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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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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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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建里往事》连载

第三十四章

我小弟弟沿东边厢房前的回廊,经过内院天井,拐到前厅来到柜台前。

“二哥,”他兴奋地说,“听爹说表叔的儿子从南洋回来了,爹叫我晚上把他们请来。”

“是嘛?那你快去哟!”我催促道。

我娘带着我大嫂、我老婆和阿春在厨房里忙活。

我表叔和表婶带着我表哥陈德山、媳妇及孙子孙女到我家时,饭桌上已摆着卤面扁食干焖羊肉鸡卷水龙麻丸套肠七八道花样艳丽的菜肴。

比我略大约一两岁的陈德山未满四十,典型的南方人个子,国字脸上蓄着一字形胡子,蓝色西服衬得腰板直直的,显得不严而威。德山媳妇身着紫色缀花旗袍,微烫卷发,两个小孩的母亲依然保持着曼妙的曲线和婀娜纤细的柳腰,她操着一口粤式国语,得体地向大家问好。大儿子约莫十五六岁,个子瘦条,肤色黝黑,嘴唇上长着黑乎乎的绒毛,两只小眼睛扑闪扑闪地透着机灵和淘气。小女儿顶多十二岁,皮肤白皙,面容姣好,恰似我姐姐小时候摸样。

“来来来,快请坐。”我父亲热情地招呼着,“咱们亲戚一场,大侄子第一次荣归故里,备点小吃,算给大侄子接风。大家边吃边聊。”

我表叔表嫂谦逊地说:“唉,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陈德山礼貌地说:“父亲信中多次念起各位亲戚,今日得见甚为荣幸。还叨唠长辈们筹备了这么丰盛的酒席。”

我们大人十二人坐在一席,小孩子们凑成一桌。

“舅舅,咋不见大表姐一家呢?”落座前,德山跟我们一一见礼后,不解地问我父亲。

“唉,别提了,她已在金莲庵出家了……”我父亲黯然道。“她夫婿也跟咱家没来往啦!”他沉重地补充了一句。

“抱歉,我不知道有这变故……”德山尴尬着。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你们大老远的从南洋归来,咱们好好聚聚。”我母亲赶忙圆场道。

“是呀,表弟就别客气了。难得你们光临,理应好好款待。但今日只在家中宴请,虽能显得家的温馨,还是非常不周。咱们将就将就吧。”我大哥说着盛了碗卤面分给我表哥。

“说起惭愧,在南洋我也试着做这些菜,但没有这味地道纯香。”我表婶边吃边说:“山儿,今天都是自家人,你放开吃,算娘沾姑丈的光给你补偿。”

“就是嘛,别客气哟,这可是你们在南洋吃不到的。”我娘热情地说。

“作为古镇人第一次见到这么可口的珍馐佳肴,我就不矫情了,失礼之处大家可别见怪啰!”德山朗朗笑着,每道菜肴都吃得津津有味。

月是故乡明。但当德山从包中取出美孚牌钨丝灯换下我家厅堂上的灯泡后,皎洁的月光与这人造的光源相比逊色了许多。酒宴过后,我们坐在厅堂上,德山好奇地抚摸着光滑的太师椅。感慨道:“吾邑不愧文献名邦,这匠人的手艺堪称人间一流。”

“吾邑人不单勤劳淳朴,他们身上还凝聚着百折不挠的韧性。”我想起了我表叔创办电力的多舛遭遇,望着灯光下父辈们日渐苍老的面容,喟然叹着。

“这次回来,我正想分担父亲的担子。”德山说道。

我小弟弟问道:“听说日本鬼子占领了南洋?”

德山说:“是啊,爪哇等地都被小鬼子占了。南洋的华侨很多加入了当地的抗日游击队,与土著民族共同反抗侵略,日本鬼子对华人恨之入骨。”

我插话道:“听说南洋也有共产党。”

德山微笑着点点头,说:“马来亚、印尼、吕宋岛都有。”

我大哥附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以后少谈论共产党。”

“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咱不是也有几个那边的朋友?”

“茂生被抓了,已在福州被杀害……”我大哥欲言又止。

我父亲忽然喃喃道:“我看共产党是真心实意打小鬼子的!”

十九路军闽变失败。孙庆紫戴着国民党中央军第八师二十六旅旅长头衔重回古镇。

孙庆紫在橄榄岭找到被老黑劈死的孙古楠尸首。用家中拉来的一副楠木棺材,厚殓下葬了已经发涨变臭的尸体。随着黑黑的棺材被倾下的一铲铲黄土覆盖,他拨出短枪朝天空“啪啪……”地放了一梭子弹,一排排的长枪跟着喷出一串串火舌。几只躲在树梢的乌鸦被惊吓的扑棱棱掉到地上。

杨桃哭丧着脸说:“爹死的好冤,此仇不报,愧对了咱们在这经营多年的英名呃!”

孙庆紫眼露凶光,咬牙切齿道:“该算账了!”

