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似人非,黄河依旧。滔滔黄河水始终虔诚地向着一个方向而去。过去的拓守金、拓守山、秀菊香快要步入“知天命”的年纪,多了一份沉淀和安详。安静的几乎没人知道她们经历了那么多英雄的战斗。她们虔诚地守望着黄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早上6点钟不到,第一缕阳光平和而安静地沐浴着沙棘滩。村生产队长拓守山准时出门,肩上总是扛着一把铁锹,光荣地就像扛着一面红旗。遇到雨水冲刷的坑壕、松软的田埂或者通往水窖的水路堵塞,他用铁锹摊平、夯实。然后他又迈向生产队的院子。院子两边的白墙上《做一棵红色的种子》《不忘阶级恨,永做革命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自力更生奋发图强,艰苦奋斗勤俭建国》《比劳动热情,比生产干劲》的彩色宣传画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总给人无限干劲。他背靠《歌唱人民公社好》的标语,端正帽檐,清清嗓子,对着喇叭一阵宣读。要么是一些上面政策的事,要么是通知大家下地干活的事。6点半左右生产队院子门口热闹起来,召集起来的群众浩浩荡荡,一起下地干活。大人们下地之前,把家里少有的馍馍留给还在炕上酣睡的孩子们,自己的肚子好糊弄,一把油茶面、腌制的咸菜都能打发。完了匆匆出门了。即使这样,他们的身子就像铁打的骨架,每天有使不完的干劲。麦地里镰刀的声音“唰唰”地,和地头树上麻雀的叫声一样,清脆又悦耳。男人们说着荤话段子,女人们放肆的大笑。有时候凑在一起摔跤,收过麦地的地头是他们武斗的理想场地。吆喝声、加油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要是遭遇连阴大风大雨天气,麦子就得减产,得抓紧抢收。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天刚蒙蒙亮,田间地头已争先恐后的忙起来。队长拓守山按人员一一划分区域收割。秀菊香割麦是一把好手,镰刀在她手里快活地的就像当年手握的那杆枪一样。别人割麦一会儿蹲身一会儿起身。她蹲下去大半个身子淹没在麦浪里,只顾挥舞着镰刀一个劲地向前。不一会儿其他人都被远远地甩在后边。一些大老爷们在后边起哄:“这婆娘屁股一颠一颠的,是做给小叔子拓队长看的吧!”引来后边一阵笑声。“快割你们的麦子!”拓守山红了脸,对着起哄的人嚷道。大约太阳刚爬过东边山头的时辰,硕大的麦田就划出一道道得弧线。她早早地割完自己的那份,到地头歇了下来。一会她又要赶到另一地方。
秀菊香一人干两人的工份,老公拓守金有腿伤,大力气的活干不了。拓守山清楚嫂子为了一大家人很辛苦,曾建议嫂子去公社食堂做饭,那边相对清闲些。秀菊香说不想去,自己愿意下地干活,自由又省心。其实秀菊香心里明白:拓守山的媳妇秋莲就在食堂做饭,自己再去其他群众肯定有意见,给拓守山难堪。秋莲是县城富商张示贵的女儿,人生的白净又好看,上过高中,小拓守山好几岁。当初家庭成分不好,才下嫁到沙棘滩。生产队一百多号人的饭也不容易,秀菊香要是收工早回去,总是帮着秋莲忙前忙后。当然每次秋莲打饭的时候,有心往嫂子的碗里多盛一些,多出的半勺够家里一个人的口粮。下地回来的男人们夸秋莲做的好吃,其实大半冲着人家有些姿色罢了,或者希望几句好听话能多讨点饭菜。
