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海的头像

李海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7/10
分享
《功建里往事》连载

第三章

腊月廿九——小年除夕,我终于被抱出我母亲的房间。一个月来,我大哥和我姐姐经常跑进来看我、亲我、逗我,我羡慕地望着他们进进出出,但只能随我母亲呆在床上。饿了哭几声,我母亲立刻就把我抱怀里,用饱含乳汁的奶头把我喂饱;困了闹睡觉,母亲怀里是最温暖的床铺,我甜甜地窝在里头睡。有时候,我会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在我母亲慈祥的眼光下咧着小嘴傻笑。我母亲每餐都吃红菇黄花菜炖鸡汤墨鱼蛏干海蛎干猪肉大米熬的粥和鸡蛋,阿春还经常端点心——鲫鱼汤进来。我母亲总是嚷着太腻了不爱吃。我奶奶说这叫“坐月子”,大人不吃好,就出不了奶,没有奶哪能奶好小孩?

许多有钱人家都请奶妈代乳小孩,我家经济虽然不算太富,但还殷实,然而我母亲坚持不让,我大哥和我姐姐都是她自己奶大的,尽管我的降世有些离奇,但开明的家人既然接纳了我,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哟。为此她付出极大的代价,原本椭圆形的脸庞和适中的身材变得很臃肿,一对盛满乳汁的乳房总是涨涨地挂在胸部,常常把胸前衣襟弄湿一大片。她的头上还总缠着一条黑纱布,据说是为了避免头被风吹而得“月子风”。

半晌午,我鼻尖沾着黑锅灰被我父亲抱着走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我母亲的房间。我好奇地打量这个以后要生活的环境。我家是座七厢二进房,沿大门进来是厅堂,两旁各为厢房,西侧临街一间为药铺。厅堂中间墙壁上挂着一幅本地著名画家——蜚山居士的《春山访友图》,画轴两侧是书法大师——九鲤山人书写的金文“大道逢君子,归舟载夕阳”。厅堂两边各开着小门,进来是大天井,阳光刚好透过天井照的前后通透,三四只养着通沟用的乌龟,懒洋洋地在阳光下晒太阳。天井两侧有廊道相连,廊道雪白的墙壁折射着阳光,煞是晃眼,我一时无法适应,想闭上眼睛又挡不住诱惑,勉强眯缝着小眼观察。左右也是两间厢房,我母亲和我这一个月住的房间位于我家廊道东侧。过了廊道又是一大厅堂和两间厢房,大厅堂上设有祖先神位,神位前摆放两张紫檀太师椅。我爷爷和奶奶已端坐上面。两侧的位子也坐满人。有我认识的七姑八姨和外公外婆舅舅诸亲戚,也有不认识的大伯二叔堂兄堂姊等族中长辈邻居。大家七嘴八舌,喜气洋洋。

看到我父亲抱我过来,我爷爷对我父亲说:“让文霈给各位长辈行见面礼。”

那些女眷迫不及待围了上来,这个抱我,那个亲我,唧唧呱呱夸个不停。

一番折腾后,我奶奶抱过我,坐在一只底下放着一个铜盆的小凳上,将我平躺在膝盖上,接过阿春递上的剃头刀,念叨道:“行剃头礼……”我转头凝视地面,留恋地与我的头发和脸上胎毛告别。“文霈,乖,起来啦,奶奶给你换上新衣裳啰……”她小心翼翼地替我装扮。

很多亲人纷纷围上来,有给我“挂脰”的——用红髻线缠扎一串串铜钱挂在我脖子;有送我礼物的——写着“长命百岁”、“状元及第”、“金玉满堂”、“五子登科”琳琅满目金打银制玉琢的长命锁,让我目不暇接。还有许许多多的琐事,我这个刚出月的婴儿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只见我父亲和我母亲替我一一致谢,家人都忙着应酬和接待。

我父亲说:“今日犬子满月,诸位亲戚和高邻都要忙着过年,原想改日办‘满月酒’,故此上午分送红鸡蛋特令人相告,不敢有劳众位,但诸位还是光临了,只好委屈在寒舍用些薄酒,初三日重新办宴席答谢各位。”说着吩咐阿春:“回厨房快些准备。”

觥斛交错间,风卷残云后,厅堂上一片狼籍。舅家亲戚和邻居都忙着回家过年,同族的几位亲戚留了下来,有帮阿春清理残席的;有随我奶奶准备祭天地和拜祖先供品的;有伴我爷爷在门前劈柴垒柴山的;有跟我父亲在大门口贴门联挂灯笼的。我大哥和我姐姐趁没人管早跑到街上放鞭炮去了。而最闲的是我母亲和我。她抱着我一会儿在门口瞧我父亲贴门联,一会儿到街上找我大哥我姐姐。

临近傍晚,我爷爷烧起门前的一堆柴山,熊熊火光瞬间引来同族男女老幼,他们聚在我家后厅堂。厅堂上供放李氏祖先的神位,牌位前摆着一张供桌,上面供着公鸡猪头米酒米糕红糰白糕诸牲品。我爷爷领着这些男女老幼恭恭敬敬站在神位前。

他点上三根香,告慰道:“祖先在上,嘉庆元年李氏从西李迁移至此,又繁衍五代,本族子弟遵循祖训,和睦共处,已在东街创下基业。适逢过年,不孝男梦霖率子弟祭祀各位祖先。兹设薄酒告慰列祖列宗,愿祖先在天之灵永佑后人,祝李氏基业愈加茂盛。呜呼,伏惟尚飨!”

