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结婚了。毫无征兆。这个消息是从部队战友那边得来的。按理说祁明会告诉他。为了求证建国打电话给祁明,果然是。建国埋怨祁明应该告诉他。祁明说时间紧,只是草草地举行了个仪式。几天后建国接到了祁明的电话,他回河兴了,想小范围的邀请家人一起坐坐。建国听到他这么说,心里舒坦了一些,他把自己当“家人”了。
在河兴黄鹤楼饭店门口,建国见到了等候的祁明。一年多没见,他还是老样子,只是肩头的两杠一星变成了两星。新娘穿着紫红色的纱裙,盘了头,打了妆,她向建国微笑说欢迎。出于礼貌建国点头回谢。建国突然想起什么,他觉得新娘有些眼熟。包间里有两桌,靠门口的一桌除了祁华,其他的人都不认识。靠里面一桌祁政委坐在正中,靠左空着一个座位,过来是赵源。靠右也坐着一个两杠三星,建国从没见过。再过来是祁明与新娘。建国向他们一一问好。建国的到来,饭桌上多了气氛和话题。祁政委说:“建国呀,听说你干的不错呀!”
“谢谢祁叔惦记,回来也没去看望您。”建国半起身说。
“你们年轻人忙,理解。”
“人家是大有作为,公安局这小庙容不下大佛。”赵源对着祁政委说。
正说着,进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是王书记。他一边说来迟了,一边径直走向祁政委左边空着的座位,坐下。“老祁呀,你是越来越精神了。”
“哪里的话,都这把年纪了。”
王书记这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建国,“这不是拓乡长吗,你好,又见面了!”
建国起身说谢谢。这时候又进来俩人。建国借机把来人让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转身坐到了另一桌,祁华的旁边。祁政委说:“建国,这桌还有个座位。”“不了叔,我和祁华聊聊。”祁华见建国坐过来,一下来了兴趣,小声说:“谢谢过来陪本姑娘。那一桌坐着不得劲儿吧。”建国笑而不语。
祁华接着说:“还有个更不得劲儿的人!”
“你哥你嫂子的新婚宴,有啥可不得劲儿的。”
“这场子是俺爹支起来的。俺哥才不愿意赶这个饭局呢!”
那一桌新郎与新娘忙着敬酒,基本都是一些寒暄。这时候旁边的说话内容让建国夹起的菜突然停住了。
“老爷子身体不好,特意委托我来河兴,一是祝福二位新人,二是过来看望您老人家。”一位两杠三星的军长给祁政委敬酒。
“谢谢老首长的挂念,以后秦娟我会当亲闺女一样,让他老放心。你回去捎个话,过段时间我亲自登门拜访。”
“谢谢叔叔,不,谢谢爸!”新娘这么一说,大家哈哈大笑。
新娘原来是秦娟。就说嘛,刚见到她就觉的面熟,换了妆容竟然没有认出来。还有……这里面的“错综关系”他明白似乎又不明白。总之他无法理解。拣起的菜他再也无力送到嘴里,根本无法下咽!桌上的菜此时就像从一口污井里翻腾出来的沉渣,这一切都在他乱糟糟的脑海里翻腾着。好战友寒骨他乡,他用生命爱的女人竟然和别人结婚。他更是,道貌岸然!这弥漫着依附和刺耳的嘈杂声让他一刻也呆不下去。
“怎么了?”祁华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哦,突然有些不舒服。”
祁明与秦娟过来敬酒。建国连喝四杯,中间没说一句话,场面有些尴尬。祁华打圆场,“建国哥不舒服你少喝点。”
“没事,我好着呢!”建国又填满盘子里的酒杯,对着祁明说:“啥也别说,一起干掉!”然后他端起其中两杯,仰头,一饮而尽。祁明跟着端起酒杯喝完。建国又倒满酒杯。秦娟看这个架势,忙劝:“少喝点,完了祁团长专门请你喝,今个他不能喝多!”
“别说了,我们兄弟接着喝!”祁明说着连端起两杯。喝完他继续斟上。
这时候俩人你一杯,他一杯,没完没了。旁边的人起哄叫好。
祁政委终于坐不住了,“好了,好了,再不能喝了!”