特殊的年代,河娃这一代人强烈地碰撞与感受这个艰苦又激情的岁月。河娃大名叫拓新军,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公社当放映员,这是一个被人羡慕的职业,是半个吃国家饭的人。新军的媳妇春芝当初就是冲着他的这个身份嫁给他,现年已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弟拓新国算是正儿八经吃皇粮的人,一副大眼镜明示出他文化人的身份。他已是当地河兴中学的一名老师。小弟拓建国,是河兴中学的学生,成绩一般,名声不一般。他心思根本不在课堂,大多时间不是逃学在外,就是在逃学的路上。在班里经常不安分,经常搞一些小破坏。尽管如此,也没有严重到开除学校的地步。他在同学中人缘出奇的好,自己值日有人帮着完成,有人带了稀罕吃的总有他一口。他的鼓动总能带动好多人的积极响应。比如说数学老师朱三毛总时不时地占用班体育课时间,他带头罢课,或者在门上沿与门框间暗藏黑板擦,朱三毛一开门,黑板擦不偏不歪,正好落在光头顶上开了花,惹的其他同学捧腹大笑。朱三毛揪着建国的耳朵到拓新国跟前告状。当老师的拓新国为了对付弟弟也是想尽各种办法,但是成效微乎其微,他敲着弟弟的脑门说:“你要是有一点点像钟明那样出息就好了。”钟明是何许人也?是叔叔拓守山的儿子,堂弟,比建国小一岁,同级不同班,学习好,性格安静。建国对这个弟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完不成的作业都能在弟弟这儿搞定;“恨”的是学校、家人总拿自己和弟弟比较,弟弟永远是他“德智美”的榜样。他擅长的“体”也不是什么“好体”。拓守金对这个儿子恨铁不成钢,将来肯定是个不务正业的主。不过孩子们的“审美”标准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在钟明的俩个双胞胎妹妹紫夏和紫萱的眼里,这个堂哥才是“英雄式”的人物,津津乐道,愿意提及。
对于这帮孩子来说,最幸福的莫过于由看一场由大哥新军亲自放映的露天电影。露天电影每个月放一次,大家都特别期待,尤其对孩子们来说。当西边的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下地干活的群众陆陆续续回家。在沙棘滩最开阔的麦场,村里的孩子们早早地守候在那里,也有邻村的,甚至十几里之外的人赶来就为这一场视觉的“盛宴”。这个时候是沙棘滩孩子们最牛气的时候,和本村有过结的外村孩子们不得安宁,要嘛带着扑面而来的诚意来“悔过”,要嘛追着你满麦场东躲西藏。建国的“老大”地位在这个时候也得到充分的展示。到放映的时间,麦场黑压压的一片,在正中间灯光聚焦和人群环绕的地方就是新军和他的放映机。有人忙着给新军递烟,顺便打听一下晚上放映的片子。随着电影开始,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铁道游击队》刚演了半场,突然下起了大雨,电影不得不中断散场。各村的土路上,三五成群的农民和孩子奔跑着,一边埋怨这鬼天气,一边嘻嘻哈哈,满身污泥地朝着家的方向。
晚上大雨过后,又呼啦呼啦地刮起大风。房门“咯吱咯吱”地响着,秀菊香找了一根柴火棍顶住。建国躺在光席上睡的正香。昏暗的煤油灯把空间收纳,炕桌上画出一块块明。拓守金点着一支旱烟,“叭嗒叭嗒”地抽起来,吐出的烟圈围着炕桌的那点光晕缓缓散去。秀菊香从床头柜里拿出针线笸箩纳起鞋底,针线在她手上跳跃着。隔壁的小宝(7个月,新军的儿子)又哭起来。秀菊香赶忙把刚热好的羊奶端过去。
