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年古镇出了好多怪事。
清宣统三年的春节,古镇人根本没好心思过年。
往年的习俗仿佛简单了许多。这天清早,我全家正在吃线面时,王起铭来了。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我弟弟坐在我姐姐腿上,朝王起铭作揖拜年。
我奶奶轻轻拍打他的小手,故意嗔道:“文珏呀,你才多大,就讨钱……”
大家乐呵呵笑成一团。王起铭给我们小孩子压岁钱后,与我爷爷和我父亲谈起了在县衙的见闻。
一大早,他到县衙门给邹知县和同僚拜年。邹知县正为流传民间的怪事烦恼,压在案桌上的一张邸报更添了心中的不安。报上说,南方革命党活动频繁,已有暴乱的迹象,饬令各地官府务必严密查访,一旦捕获一律就地正法。
当衙役禀报王起铭来到时,他赶紧吩咐打开中门亲自出去迎接进来。
王起铭见邹知县出来了,连忙双手作揖道:“生员给大人拜年,祝大人步步高升,新春发财。”
邹知县还礼道:“同喜同贺。先生里面请,本县有些困惑正想请教。”
邹知县挽着他的手走进中堂,指着身边一只椅子让坐,王起铭谦让了许久,只好侧身半坐在椅子上。
邹知县问道:“先生在外面一定深知民情,民间逸事能否告知一二?”
王起铭回道:“生员秉大人钧意,一心经营学堂,潜心学问,不知民间有何逸事让大人兴趣?”
邹知县嘿嘿一笑,道:“先生不必兜圈子,民间有许多不利于朝廷言论和举动,难道先生都没耳闻?”
王起铭定了定神,回应:“大人明察秋毫,但那不过是村民无知揣测和小丑跳梁罢了,不足挂虑。”
邹知县正色道:“防口甚于防川。立春将至,荦荦大者,农桑也。本官欲把百姓的心事转移到春耕上,劝课农桑,扶正民风。特委托先生筹划打春牛仪式,请先生毋推辞。”
王起铭赶忙起身,朝邹知县抱拳,说:“春牛打颤动,庄稼长三寸。生员一定尽力。”
正月初七这天是立春。
当第一缕晨曦从玉塔山照射到古镇时,我跟着前夜宿我家的王起铭来到了城东“宾曦”门外,官道旁已是一片繁忙,几个木匠正忙着搬木头。
王起铭说声失陪了,就匆匆指挥工匠们干活。他忙碌的身影和工匠们埋头苦干的努力,很快就搭出一个戏台。
我抬头眺望,太阳离玉塔山约有一竿高了,官道北侧节孝碑坊林立,阳光下一座碑坊尤为显眼,这就是金石学堂前身金石书院的创建者陈天高奉旨建造的东门石坊。
这座坊顶端中为日照火炬,左右为飞龙朝天,那双龙直径虽不及一尺,片只爪鳞却清晰透剔,两旁彩革飞欹,呼之欲出,坊顶之下依次分出三层,上层正中刻着“玉旨”碑座,左右翼以飞龙绕柱;中层横嵌着御赐的“乐善好施”匾额,匾下是一列忠孝廉节的精雕人物像,两旁翼拱设两座玲珑精致的小坊亭,高度不及二尺,亭四壁刻有“江干送别”,“春郊驻马”,“兰亭雅会”诸故事画。坊亭四周石柱饰刻斜枝横出的梅花,富丽闪耀的牡丹,芳华吐艳的芍药,亭亭玉立的荷花,争芳斗妍的玫瑰,清气焯人的山茶,花花叶叶疏密有间,栩栩如生。而雕在花枝头上的小鸟有的迎着晨光悠然站立,有的在轻风吹拂下摇曳展翅。下层则是石坊的主题匾,飞龙花纹绣镶匾缘,缀以舞凤、麒麟、金鳌、文狮诸图案,可称鬼斧神工,较以上二层更为超脱。再往下就是磨光剔滑的四方形匝角的坊柱。
我感叹着巧夺天工的工艺,把目光南移,那边正是“打春牛”的主场地,望着风光旖旎的园林幽景,不由地吟起本地五代诗人郑良士的诗句:“亭阁飞梁跨虬,嘉树左右并列,林丛怪石,池涵清泉,岸入芳草,垂可钓,舟可泛,罗众伶,而丝竹繁,集群彦而壶觞满,倬然哉,是亭也。”
蓦然间一群老鸦飞临亭上“鸹鸹”乱叫,我心中涌起一丝不祥预兆。
辰时,本地各宫庙社坛的菩萨抬来了,乡绅们或骑马或坐轿陆续来到了。孙古楠拉着孙庆蓝,身后跟着孙庆紫来了。不一会儿,我爷爷和我父亲带着我大哥我姐姐,还有我大哥的同学也来了。王起铭急忙过去招呼,领着他们入座。
“德仙呢?”孙庆蓝挤到我身边,分我一把瓜子,边磕便问。
“在老家……”我瞅她失落的眼神,捉弄道:“他本来要来的,担心碰上你,被你欺负,不敢来了!”
