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结婚不久,我奶奶曾把她与我爷爷近半个世纪的婚姻生活作个总结。她说:“过日子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睦的家庭,是这样,人的一生也是这样。”
自城门悬着六颗人头以来,她常怔怔地发呆,有时候她会悲怆叹息:“多乖巧的小伙子,前几日还活蹦乱跳的。”有时候半夜醒来,一个人靠着眠榻,梦呓般着:“到底怎么回事,好好一家人,哥哥就容不下弟弟?”
我爷爷给她把脉号搏,一切又非常正常。我们的宽慰也是无济于事。
我和新婚的娘子一番缠绵后,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我奶奶自言自语叹息声。她惊讶道:“奶奶又梦魇了?”
我搂紧她,解释道:“佳财被捕前,刚刚离开咱家,奶奶不是邀请他中秋节来吃月饼,不料竟已砍头了。她惦念呀……心病,只能让时间去慢慢治疗了……”
“你那些其他的学友不知躲过此劫没?”幽暗里我发觉她的眼光闪烁着好奇,夹杂着担忧。
村头的池塘畔春风轻轻地梳着柳树满头青翠的碧发,温柔地抚摸着婀娜的身躯,柳叶般的上玄月如约探出头,羞涩地窥视多情的人间。
荷花挽起衣袖裤管,双手掬起池塘水搓洗手臂上的泥巴和小腿上的淤泥。她陶醉地欣赏洗濯过白皙里透着粉嫩的皮肤,嘻嘻笑道:“好舒服呵。”说着撩起水花朝着池塘对面不远处躺在草垛上的老黑喊着:“黑哥,忙了一整天,等会儿还要开会,你就不来洗洗,你看,洗完精神多了。”
老黑慢慢曲起身子,坐在草垛边沿,眼睛凝视着前方,答非所问:“德仙应该到了。”
村头的小路上隐约晃着一个影子,嚓嚓的脚步声节奏频频地交替着。荷花冲着黑影叫道:“德仙哥。”
林德仙气喘吁吁:“快,通知大家赶快逃走。”
“出啥事了?”
“来不及说了。老黑你去西边,荷花去南边,能叫多少算多少,我们在九楼山汇集。记住,动作要快。告诉细狗不要惦记财物。”说着,林德仙已经跑出一丈远。
近段时间,孙庆紫似乎嗅到了异样的气氛,他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把家扎在国民党县部,平日出入携着杨桃带着卫兵耀武扬威,呼三喝四,还好遇上我大哥会收敛点,但是我大哥却不爱去管束他,偶尔打听些我姐的消息,基本上不去搭理他的家事。这天一大早他从县长办公室前经过,瞅着新到任的县长戴山坐在办公桌前凝神思考,赶紧走了进去。
他讨好道:“县长大人夙夜在公,为民操心,实乃我辈之楷模,亦乡人之大幸!”
戴县长放下文件,笑迎道:“孙旅长过奖了,你不也早啊!鄙人刚履新,正有许多事讨教,你来的正巧,请坐。”随即腾出身边的位置让孙庆紫坐下。
我大哥刚好走进了秘书办公室,见两人在热聊,就在偏房忙着处置公文。突然,他听到戴山对孙庆紫狠狠地说:“妈的,老子来之前,陈省长告诫我要防备,不能让土包子翻身。”
孙庆紫说:“擒贼先擒王。先抓了许陈,但投鼠忌器呀。”
戴山面目狰狞地说:“没啥顾虑的!张师长临走前也说军队里左派力量猖獗。凡触动我们利益的就不能留着。不光是许茂生、陈佳财,就算是天皇老子,只要在我们地盘上通通抓起来。你马上派一个连,挨个逮了控制住再说。”
孙庆紫“啪”一个敬礼:“卑职立刻照办。”转身得意地出去。
“慢!”戴山叫住了刚迈出门外的孙庆紫,阴着脸问:“听说令妹也是活跃分子啊?”
孙庆紫一怔,小心答道:“舍妹正在北上军中。”随着斩钉截铁说:“请县长放心,假如牵涉到她,孙某定将大义灭亲,绝不手软!”