“自从这羊弄来,俺心里就没踏实过,这要是让生产队的知道了咋办?”(公社时期是不允许私家养殖)拓守金一边抽烟一边嘀咕着。“俺管不了那么多,小宝饿成那样,要不是这羊奶救济,早就……”秀菊香说,“当初他舅送来,孩子舅妈就没给过俺好脸色,你以为俺愿意!……”“明天你去趟学校,给新国送点枣子,这贼娃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忘了他爹娘。”秀菊香叮嘱拓守金。
“俺哥忙着谈对象呢。”建国翻过身子,突然说话了。
“你咋醒了?你哥真的谈对象了,那女的俊不俊?”秀菊香停下手里的活追问。
“是俺们学校的画画老师。在后山俺亲眼见的,俩人还……”
“呸呸,不知道害臊!”秀菊香一边说着,一边乐开了花。
“娘,炕太烫!”建国颠起屁股。
秀菊香闻到一股糊了味道,急忙伸手掀开炕席。灶火太猛,炕席的背面烙的黑黄。秀菊香慌了,急忙拿起一个板凳支上,让散热。腾起的热气往外冒。
“硬要添几锨驴粪蛋,这下可好,新席让你给糟蹋了!”拓守金丢下烟袋,下了炕。
早上,拓守金还在为炕席生闷气。秀菊香一声不啃,她把装着枣子的袋子递到建国手里,“给你哥送过去。”
生产队的喇叭响了起来,拓守金与秀菊香一前一后地出门了。
周末的校园静悄悄的一片。教室斑驳的墙壁上脱落出一张张奇形怪状的图案。建国绕过两排教室,来到一排老师宿舍前。数过门号,到6号门房跟前,他蹑手蹑脚猫起身悄悄地走进窗口,他仔细听,里面没任何响动,他踮起脚透着窗缝向里看。房子里没人。他又到另一个门口,刚要侧耳倾听,突然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下,他踉跄着身子扑腾了进去。
“是你?你来干嘛?”新国和女老师晴红从凳子上忽地站了起来。新国盯着弟弟看,“来也不敲门!”
建国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俺……俺不是娘让给你带枣子,才不稀罕来呢!”建国说着朝后看了看,几个死党正趴在窗口正对着他们嬉皮笑脸地笑。
“原来是你们捣鬼!”建国丢下枣袋追了出去。外面是飞跑的脚步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
新国扶了扶眼镜,挠着头说:“这小子回头跟他算账!”女老师转头瞪了新国一眼,脸通红的就像这透红的枣子。
钟明清秀的像个女孩子,刘海紧贴着额头,没有一丝张扬。其实他内心是张扬的,比如说家里墙壁上挂着的奖状无不透视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张扬。屋子不大,土炕占据着半壁江山,掀开门帘,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土炕正上方那耀眼的奖状,最显赫的位置。一张张神气的就像他的兵。钟明把大小不一的奖状分类张贴,一共5行,整整齐齐地按序排列着。两个妹妹的舞蹈或者表演什么获得的奖状不能入大流,只能在西墙角“偏安一隅”。为了争取正上方的“风水宝地”,俩个妹妹闹腾过,但均以失败而告终,这主要来自父亲对儿子的有力维护。“区域分管”是拓守山亲手划分的。妹妹说父亲偏心眼,拓守山笑而不语。平心而论,天下哪个当爹的不都对孩子一样的疼爱。他一碗水端平,他逢人也这么说。可是他对孩子们做过的每一件事,女儿们总说他有偏心,老婆秋莲也看在眼里。他却否认,后来他又不得不心里承认。比如说他买回来不同样式的钢笔,先是拿给钟明挑选过后才递给紫夏和紫萱。这种习惯性的偏袒是情不自禁的。钟明是唯一的男孩,学习又好。在众人面前,儿子是他习以为常挂在嘴上的。两姐妹只好把委屈发泄给钟明,钟明对妹妹的反抗大多保持一言不发。妹妹着急,进一步“报复”钟明,她们提及堂哥建国的各种“好”。这一招果然有效,钟明生气地怼妹妹,“我不是你亲哥,谁好认谁去!”