“哼”她生气地甩头走了,“下次碰到我踢他两屁股……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他。”
我正暗笑,西边官道上鸣起一阵锣声,场边那些早已画好妆扮演各色角色的伶人,懒懒散散地站起来。邹知县在衙虞前呼后拥下,坐着官轿过来了。
王起铭迎向官轿,他掀开轿帘让出了邹知县。场地上一时闹轰轰的,邹知县在各乡绅的欢迎中,挪动着臃肿的身躯,慢慢地在主位上坐下。他睃巡一切就绪的场面,宣布活动开始。
最先上场的是各宫庙社坛的舞龙戏狮,龙队分为红白黑蓝,分别代表嘉禾、归德、修德、唐安四乡,狮队有十四支,分别代表功建、孝仁、仁德、善化、文贤、兴贤、万善、永兴、折桂、安贤、兴泰、香田、慈孝、连江十四个里。
场上各队尽情表演,场下的官员、乡绅和百姓尽情鼓掌,城里的小贩更是不失商机,挑着挎着各种食品玩具在场地四周贩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整个场面热闹非凡。
趁大人目光被表演吸引,孙庆紫巧言令色穿梭各商贩间,嘴里手里兜里揣的满满食品玩具,得意踩到椅背上边吃边观赏,兴起处高声喝彩、跺脚呐喊。
旁人看不惯,议论着:“谁家小孩这般没修养?”
他翻着白眼,嘟囔着没了踪影。不一会儿,多嘴的人或头或身必定遭受到小石子的袭击……
太阳渐渐偏中了。“打春牛”仪式也正式开始了。邹知县扮着农夫出场了,他手扶铁犁,缓缓地趋赶着衙虞和伶人扮演的耕牛,在他犁过的土地上,一些“农夫”纷纷将种子拨撒下去。随后坐着的官员和乡绅,站着的百姓也都加入队伍中……
人群中突然冒出许多拿着明晃晃刀枪的家伙。
这些人有的嚷道:“黑虎替天行道,百姓莫慌。”
有的叫着:“都不许动,谁动杀谁。”
队伍前面的邹知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吓懵了,两腿棉花糖似地软了。
“快,保护大人!”王起铭匆忙组织衙虞护送邹知县撤退。
捕头带着他的手下拦截匪徒,双方交战中,乡绅和百姓趁机逃窜。
孙庆紫箭一般穿回他父亲身旁,背起孙庆蓝随着他父亲跑。
我们跟着一大群人往城里跑。身后刀枪相碰声和人群的哭喊声仍然不绝于耳。逐渐镇静后我抬头了望,城门近在迟尺,城中涌出一支队伍,在拥挤进入城门的慌乱百姓的避让中“咚咚咚”地朝东边跑去。
路旁一个女孩惊慌失措地朝我们跑来。
“又是与亲人失散的。”我向我家人说,“带上她吧!”
我父亲对我爷爷说:“爹,你带文蔚、玉珠、文霈先走,我接应这小姑娘去。”
我们走出约一箭之距,我父亲已从后面赶上了,一前一后随人流挤入城门。
惊魂未定的我们终于跑回“新生堂”药铺。街道上跑过的人群渐渐安定了,后面经过的人告诉我们,匪徒已被官兵击退,冲突中匪徒没有捡到多少好处,倒留下了几具同伴的尸体,不过,邹知县扮农夫换下的官袍被他们抢走了。
我大哥的同学张思聪、陈佳财、郑杰等人见局面稍转,不顾我们挽留,回到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