祷毕,他从一坛米酒里倒出三盅酒,分别祭祀了天地和祖先,再在祖先灵牌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接着,李氏男女老幼按辈份大小依次向祖先神位叩头跪拜。

我大哥拜完祖先,我爷爷让他从供桌上搬走鞭炮,领着小孩子在厅堂前的回廊上候命,平时最爱放鞭炮的小孩此时乐疯了,他们簇拥着我大哥出去了。

孩子们离去后厅堂上立即显得庄严肃穆,我从襁褓探出小脑袋。咦,这么多人怎么对几块木牌如此恭敬……嘻嘻。我睁眼瞄了瞄我爷爷和我父亲,瞅了瞅周围所有的人,每个人脸上写满严肃。嘻嘻。真的好玩极了!

随着我爷爷宣布仪式结束,顿时鞭炮声、小孩子尖叫声、大人们谈笑声回荡在厅堂上。

李氏后辈结束祭祖仪式,说说笑笑着陆陆续续回去了。每家主妇离去时都拿着火钳,从我家门前那堆熊熊燃烧的柴山上夹一块劈柴带回去,我奶奶也夹了一块放进我家灶膛,添上一些柴薪,她一手拉起灶旁风箱,一手抄起铁扦扒拉几下,灶膛立即吐出红色的火舌,烧的鼎水“呲呲”作响。她神情肃穆虔诚,念叨:“祖先保佑来年财如火旺。”

我家厨房里传出炒杂声音,女人们开始忙着做年夜饭了。

过年了大家都忙。

晚上,全家人围炉聚餐吃团圆饭,我却觉得困乏起来,打着哈欠,伸起懒腰。阿春把摇篮搬到餐桌旁边,帮衬我母亲小心地把我放进摇蓝。迷迷糊糊中不断有人说着什么话,拿着装压岁钱的红包,塞进我的襁褓。我可不管这些,还是自由自在、舒舒服服地睡起自己的觉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鞭炮声把我惊醒,紧接着大街小巷都响起炮声,宛若鞭炮坊爆炸,此起彼伏的炮声吓得我放开喉咙拼命大哭。哭闹中我才发现自己怎么已经跟我母亲回到房里。

我母亲立即抱起我,微笑安慰道:“乖霈儿,醒过来嘞,不哭,莫怕。子时到,‘开正’了,新的一年开始了……听外面家家放鞭炮,都在迎新年呢。”她搂紧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轻轻摇晃着我,呢喃着:“你爷爷和你父亲还在‘守岁’,你却睡得甜甜的。乖乖,不哭……是不是小肚子饿了?”

我母亲解开衣服,把乳头含在我嘴里。在母亲温馨的怀抱里,我吮吸着香甜的乳汁,渐渐又进入梦乡。

天亮了。街上鞭炮声不断,我家厅堂上脚步声不断。一句句吉祥的拜年话不断传入我耳里。在我大哥和我姐姐跑进房间前,我已经醒了,我母亲抱起我来喂奶。

我大哥头戴小瓜帽,小辫子尾梢扎着红绳,身穿红色绸布小马褂,下配一条黑色宽裤,脚着两只虎头鞋。我姐姐梳着小小的双辫,上下一袭粉红色衣襟和裙子,刚裹起的小脚穿着一双平底布鞋。俩人颈上都佩银锁,胳膊和脚踝上都戴着挂小铃铛的银手镯、银脚环。在一阵叮叮铛铛声中,俩人风似掠到我母亲跟前,双双给我母亲拜年。

我母亲打量他俩笑着说:“唷唷,蔚儿、珠儿装扮得真漂亮。你俩都给爷爷奶奶和爹爹拜过年?”

我哥哥和我姐姐异口同声道:“拜过了。”

我母亲抱着我带着他俩,边走出去边交待,“待会儿吃完长寿面跟爹爹去舅舅家,给外公外婆和舅舅们拜个年。”

我哥哥和我姐姐问道:“娘也去吧?”