在旁人看来紫霞与紫萱不光一个模样,想法行为天然的一致。不过细心的人发现,俩人性格不尽相同。妹妹紫萱干脆利落,姐姐紫霞相对优柔一些。所谓的一致其实是妹妹直接影响姐姐,就像一对前后链轮。哥哥的醋瓶子终于被打翻了,紫霞拽了妹妹的衣襟,示意见好就收,紫萱却越说越带劲。
“建国哥和安琪好上了!”紫萱“更狠”的一招。
“好就好,谁稀罕她!”钟明快步走进屋子,“砰”的一声关上门。
姐妹俩诡秘地笑着。
原来钟明和安琪是同班同学。钟明的优势在安琪这儿就显得单薄多了,安琪的成绩不光全年级能排进前五,还擅长舞蹈。尤其她那一笑露出的小虎牙,和明星巩俐一样好看。紫霞和紫萱偷看过哥哥的日记,里面提到的完美女孩让她俩琢磨了好长时间,始终没有结论。至到一次全校搞联谊活动,见到一个翩翩起舞的女孩才恍然大悟,这个叫安琪的女孩就是哥哥日记里的女主角。她俩故意在哥哥钟明跟前提安琪的名字,留意哥哥的一举一动。钟明装作若无其事,嘴里说道:“她跟我有啥地关系!”可他那通红的脸很快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姐妹俩忍俊不禁。后来紫霞从别人口里得知,堂哥建国也喜欢安琪。紫霞告诉妹妹紫萱,紫萱哪能装了这事,正好可以借机“打击”钟明。
其实建国和钟鸣一样,一厢情愿。甚至建国与安琪没说过一句话。建国碰见其他的女孩,打着口哨,有说有笑,肆无忌惮。唯独碰见安琪,人突然安静下来。他正面不敢迎合她的目光,只有走过才回头打量着她的背影。紫萱对建国说:“这应该不是你的风格,原来你比他更没出息!”
“他,他是谁?……”
不能完全说建国没有勇气。他觉得像他这样,对安琪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安琪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有一种天然出芙蓉的脱俗之美。他注意她好长时间了,只要是能遇见她,这一天就过的舒心多了。他没有像样的“特长”,于是他反倒其行,总时不时地搞一些学校“破坏”来引起她的注意。这个年龄的孩子表现欲是很强的,学习好的呈现学习,文艺好的呈现文艺,体育好的呈现体育,他的“江湖义气”的人缘确是为他赢得一些目光,但唯独没有她的。
建国的心思被大哥新军捕捉到了几分,他开玩笑说:“谁惹的俺家建国做黄粱美梦了。”
“哪有的事!”建国眼瞅着哥哥,一张傻笑。新军出门时拍着建国的肩膀说:“你比俺出息,努力加油。”
秀菊香瞪了新国一眼说道:“德行,没个哥哥的样!”
大哥在建国他们小辈中绝对算上有权威的人,可以不提及父辈的过去,但大哥的“英雄事迹”不得不提。新军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岁月,年纪大他们好多,但有着这一代人的沟通方式。总之和大哥相处起来轻松很多,不像二哥新国,总摆着一副教育人的样子。
“大哥,你知道什么了?”建国追了出去,“你说男生最吸引女生的是什么?
“当然是学习好了,你要加紧吆!”
“这……哥你这不是取笑俺吗!”
