窗口。门卫显然生气了,对着他吼叫,他回怼了一句只能离开。他没有走远,找了能避雨的地方,眼巴巴地盯着对面教育局大门。好一会儿,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大门开了,车驶了进去。小宝急忙跑过去,趁大门没关闭一闪溜了进去,门卫发现过来推搡小宝。这个时候黑色轿车下来一个高个子男人。应该是教育局的领导,小宝挣脱门卫跑过去,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向高个子男人解释。高个子男人带小宝进了办公室。他接下来的一席话让小宝心凉透了半截,“你是拓小宝?沙棘滩村的?”小宝使劲点头。
“你的通知书是在这里,但是现在不能给你。等我们研究后再做决定!”
“为什么?”
“这样吧,你周一上午和你父亲一起过来,到时候你自然明白!”
小宝一头雾水,还没等他再张口,高个子男人摆手示意他出去。
小宝回到家时天已黑。家人着急地等待。小宝浑身湿透,眼圈红红的。听小宝一说,春芝着急地掉眼泪,秀菊香嘴里咕哝着这可咋办。新军觉得事情不简单,说:“周一俺们一起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周一新军带小宝去了教育局,推开局长办公室门,坐在里面的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局长招呼他们坐下,叫秘书倒上茶。
“你是拓新军?”
“是的,局长。”新军半起身。
“你儿子上学碰到个问题。是因为你的事!”
“俺的啥事?”
“你应该清楚,你是留有案底的!”
“啊?!”新军一时不知所措。“局长,俺是被冤枉的,再说当年的案子早就被撤销!”
“政策上的事我们也没办法。不过我也在想办法,积极争取。这段时间就为这事忙乎了。毕竟你儿子是无辜的,这可是关乎他一生的大事!你说孩子好不容易考个大学,就因为你的原因影响了孩子的前程,多亏呀!”
“对的局长,谢谢!谢谢您!”新军站起身一个劲地说感谢。
“你这个做父亲的要多注意,可不能给后人再制造障碍呀。这样,今个先把通知书拿走,先去学校报道要紧,后面的事我尽力摆平!”
“太感谢局长了,有情一定后补!”
从办公室出来,经过一楼过道的宣传栏,新军停下脚步关注上面。最上排第一个照片:“局长,赵源”。新军若有所思,他突然想起来了。原来是他。
在回去的路上,父子俩交流的很少,大半时间沉默不语,完全没有一点拿到通知书的兴奋。他们颠簸在班车上,望着窗外,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新军觉得对不起儿子,赵源当着面说出那样的话,他老脸烧的厉害,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如果因此真耽搁了儿子的前程,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试着找话题,小宝只“嗯”着,不情愿地应付着。小宝取出通知书匆忙地扫了几眼,又装进口袋。怀揣着沉甸甸的、一团生命的红色让他心里安慰了不少。虽然如此,但他表现出的失望就是有意给父亲看,他从心里埋怨父亲,原本热烈的憧憬使他没了底气。他心头又显现出了画面,这让他不由得收紧了心,上学入党、参加什么社团,以后工作会不会受影响。兜着这样的“沉重”,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当新军把情况告诉给建国,建国心里不由一沉,这事大半是冲着自己。赵源从公安局副局长的职位调任到教育局当局长,虽然是正科平调,但毕竟现在是一把手。他心里清楚,这是赵源给自己个下马威,以后还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过他安慰哥哥不要有负担,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用“文革”的那老一套唬人。赵源与王书记,与安琪之间的错综关系,尤其与妹妹赵芳芳的关系降至冰点,使他对自己的敌意越来越强烈。他与赵芳芳结婚,作为哥哥、唯一的亲人从没闪过面。现在赵源又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岂能善甘罢休?
不过又能怎样?哪一次快乐的背后无不藏着坎儿?不都一一化解挺了过来了吗,所以再碰到不顺之事,只要问心无愧,从容面对罢了。他不断学着调整自己的状态,经历多了人就会变的成熟和淡然。一直以来,他以大哥为榜样,这种来自内心的踏实与权威毋庸置疑。然而这样的角色在慢慢变化,尤其近几年,家里遇到大事,哥哥会第一时间找他,他亲自出面解决和决策。哥哥不自觉的顺从着他的意愿,他也理所当然地承担起家里的责任。赵芳芳说他:“你现在可是一乡之长,沙棘滩百姓的父母官。”是呀,这恰恰说明他肩负的压力。在外面多苦多累,多有成就,回家他内心是想回归到真实的原本的状态。哪怕是被哥哥“管着”,被母亲唠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