枫亭依偎在湄洲湾畔,因传说何氏九仙在此结枫叶为亭而命名。是宋蔡襄蔡京的故里,明曹学佺曾赋诗“长亭山势倚岩峣,半壁斜阳散采樵。烧野轻烟遥渡水,海门喧市乍归潮。芦花古戍生残角,木叶西风过断桥。回首不堪天路远,马头尘梦又今宵。”亦是古镇水路通往东南亚陆路出入福州厦门的咽喉,为打通南北交通线,在北伐军进入古镇时,许茂生就在这里建立了一个秘密联络站。

十九路军撤走后,许茂生本想离开联络站,从漳州过龙岩进闽西根据地,忽然染上了“背寒”病,联络站的同志经过一个月精心照顾,使他挺过了上吐下泻时冷时热的折磨。午夜,躲在地窖里的他隐约听到急促敲门声和保长带着兵丁挨家挨户上门搜捕警告声。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尽管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预感到白色恐怖已经笼罩,再待下去会连累了这个党组织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络站。

他毅然拉住进入地窖一渔民打扮的汉子手,恳切地说:“带鱼,外面风声很紧,此处非久留之地,烦你安排一下,我得早点离去。”

带鱼淡然道:“别担心,咱先把病治好。狗鼻子没那么灵呢,还嗅不出来。况且我光棍一条无牵无挂的,跟村里人接触不多,独门独户的也没啥人串门。”

许茂生感激地说:“辛苦你了,我身体已好,应该早日到苏区汇报工作。带鱼你出去找条渔船,我想从水路先到厦门。”

孙庆紫得意地对站在身后的杨桃说:“这是孙主席密电。惠安抓到一共党分子供认许茂生就藏在枫亭,饬令我们务必把许茂生抓住,我已命令黄清裕从香田镇……”突然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抄起一听,随即冲着话筒吼道:“老子再给你一天时间,明日找不到共党的影子,你他妈的黄清裕提自己脑袋来见我。”说完狠狠地掼下话筒,气呼呼地嚷道:“无能,笨蛋……我再给你增派一营,你在枫亭给我布下天罗地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许茂生挖出来。”

湄洲湾怒潮汹涌,惊涛拍岸。寂寞的沙滩上红树林在大风中艰难地挣扎着,渔船上的渔民已弃船上岸,空留下一排排渔船放下破烂的桅帆在风浪中如摇篮般摇晃。

许茂生跟着带鱼跌跌撞撞摸黑穿梭于歪歪斜斜停靠沙滩的渔船间,跃进了靠海的一艘点着渔火的船上。

“黑鳗,这么晚才做饭啊?”带鱼对伏在船板上捅火炉的渔夫低声招呼道。

黑鳗漫不经心的抬头仰视他们,慢腾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烬,埋怨道:“这鬼天气,火炉弄潮了,要烧点水都烧不着。”接着惊异问道:“这位是……”

带鱼说:“我远房的表兄,要出海去,你带我们走吧。”

黑鳗摇了摇头说:“带鱼啊,亏你是海边人,难道不知道‘天出红云,且莫远行。’你看白天日头暗淡红云厚重,台风很快就来了,谁还要出海呀,何况还是三更时分。”

带鱼讨好道:“谁不知道你黑鳗能耐高,只有你才有这般本事风里来浪里去的,如入无人之境。我亲戚厦门的家人得了急病,要赶过去,不然,就不敢来麻烦黑鳗哥了。”

黑鳗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时驾船出海明摆着是送死。再说了前段下了禁海令,就算我命大回来也会被砍头的,不去不去。”

带鱼恳求道:“你把他送走价钱不会少的。”

黑鳗决然地说“不成不成,你就算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敢出海!我还得留着脑袋吃饭呢。”

许茂生聆听波涛汹涌的海面,开口道:“带鱼,既然这样不难为船老大了,咱们走吧。”

带鱼垂着头跟他跳下渔船,歉意道:“要不你还是先到我家再躲几日,台风过了再走?”

许茂生摇摇头,缓缓说道:“是祸躲不过,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从陆路走。”

带鱼无奈地告别了许茂生,眨眼间他的身影幽灵般消失在黑漆漆的沙滩上。

黑暗中,狂风夹裹着暴雨摧打着大地。白蛇过路的关卡前一老一少两个兵丁缩着身子站在哨前。

少的说:“叔,这刮风下雨的,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咱们守了一宿,进去躲躲雨吧。”

老的骂道:“你小子别想偷懒,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盯着。黄营长刚被孙旅长克了一顿,冒雨搜捕去了,临走时再三交代我们守好关卡,哪怕连老鼠窜过也得截住,你是不是活腻了。”

“叔,有动静。”少的拉开枪栓朝前开了一枪,“叔,打中了,打中了。”他兴奋地嚷道。

孙庆紫走近军车,对着押车的士兵喝道:“全部检查一遍,子弹有没上膛,把他押到福州,回来后每人十块大洋。”接着他故意对许茂生叹息着说:“无奈你我的交情等你到福州后就要结束了,我真的好怀念你啊,许老师。”

许茂生挺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凛然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你叫我老师,我以你为耻。”

孙庆紫嘲笑道:“可惜啊可惜!”说着挥挥手让车子摇摇晃晃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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