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日没有林德仙的消息。我大哥说:“德仙在咱家相聚后,翌日就带部队出城去了,连县长都不知道他们的行踪。但是听说前几日傍晚,驻乌丘岛一艘装运物资的日军货轮遭武装人员袭击,日酋田中岛中佐也葬身于淤泥中。八成是他们所为。”
我说:“不管怎么说,他们还算是民族的砥柱。你看人家只那么几条破枪,进入古镇日寇就只能望而却步,要是有好的装备,小鬼子早被赶跑了。”
我大哥说:“美国在太平洋的舰队遭到日本人的偷袭,损失惨重,他们很生气,开始了报复,最近收复了很多岛屿,日本在太平洋战事吃紧,听说北面苏联也要打过来了。”说着他递给我小弟弟从前线寄回的信,接着道:“小日本是秋后蚂蚱蹦不了几天了。”
我迫不及待打开信函,我小弟弟信上说,他们这些军校学员组成的补充团虽然初次参战,但情绪高涨,交战一开始,日军以大炮轰击,随即向阵地组织集团冲锋,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跟进,一波接一波地涌上,看着蝗虫似的日军离阵地越来越近,我军一声令下,身边的重机枪吼叫着喷出愤怒的火舌,成群的鬼子被压着潮水般往后退了下去。日军见冲锋受阻,气急败坏调来飞机进行超低空扫射轰炸,我方阵地一片火海,满地都是血糊糊的断臂残肢,人头躯干,光秃秃的树枝上溅满血渍,晃晃荡荡挂着死者的肠肺。眼见着许多刚刚还并肩作战的弟兄,眨眼间竟成了一堆碎肉,我小弟弟义愤填膺,扶起倒下的迫击炮,校准角度,目测距离,上弹发炮。“咚”,随着一声“咝”的啸响,一架正朝他飞来的敌机猛地迸出一团火光,一道黑烟,“嗡”地栽进一口水塘中。余下敌机见势不妙,赶紧落荒远遁。此时援兵赶到,复仇的子弹雨点般落进日军阵地,打得鬼子鬼哭狼嚎,溃不成军。
我激动地说:“小弟英勇杀敌,待凯旋时我一定要为他献上鲜花。大哥,看来这场战争结束为期不远了。”
“战争结束了,你觉得俩兄弟能和睦相处?”我大哥突然问道。
“你在政府里办事,见识广,你认为呢?”我反问道。
“世事如棋局局新。我也说不准。但不管是谁,他总得为百姓考虑,毕竟咱们民族遭受的苦难够多了,经不起折腾啊!”我大哥感慨道。
是啊多舛多难的同胞,何时能盼来安定的生活!
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次数减少了。但这几日的我站着都想睡觉。连日来,奔波城里城外扎针熬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条的生命被鼠疫夺走。
“大哥,救我。”我穿梭在死人堆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水沟畔传来。
我倒出药葫芦里最后一粒解毒丸塞进他的嘴里,半晌过后,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哭道:“一家九口上午还好好在一起,到现在只剩我一人了。”
我安慰道:“能活着是你造化大,多少个家庭已经绝户了。你还很虚弱,不要过度悲伤。”
“这棺材太薄了,你不能买好点的?”旁边一个穿锦衣的人边哭边责备他的长工。
“你将就用吧,这个时候有口棺材已经不错了,照这么下去,后面的人恐怕连这样的都找不到。”长工悲呛道。
我眼角扫过,只见他们面前摆放着十二口大小不一的棺材。
我大哥来到我跟前,无奈地说:“文展的保安队已经运来了三十辆石灰,我让他们趁天黑前赶快再调集一批来,一定要消毒好,蔓延开去将会有更多的人遭难。”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新生堂”药铺,我母亲递给我一封信,“孙姑娘转给你的。”她说:“德仙部队编入新四军留在了古镇。这些孩子不简单啊!”
我迫不及待地拆看毕,问我母亲:“日本鬼子是日落西山了,今后那两党肯定还要一争,我们该站哪一边?”
我母亲说:“管它哪一党,开好咱药铺,大多数人站哪一边我们也跟着。”
“喝粥了。”阿春在厅堂上殷勤地招呼。
我接过她打得一小碗稀粥里咕噜下肚后,诌道:“前日从药书上看到一则顺口溜,说喝粥的好处,我念大家听,若要皮肤好,粥里放红枣;若要不失眠,粥里添白莲;腰酸肾气虚,煮粥放板栗;心虚气不足,粥加桂圆肉;头昏多汗症,粥里加薏仁;润肺又止咳,粥里加百合;消暑解热毒,常饮绿豆粥;乌发又补肾,粥加核桃仁;若要降血压,煮粥加荷叶;滋阴润肺好,煮粥加银耳;健脾助消化,煮粥添山楂;梦多又健忘,煮粥加蛋黄……”
我母亲打趣道:“既然霈儿热衷粥,今后春婶你天天熬粥给他喝,看他还会不会胡诌。”
我父亲纠正道:“霈儿言之有理,难得你有心归结,我这里也有几句你一并记下,抽空撰誊分发邻里,做个善事。”说着继续道:“利尿消肿治脚气,赤豆煮粥胜补剂;消热生津又何胃,甘蔗做粥来补胃;伤风感冒又腹痛,生姜上场来做粥,滋肾补肝又明目,枸杞加上粥里香。”
我大哥苦笑道:“鬼子投降了,政府的税收又上来了。穷人家哪有粥喝?”