我母亲用力抱紧我,腾出另一只手,怜爱地摸着他们的头,轻声说:“弟弟刚出月,娘今年不能去了,你们别忘了代弟弟拜年呀。”

我哥哥接过我,抱在怀里。我姐姐靠过来摁着我的鼻子,嘟着小嘴说:“好嘞,我们遵照娘的安排。”

厅堂上,我爷爷正作揖还礼迎送来我家的一批批客人。我父亲刚刚从门外进来,神采奕奕精神饱满,看不出昨夜一宿未眠。他走进厅堂,对着来我家拜年的亲戚朋友一一还礼回拜。

很长时辰过去,客人渐渐少了,我爷爷吩咐阿春进餐。

我母亲把我交给阿春抱,我看着他们人各一碗寿面,上面搁置两枚鸡蛋和整棵的菠菜,小手指不由地放进小嘴唇吮吸起来。但我毕竟还没长牙,只能看不能吃。这一年的春节对我而言,最好吃的还是我母亲的乳汁。

“新春朔旦高门开,济济衣冠接踵来,独有古风初二日,杜门谢客自衔杯。”这首咸丰帝年间乡人朱性田的《仙溪竹枝词》,写的是古镇初二不登门的民俗。据说明朝时古镇遭倭寇围困,全城军民奋起抵抗,最后城被攻陷,民众伤亡惨重,腊月廿六,朝廷派遣戚继光率兵驰援,驱走了倭寇,在外躲藏的难民才陆续回家,埋葬亲友,互相吊祭完恰逢正月初二,因此以后每年初二被定为“探亡日”,忌登门探望。又因当时民众四处逃生,流离失所,初一无法团聚过年,就相约于初五补过新年。所以又有“初五做大岁”之风俗。

而正月初三,是古镇为五旬及以上每逢十岁寿星祝寿的日子。这天我家为我隆重补办了“满月酒”。

一大早,十里八乡凡亲朋好友及受惠于我爷爷和我父亲的病患愈者,蜂涌而至,络绎不绝,不计其数。富者车马轿子,送来锦衣绸缎金银珠宝;穷人手提肩挑,一箩箩一筐筐米面豆瓜鸡鸭鱼肉,更穷的也会提着一小篮鸡蛋当贺礼。

厅堂上我爷爷和我父亲视送礼者家庭经济,酌情命阿春收下,由我堂叔公执掌帐簿一一登记造册。来的人,我爷爷和我父亲不论贵贱亲疏统统视为上宾。

“哎呀,孙掌柜,令爱不也满月,怎敢劳你大驾来呢?”我父亲放下怀里抱着的我姐姐,热情地伸手迎上。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敢请李先生笑纳。”孙古楠掏出一封红包诚恳地说,“贱内母女命系先生所赐,大恩一直无以言报。”

“哪里哪里,孙掌柜太客气啦,行医济世救死扶伤本是份内事,孙掌柜切莫挂在心上。”我父亲婉拒无效只好把它递给我姐姐,笑道:“替弟弟谢谢伯伯!”

我姐姐歪着头,露出皓齿,款款道谢。

孙古楠呵呵笑着,摸着我姐姐头说:“多伶俐的姑娘。”

我父亲谦逊回道:“哪里哪里?孙掌柜令爱一定也很可爱的!”

“托先生的福,贱内奶水充盈,小女养得白嫩嫩、粉嘟嘟的,煞是可爱。”孙掌柜眼光里泛着幸福,瞧着离去的我姐姐背影,他突兀地问我父亲。“在下有一犬子年庚与令爱相仿,莫若咱俩结为亲家,不知李先生肯否让我高攀?”

“既然孙掌柜如此厚爱,那是小女的福分,改日你带聘礼过来‘放定’吧。”我父亲开玩笑道。

正午时,我家上下厅堂和街道上摆了一百零八桌酒宴,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晚上又在东街魏公祠旁搭大戏棚,聘请兴化名伶曾昭传连演《穆桂英挂帅》、《王昭君出塞》、《胭脂铺》、《百花亭》四台大戏。戏棚前贴着一对大红戏联:“千里挂帅,万里和戎,巾帼有奇勋,何必英雄夸露布;一路担盘,百花赠剑,姻缘如巧遇,不须名士亦风流。”

“做大棚”可是古镇天大的喜事。方圆十里八乡的民众,闻讯纷纷赶来,戏棚周边早已水泄不通。我家人和所有亲朋好友都坐在戏棚下,翘首引颈,迫不及待地等待大戏开场,名角亮相。

“咚、咚、咚”三声锣鼓开响,随即筚篥、大鼓、沙锣一阵吹打,紧接着,正生、贴生、正旦、贴旦、靓妆、末、丑和老旦等“八仙子弟”,红的绿的白的黑的蓝的青的紫的黄的一个个轮番上台咿咿呀呀唱着,司鼓、司锣大声合唱。大戏终于开场了。一时间,台上锣鼓声,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声声急,怎奈我胯下催闹也急,我没了听戏的雅兴,憋红脸啼哭起来。我母亲连忙把我交给阿春,她抱着我闪在台下为我嘘嘘,我如葫芦般的小鸡鸡顿时呈现在看戏的人们眼前。这时戏班道具堆中突然窜出一只鹅,它迅疾飞到我跟前,鹅嘴正巧噙住我的葫芦,脖子吞蚯蚓般抻缩,“咕咚”一响把葫芦咽进鹅肚,我的小鸡鸡恢复了原状,从此无异与常人。

此事一时轰动全城,我这个 “新生堂” 悬壶少爷也由此名扬乡邑。

但那个时段的我仅知道傻傻地睡觉。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