我大哥在隔壁透过窗纸看见孙庆紫匆匆进出的身影,联想到昨日晌午报纸上登载的莆田国民政府出动军警制止农民聚会,与民众发生冲突的消息,预感情况不妙。他悄悄从后门出了县署,风速赶往张思聪等人暂住的道德女校。
“看来事态会很严重,可能发生变故。”我大哥一进大门见张思聪正拉起衣襟擦着眼镜,顾不上寒暄,从口袋里掏出折叠的报纸,往他手中塞,急急道:“你们要有所准备!”
张思聪赶忙戴上眼镜,刚瞄新闻标题,脸色遽变,他忧心忡忡说:“我们立刻回乡下避避。只怕许老师和佳才他们凶多吉少。”
我大哥催促着:“你们还是先躲一阵子,乡下也未必安全。老师那边再想办法吧。”
黄冰冰随军北上继续宣传北伐。前日,许茂生收到她的来信和一张在滕王阁前照的相片。她在信中表达了对当前形势的担忧,再三叮咛他要小心行事。作为一名慢慢成熟的职业革命家,许茂生业已嗅出蛛丝马迹。但为消除恋人的担心,他故作镇定,特地带了相机把这几天古镇发展拍摄下来,连同回信寄给她。在他刚要离开邮局时,无意中瞥见孙庆紫带着人马朝着政治监察署疾步跑去。待他们消失在拐角,他迅速解开系在邮局门前的一匹骡子,骗腿上鞍狠狠地抽打着骡腚,火急火燎奔东门而去。在我大哥前脚迈进我家药铺时恰巧见到了这一幕,他的心略微宽慰。
孙庆紫骑着马带兵走回县署路上,前面一瘦猴似的兵牟拉拽着同样身着灰军装被五花大绑的陈佳财,跟在后面一满脸横肉的兵牟用枪杖边撴着他,边骂骂咧咧:“快走,他妈的再磨蹭老子毙了你。”
骑在马上的孙庆紫朝着围观的路人,傲慢地说:“此人混进革命队伍带领流氓在古镇肆意聚众闹事,今将其抓办,望民众以儆效尤,勿步其后尘。”
队伍在缓慢游街中来到了县署。孙庆紫吩咐手下看好陈佳财,自己跨着大步推开了戴山办公室大门。对着正在办公室踱来踱去的戴山悻悻地说:“大鱼漏网,逮只小鱼。”
戴山递给孙庆紫一份电报,后悔说:“唉,迟了一步。上头命令我们立即收网,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漏过一个!福州莆田已经行动,我们太仁慈了。”
孙庆紫看完电报,怂恿道:“既然人家都动手了,我们怎能落后?何不来个全面清算,遍地开花,斩草除根。”
戴山略忖片刻,点头令道:“立即召集保安队配合你行动,务必肃清境内共党势力。”
我堂兄文展连日疟疾告假在家,替代他的是刘麻子。也正是我堂兄文展的这次疾病,为他在三十年后“五反”运动中减少了一条戕害革命先烈的罪状。
是夜,正当孙庆紫整理戎装,意气风发踏出家门之际,久不搭理他的我姐姐忽然拦住了他的去路,规劝道:“平时里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能把事做绝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孙庆紫面上虽不理她,心里却有所触动。临近村庄,他耍起滑头,叫住刘麻子,商量道:“此次行动旨在捕鱼,为防止漏网,咱俩分兵两路,我带队从村尾包抄,你从村头进去,待形成合围,一锅端掉,头功算你的。”
刘麻子大喜,带着民军保安队像疯狗似的扑向四野。孙庆紫故意让队伍放慢步伐摸索进庄,他又装作枪支走火,“啪”地闹得宁静的乡村夜晚不再宁静。原野里立刻响起犬吠声,不时夹着“啪啪嗒嗒”的枪声。
很多麻痹大意的民运分子有的在被窝被揪出,有的在赌场被截获,有的在逛窑子被擒拿。
翌日拂晓,王起铭打开商会大门,见街道押着从四方过来的民运分子,这些人被粗大的麻绳反剪双手,穿成一串,在前后武装民军的押解下,或昂首挺胸,或畏畏缩缩。王起铭的远房侄儿王佑蹈也在被押队伍之中。
王佑蹈平常游手好闲,王起铭正纳闷他什么时候也参加了民运。王佑蹈见到王起铭,号啕大哭,捶胸跺足,鼻涕眼泪聚下,痛陈自己如何被蒙蔽,恳求叔叔想办法解救自己。丑态不一一而表。
王起铭嗤之以鼻,无言地对着他和押解的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