我说:“战事刚刚结束,百废待兴,加点税收利于战后重建,今后政府肯定会让百姓喝上粥的!”
我父亲调和道:“兄弟俩不要争了,一上午粥来粥去的,抽空去拜访你们表叔,听说德山又在捣鼓电厂了。”
电厂机房里,一条“安全、精细、高效,确保顺利完成机组大修任务!”的横幅醒目映入眼帘。一群满身油污的工人紧张地忙碌着,尽管已是数九寒冬,但火热的劳动场面处处可见。
德山绕着拆卸的发电机外壳转了一圈,对正用砂纸来回磨着锈蚀部分的两位机械老师傅说:“一定要仔细检查,哪怕一丝气蚀、磨损、裂纹都不许放过。”
“董事长放心,我们严格按照标准操作,等磨完了再上油漆防止它生锈。”两位师傅一边回答一边不停地为机组“强筋健体”。
几名专业技术人员正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检查中发现转子磁极线圈与转子铁芯间隙存在较大的缺陷,我看要在十二个磁极上加装厚薄不等的绝缘垫。”
“郑工分析得对,我们加把劲,努力一下争取天黑前搞定。”一个技师附和着。
“别看这只有十二个磁极,但每个磁极都加装绝缘垫,就需要将四十八对共计九十六根的磁极键松开,加装后再重新打入。今天抡了一天的大锤,手臂还真是酸啊……”一个检修人员活动着手臂感慨地说。
德山朗声道:“伙计们辛苦了,等把机器修好了,我让厨房给你们一人添一块大猪肘,犒劳犒劳。”说着猫下身子钻到了他们面前。
“董事长,这地方仄逼油污多,您就别……”
“不碍事,大家这么辛苦,我怎忍心旁观。”德山打断了郑工的发言,继续道:“抗战胜利了,早日把电送出去,算是对国家的一点支援。我们电厂要重复光明了,我们民族也要重复光明了,伙计们,加油!”
“加油!”大伙儿异口同声道。
我拎着一瓦罐药汤步入电厂,找到了与工人混在一堆的德山,看着他满嘴起泡,逼着他趁热喝下。
“你怎么知道我上火了?”德山喝完药汤,脱下手套用油污的手擦着嘴角感激地说。
“听表婶说你已经十几天扎在电厂,不窝火才怪呢。我特地用生梨冬瓜绿豆木耳山药熬了点汤,给你祛祛火,为我们的董事长早日指挥部下驱走黑暗补充能量。”我看着他嘴角的油污打趣道。
“董事长,机器修好了,要不开机试转?”郑工跑过来请示道。
“好啊,开机!”德山高兴地大声应答,接着拉上我跑向发电机旁,说:“走,看看去,这是改用木炭后的第一次发电。”
锅炉工掀起炉门,一大铲一大铲的木炭被铲进炉内,窜起熊熊火焰,站在炉旁的我渐渐感觉到热腾腾的气流,随即发电机轰鸣起来,一盏安装在机器边上的灯忽闪一下,出现了一点点亮光,慢慢地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开光了!”围观的人们欢呼雀跃。
“老程,吩咐厨房架起大锅,今晚咱们开怀畅饮。”德山兴奋地叫道,眼角溢出泪花。
看着忙碌的场面我告辞回家。不料我前脚刚走,后面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恭喜陈董事长,电厂恢复光明。”在灯火映照下孙庆紫皮笑肉不笑抱拳走进来。
“孙旅长有何公干?”德山不冷不热迎道。
“奉县长之命,来此了解电厂复光之事,你看我来得多巧,你们正好把电送出来了。顺便告诉一声,县政府已经考虑要把电厂收回县营。”孙庆紫挑了挑眉头,转了转白多黑少的眼眸子,嘴角露出奸笑。
“这不是强取豪夺?”郑工挺身上前。
“别忘了,电厂原先是省营的,现在只不过是权力下放罢了,你们好好干活,鄙人回去给县长复命时替诸位美言,还任你们原来的职务。”孙庆紫脱下手套,拍拍军装上的炭灰,接着朝德山伸出手,故作热情道:“电厂刚复光,头绪正多,鄙人就此告别,董事长也该好好休息,明日等候任命吧!”
德山的胸膛起伏着,他青着脸低沉地说:“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