秦娟拿过酒盘,俩人才作罢。
建国喝多了,呕吐不停。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晚上9点多,他躺在饭店的客房里。外面闪烁着霓虹灯……
建国给赵芳芳写了信,这次是正式向她提出求婚。信发出去以后,他焦急而耐心地等待。,一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星期过去了,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信。这不正常呀,莫非是新换了地址?应该不会。他又给她写信,加急邮递。一个星期后他终于收到她的回信。信的内容和以往一样,表达着对他的爱慕和思念,但是信的末尾她这样写道:“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感谢你闯进我的生活,给我鼓励和安慰。我很享受彼此惦念的过程,但是你的求婚要求我现在无法给出答复,希望你理解。”建国的心一下子从上跌倒谷底。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是喜欢自己的,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他只是她感情的填补,从来没有结婚的打算?他越来越捉摸不透,他深深吸一口气。他自以为是的感情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他喜欢的女人,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纠结不清的伤害,一个又突然的刺扎了一下,让他难以抚平。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原本按部就班的轨迹,却突然变换着方向,让人始料不及。自尊心让建国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便一头扎进工作中,以此忘却所有的不快。这一年赵芳芳由于业绩突出,被校任命为历史系教研室副主任,专于中国历史的文化搜集和研究。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成为副教授,前途可谓一片大好。建国再不像以前那样主动给她写信,偶尔收到她的来信,也完全是出于礼貌回复。建国感觉,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距离也越来越远。或许他打跟就不了解她。他所认识的人,又何尝不都是这样呢?他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经过:安琪、祁明、赵源、祁政委等。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想过这些后,他自然会想念起余连长。那个透着耿直与性情的人可能是他唯一懂的人。他们彼此懂。每个清明节和有闲时间建国都会去“看望”他,建国会把外面发生的事,还有自己的心事都统统说给他听,重大的与渺小的,高兴的与不高兴的。建国在他的坟墓前会呆上大半天。一个没完没了地说,一个只安静的聆听。除了呼呼的风声,没有任何回音。余连长这就这么安静地、孤独地守望着他战斗过的地方。他孤独地来,又孤独的去。除了战友,他再没一个亲人。建国曾经去过余连长的老家山东,打听过他的亲生父母,但始终没有音信。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说他是在几个月大的时候被人丢弃在马路上,是被村里的拾荒老人捡回来的。时间不长老人去世,于是全村人轮流着照顾孩子。他们给他起名叫“余百嘉”。那时候宁可自家孩子少吃点,也要让百嘉多吃。这孩子知恩图报,当兵后回来过几次,给村里人送米送面,身上带的钱都一分不留地分发给百姓。大家都想着他留在部队以后肯定会大有作为,可谁能想到这么早就牺牲了,太惋惜了。这么远的路程,他们没办法亲自去祭奠。到了清明节,每家上完自家坟顺便用木棍画上一个圈,给他烧点纸钱。
听到这些,建国些许有些安慰。余连长孤独但不寂寞,在天堂有这么多人惦记。也许这样“活着”才是他想要的样子。他或许看清了人世间的苍凉,才走的这样义无反顾。建国恰恰相反,他是寂寞的,他看似有着一个大家族的亲人,每天身边围着很多人,可是扎堆过后的他,内心是惆怅的。他把所有的心事卸装在自己的日记里。建国每天有写日记的习惯,刚开始是密密麻麻记录一些工作上的事,后来就写一些心得和心事。他也迷恋冬天的雪,曾经边陲的雪花让他思念亲人,现在家乡的雪花,又让他思念远方的战友。那是余连长牺牲的第一个冬天,他去看他了。中越边境的山岗上罕见地下了一场雪,余连长的墓碑前,白雪深情地落了一地,一只黑色的乌鸦走来走去,至到建国走近,乌鸦才起飞向着天空的方向,上面流动着白色的云朵。这里的“黑白”,让肃穆的氛围变的空灵与悠远。后来建国为此写了一首诗,这是第一次写诗,为雪,更为战友。他翻开日记本,默念了起来:
雪是落在地上的云
他牺牲后的第一个冬季,下了一场雪
无声的表白,向大地做最后的告慰
黑色的乌鸦,在雪地上替亡灵撰写墓志铭
年轻的生命陡然陨落
白发人送黑发人
黑白,天地间最沉重的语言
雪保留了逝者最后的尊严
一半埋在地下,生出来年的野花
一半向着天空,结成远鹤的云朵
雪是落在地上的云
清白落在人间
孤云向着青天
这天建国在城里办事遇见了祁华。祁华说:“我看出来了,你对我哥有情绪!”
“什么情绪?”建国明知故问。
“别装,酒桌上还闹的不够吗?”
“……不好意思,那天我有些失态!”
“他喝了那么多,以前从没有过的。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不出来,那样子好让人难过!那天饭局王书记他们来,连我哥事先都不知道。你知道那天我爸多下不了台!他很生气!”
“真的对不起,改天我上门向祁叔叔赔罪。”建国真没想到会成那样的局面。
“……我哥心里苦,他轻易不告诉别人。就连结婚都不是他心甘情愿……唉,不提了。”祁华说了一半的话又咽回去。停顿了一会,祁华说:“你认识秦娟?”