后来发现,新军的这一招还真管点用,建国的“痞子”收敛了一些。有时候他竟能自觉听完一整节课,尽管心不在焉,起码不再骚扰其他同学。每天上学还时不时地往梳子上吐口唾沫,把头发斯文地梳向一边。还有他的单肩军用书包里多了一本杨沫的《青春之歌》。这本书是他经过推敲从大哥的书架里挑选出来的。然而时间不长,他又恢复了原样。据说他鼓起勇气递给过她一张纸条,吃了闭门羹,一蹶不振,又回到了本来的模样,甚至比以前更为“猖獗”。用二哥新国的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新国的恋爱简单而美好。静谧的校园,芬芳的梨园,清新的田野,热闹的河畔都有过他们徜徉的足迹。他们的恋爱是秘密的,仿佛又是公开的,反正连校园的孩子,生产队的村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婚事很快提上日程。秀菊香托公社有权威的媒人去提亲。苗红根正,没有劣迹历史,再说都是人民教师,门当户对,对方自然一口答应。接下来双方根据老黄历、新人的生辰八字、属相等选择一个黄道吉日作为婚期。日子正好定在9月9日,生产队和学校一合计,干脆和老师的教师节一块来过。这是河兴中学和沙棘滩的大喜事,一定要办的隆重。新军给媳妇春芝做了思想工作,把他们原先住的、正屋旁边的偏房腾出来当弟弟新国的婚房,他们搬进了院子东侧的耳房。接下来一家人忙着打扫、粉刷、布置婚房,糊上新纸窗户,换上粉色门帘,贴上牡丹喜画,摆上几件家具,屋子顿时变得明亮又漂亮。不久后,屋子又摆上了收音机、缝纫机和自行车。春芝下地回来总是习惯走进新房,新军说她老健忘,他哪里知道一个女人的心呀,是羡慕和不舍呀!
这一切秀菊香看在眼里。春芝当年结婚,只草草收拾了一下窑洞,家里除了人家娘家陪嫁的几床被子几乎没什么。秀菊香对春芝说:“新房里的缝纫机婚后搬到你屋子,缝缝补补你用得着。”
“娘,这恐怕不行,人家新媳妇有意见。”
“你放心,这主娘做了!”
结婚的头三天,杀鸡宰羊,百桌流水席已经开做。那扑面而来的香味引诱着过路的人,有人停下脚步逗留一会,使劲地深呼吸几口。生产队还请来了县上的戏班子唱了一天一夜。迎亲那天,生产队破天荒地头一次用队里唯一的拖拉机去接亲。接亲队伍敲锣打鼓,浩浩荡荡,面子倍足。拓守金说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碰上如此待遇。十里八乡的来了不少人。拓守山代表生产队亲自主持,河兴中学的校长发了言。主持完婚礼接着给所有的老师戴上大红花,挂上红色被面。典礼结束,村里年轻人闹洞房,把屋子堵得水泄不通。新国忙着给别人点喜烟,人美的合不拢嘴。一旁的晴红老师,一脸的娇羞任由别人“摆布”,完全没了课堂的严肃。孩子们围在外面的窗户上,一个个恨不得把头伸进来。建国哪能屈就,一个劲地往里钻。别人起哄“亲一个!”他也在一旁叫。哥哥新国说你咋跑这里凑热闹,上一边去。建国抓了一把喜糖,扭头出去了。他把喜糖一个一个分给大家,好像他才是今天的主人。
这样的热闹场景,萦绕在大人们的脸上,也深深烙印在孩子们的心里。建国、钟明、紫霞、紫萱完全沉浸其中。原来结婚比过年还热闹。他们津津有味地开始“计划”未来的日子。
“二哥那个神奇样,等我结婚,用大汽车去接亲,比他还威风哩!”
“建国哥要和安琪结婚喽!”
“才不是呢,谁稀罕和她结!”
“受打击了吧,呵呵!”
“我以后上了大学当校长,结婚肯定比现在更热闹!”钟明站起身,似乎向她们强烈宣告。
“骑毛驴接亲吧。”
“娶回个麻雀斑。”紫萱和紫霞一唱一和,笑作一团。
流水席吃了个底朝天,那碗筷干净的都不用洗刷。新娘总算被风风光光地娶进家门,家里借了不少钱。关于缝纫机的事,秀菊香当时应诺过春芝,可真要是把缝纫机搬过去,不知道晴红咋想,她心里七上八下,想过段时间再提。太阳快要落山,婚后人去院空,屋子里,锅灶上凌乱不堪。春芝长出一口气,又开始忙乎了。这时候晴红已换上了便衣,也帮着收拾起来。她主动对春芝说:“嫂子,缝纫机家里缝缝补补你用得着,搬到你那边,我也不太会用。还有,以后自行车放到娘屋里,谁出远门谁用。”
“这……本该是你们……”
“我们是一家人哩!”