“在部队见过……。”
沉默了一会,建国借故要离开。祁华说:“那天我哥都那样了,还惦记着问你怎样。他总说你的好。”
“谢谢。”建国转身离开。他自己都觉的自己太沉不住气。把人家的宴局搞成那个样子。建国又想起了什么,祁华说了一半的话咽回去,难道祁明与秦娟的婚姻也是被安排的?想到这些他云雾迷蒙,甚是不解。
建国办完事已是晌午。他找了一家餐厅刚坐下,就听见警报声由远而近。警车停在对面门口,警察开始驱离围坐在大门口的人。建国这才注意到,原来对面是河兴纺织厂。靠侧墙壁上面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一天不解决,一天就不罢休!”横幅很快被人撤下,门口又恢复了平静。这时候有人进来,不是别人,正是上次送自己回家的司机。小伙子认出了建国,
走了过来,“拓局……拓乡长,是您呀。”
建国让小伙子坐下。顺便问到: “对面是怎么了?”
“嗨,还不是厂里人闹事,天天都这样。我们当司机的,指挥到哪儿去哪儿。”
“闹事总得有人解决才行。”
“哪能那么轻易就解决呀,工人是瞎折腾。不瞒你说,这厂子背景硬着呢!对了,听说您回沙棘滩工作了。这样才好呢,干的踏实。不然……不说了,我这一说刹不住门口!”
“我明白,你是说局里工作不好干呗!”
“是相当不好干。老局长走了,现在的周局长又被架空!”小伙子接着说:“反正我都这样了,也不怕多说。这厂子的负责人是个大美人,这么大的厂子她说接管就接管,没有后台根本行不通。我有一个亲戚原来也在这个厂子,被迫下岗现在在大街卖红薯呢。唉,认命吧,又能怎样!”
建国没说话。小伙子接着又说:“这厂子就是官商勾结,工人的血汗钱都进了私人的腰包。下岗的工人没有一分赔偿。前些日子,有人来厂里闹,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一顿毒打,住进了医院。”
小伙子走后。建国突然想起什么,他去旁边商店打了公用电话,不一会儿紫萱从厂子出来了。“哥,你咋来了?”
“这不过来看看你呗!”
“好呀大乡长,你这是体恤民情呀,妹子俺可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你呀,老拿哥开涮!吃了没,给你要碗面?”
“刚吃过了。今天过来是不是还有其他事?莫非是想见安琪姐了?”紫萱说完“咯咯”地笑了。
“什么呀,才不想见呢,在俺跟前别提她!”
“哥,你这是咋了?谁惹找你了!”
“下岗的工人等着锅里下米呢,她也能昧着良心,心安理得!”
“哥,你是不是听什么闲话了?安琪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有她的苦楚!”
“你总是替她说话。别人背地都戳着她脊梁骨呢!”
“连你都不理解。她是哑巴吃黄连只能自个咽。别人不知道,俺还能不了解!别看她表面风光。”
“不提她了。说说你的事,你和梁子宽处的如何?”
“啊,你咋知道的?还能怎样,他这人就一根筋,非要俺辞职去省城,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俺跟着他过去算啥呢!再说这边厂子里还好,去那边能干了啥……说白了,她是嫌弃俺了!”
“你哥知道这事吗?”
“他这人只顾自己的事,俺的事他才懒得理呢。”
“你自己把握好,别把自己耗下去。”
“俺知道呢。你这当哥的不着急,俺急啥呢。你到底和安琪姐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别人那么议论俺听到心里不快。”
“你应该多关心她才对。别听那些是非口舌。”紫萱说完要离开,一会儿就倒班了。
他在想,究竟是自己敏感多疑,还是事实就那样。反正他对安琪激不起多少“兴趣”来。
为适应当时市场经济对应用型人才需要,赵芳芳所在的历史系又扩展专业领域,新开设旅游文化专业,旅游是历史的延展,它们本身有着天然的联系。于是以黄河、古长城、梨园和西夏文化汇聚的沙棘滩,就成了学校研学旅游的基地。赵芳芳经常要来沙棘滩采风,有时候相互碰见,建国客气地打过招呼就匆匆离开。这样的风轻云淡,不管是有意克制,还是彼此真的有了隔膜。总之他必须隐藏起自己的不堪。一颗心有多破碎,他就有多么强烈的维护自尊。
也是这一年钟明考上了省师范学校的非全日制研究生,这个消息连家人都没有想到。拓守山对着儿子说:“这小子心里猫着主意哩,不露半点风声!”他这样说着,脸上难掩喜色。儿子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又是研究生。他就这一个儿子,撑起了他所有的“门面”。钟明利用周末和假期的时间集中上课,每次走之前,拓守山不忘啰嗦一句:“大学合适的多,抓紧谈个对象!”钟明远去的背影,那瘦弱的身子却积聚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的力量。
有时候赵芳芳与钟明结伴回来,她们有说有笑。除了学习,钟明也成了赵芳芳工作的得力助手。建国心里明白,钟明一直偷偷地喜欢赵芳芳。他努力留校的愿望虽然没有实现,这次考研上学又给他创造了条件。如果真是这样,没有如果,他会成全她们。他对赵芳芳的感情必须快刀斩乱麻。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在亲人的眼里,他必须做出应该有的态度。他再不会给她回信,他甚至想把他从心里彻底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