春芝被晴红这么一说,心里暖暖的。这些天的辛苦和委屈一扫而净。她对晴红说“你快去歇着,站了一整天。这里有我呢!”
俩妯娌的对话,秀菊香都听见了。她心里骤然升腾起无限光泽,和西山的彩霞一样美丽极了。
夜深人静秀菊香和拓守金来到后院,推开地窑的门,打开手电筒,那头黑头母羊正对着她俩摇晃着脑袋,“咩咩”地叫着。秀菊香急忙拉上圈门,生怕外人听见。
拓守金把洋瓷碗递过去,秀菊香卷起袖子挤起奶来。母羊四蹄趴开,站着一动不动。这羊通人性,似乎也卯足了劲,就像配合完成一件庄严的事。奶子断断续续,一点一点的嘀嗒。这年月人都吃不饱,羊只能凑合喂点青草,没有玉米糟,奶子就少。春芝要是有母鸡烫补一补,也不至于没一点奶。
“这次新国的婚事,全靠生产队帮忙。我们再不能瞒着了,要不要告诉守山?”
“俺心里也是乱糟糟的,交还是不交……要不等等再说?”
然而时间不长发生大事了,应了那句“怕什么来什么”。有人在拓守金家的后院发现了这只母羊。由一只羊引发了一连串针对生产队长拓守山的罪状。告发拓守山纵容家人养殖牲畜,利用职务便利给侄子大办婚事,占用集体资源。更严重的是向公社谎报粮食产量。公社和县公安来人调查,结果每一件情况都“属实”,拓守山被解除生产队长职务,开除党籍,押往县派出所。突然降临的“灾祸”让拓家人措手不及,秋莲哭得死去活来,拓守金眼看着弟弟被带走,一着急干脆躺在警车下。生产队的群众挥舞着铁锹挡在警车前面。拓守山看事态严重,对着哥哥说“快起来,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千万别糊涂呀!”他又安抚大家,“父老乡亲们呀,千万别做违法的事,俺不久就会回来的。俺心里自有一杆秤,你们放心!”
大家不情愿地让出车道。警车鸣笛,划破了安静的沙棘滩。建国、钟明、紫霞和紫萱追着警车跑了好一会。大家眼睁睁地目送警车远去,唏嘘不已。他们的老队长亮亮堂堂了大半辈子,谁能想到这把年纪竟然是这个结果。拓守金更是自责不已,是他害了弟弟。他一会儿对着秀菊香发脾气,一会儿“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一根接着一根。他坐立不安。晚上睡不着,他顺着黄河滩来来回回。秀菊香担心老伴有事,叫着儿子们偷偷跟在后面。
有件事拓守金始终没有解开,弟弟怎么会谎报粮食产量呢?隐瞒下来的粮食到底去了哪里?难道是生产队自己人吃了?怎么没露一点风声呢!
原来沙棘滩大队瞒报下来的粮食,一部分分给队上老残病弱、没有劳动力的家庭,一部分分摊给每一个农户。沙棘滩大队共600来农户,人口将近3000多人,所以平均分摊下来的粮食不多。尽管如此,这点粮食还能勉强“吊养”。其他大队就不一样的命运了,饥荒闹的厉害,有的不得已出门乞讨,甚至饿死。究其原因是夸大粮食产量。夸大粮食产量,意味着就要多缴公粮,但实际没有生产那么多,就只能把本该分给农户的口粮上缴给国家。
这样做,不是明显与政府对着干吗?这是违法呀!若不是弟弟出事,拓守金根本不知道这档子事。这一切都是弟弟带头“暗箱操作”。拓守金一边埋怨弟弟竟做如此出格的事,一边嘴里不停地嘀咕,保佑弟弟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