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太阳还顽强地在西山头挣扎,努力把最后的余晖射向大地,但劫难过后的古镇街道上鲜少行人,店铺都已打烊。
“新生堂”药铺后厅上,我奶奶、我母亲和我姐姐正在安慰惊魂未定的小女孩。我大哥和我站立她们身侧。
我奶奶问:“姑娘多大了?家住哪里?”
小女孩削肩细腰,肌肤凝腻,款款行礼道:“小女子虚度二八,姓郑名韵,家父名讳单字——‘威’,家在修德乡安贤里。适才随家父看打春牛,慌乱中被人挤散了,多亏老伯、大叔相救,小女子感激涕零!”接着又忧虑地说:“不知我父亲现在何处?”
我插了一句:“郑韵,多诗意的名字。”
我奶奶说:“外面逐渐平静,姑娘你放心在这,待会儿我让家人去打听令尊的消息。想必他会平安的。”
郑韵感激地说:“多谢老奶奶。听家父说过我们有一个亲戚也住在城里,但后来他们都搬到南洋去了。”
我奶奶问:“令亲家在什么地方?”
郑韵想了想答:“应该是飞钱巷。”
我奶奶再问:“你知道令亲的名字?”
郑韵说:“他姓陈单名谠字,是我表舅公。”
我奶奶笑着说:“这不是大水冲走了龙王庙,自家人都不认识了。”说着对我说:“快去把你爷爷和你父亲叫进来。”
我大哥对我说:“祸兮福之所倚,诚然也!”
我也笑了笑说:“这么说来我多了个表姐。”
我爷爷和我父亲很快到了里屋。
我奶奶指着郑韵说:“你们知道这位姑娘是谁吗?”
我爷爷和我父亲摇摇头说:“不清楚。”
我奶奶说:“她叫郑韵,她的表舅公是咱姑爷陈谠。”
我爷爷恍然大悟,对郑韵说:“怎么这么巧,那咱们可是亲戚呀。”说着对我们说:“来来,大家过来,相互认识认识。”
我父亲说:“刚好表弟从南洋回来过年。”接着对我说:“文霈,你叫阿春去东门外打听有没去安贤里的过客,捎个口信给郑威,然后到飞钱巷请你表叔过来。”
我很乐意地答应着出去了。
飞钱巷陈家是古镇的大户人家,经营烟草生意,本地乡绅用的“荔枝”牌香烟就是陈家生产的,此烟草远销南洋一带。后来,我家三姑奶奶嫁给了陈谠,随他去了南洋。以前我爷爷曾告诉我,他们在南洋已经建立殷实的家产,而且有三十多年没有回来了。前番过年前我表叔——陈守,字固之,从南洋归乡认祖,带回很多鹿茸、蛇胆到我家拜访,我更深了解了与陈家的渊源关系。
因为陈家,我家多了一门亲戚,我多了一个小表姐。我心里很兴奋,不觉脚步轻快起来,路上小时侯听过的飞钱巷故事也在脑海里荡漾起来……
传说宋代时,陈家的先人是奉直大夫,娶了宝文阁侍制的女儿为妻,这位奉直大夫的夫人生性忠厚,怜贫惜苦,乐善好施。邻里有急事相求,总是慷慨解囊,极力相助。
有一次,一个衣衫褴褛的乡下人挑米到她家去粜,她按价买后,又把金子藏在米中,说:“这米有俾谷,请你挑回去在簸一簸。”
乡下人回家簸米时,发现了金子,急忙送回陈家,但陈夫人竟然否认藏金之事,婉言拒绝收回。她就这样明里暗里不断施舍,结果弄得家贫如洗,有时连自家也揭不开锅。
有一天,观音菩萨化为一位女道人上门求她施舍。
她说:“我实在穷得无物可施了。”
观音菩萨说:“你脚上穿的鞋袜送给我这游方的道人,不就可以了。”
她说:“道姑如不嫌弃,自当奉送。”
说着,转入内屋,脱下鞋袜,光着脚走出来。这时观音菩萨不见了。一会儿,只听得楼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刹时,飞来的金钱堆满了楼。县官闻知此事,就在她家盖了一座库房藏金,取名“飞钱库”。陈家居住的巷道被改名为“飞钱巷”。
落暮中,我快步转入一条小巷。巷尾一幢屋脊高翘的七厢二进房,大门口悬着一对大灯笼,上写:飞钱 陈。暗红的门扇镶着两个碗口大小的黄铜门钹,垂挂着门环。门前踞守两尊石狮,残霞透过树梢斑驳映在它们身上。我扣着门上的铜环,厚厚的门扉后露出一个叫阿贵的家人来。
阿贵见到我,很热情地问:“表少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说:“奉家父命特来请表叔的。”
阿贵急忙领着我进了大门,绕过竖在前厅的围屏,只见我表叔身着新式服装,略微秃顶的额角上渗出些许汗珠,右手提着一把大铁钳,左手拿着水壶正在大天井中浇花,他身后天井的中央堆着一座假山,山上点缀着三两枝梅花、海棠和一丛丛斑竹,山下环着一弯池水,水面架一座曲桥连着亭台楼榭,水中漂着一叶扁舟,船头坐着一尊悠然垂钓的渔翁。
阿贵来到他身后说:“老爷,下街的李家二少爷来了。”
我表叔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我赶紧上前请安。
我表叔笑着对我说:“文霈,你怎么没去看打春牛,有空到我家?”
我把黑虎大闹打春牛场告诉了我表叔。
我表叔惊诧道:“看我在这深巷中,发生了这样变故都不懂的,你们都平安吗?”
我说:“幸亏跑得快,都没事!路上我们捡到了一个小姑娘,不料却是表叔家亲戚,所以家父特命我来请表叔去寒舍一聚。”
我又把遇到郑韵的经过述说了一遍。
我表叔说:“不错,我曾听爷爷说,我姑婆嫁到安贤里。原想一回来就去拜访的,凑巧有事走不开。不料黑虎把他们送来了。也好,我先去你家道谢。”
在我们刚迈进家门时,厅堂上传出阵阵笑声。见到我们进来,我父亲从椅子上立起来,他身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衣着粗麻对襟,一看就是一个朴实的庄稼汉,放下端在手里的一碗水煮鸡蛋,也随着拘谨地站起来。
我父亲朝我表叔迎过来,边走边笑着说:“固之,瞧这过年的,我们给你带来了啥礼物?”
我表叔双手作揖说:“表哥,多谢你了!”
说着我们已走上大厅。我表叔与大厅上的人逐一招呼后,我父亲指着站着的男人介绍道:“这位就是安贤里的亲戚,郑威郑先生。”说着又把陈守介绍给郑威。
他们序了年轮,郑威长我表叔二个月,我表叔即以表哥称之。
我表叔高兴地说:“这次得感谢舅舅和表哥救了外甥女,也使我们从未谋面的亲戚在这儿相认了。”
郑威说:“是呀,多亏了亲家相救,才使我们父女团聚,亲戚相认!”说着指着我奶奶怀里打盹的郑韵说:“老太太抱着的正是小女。”
我奶奶轻拍着熟睡的郑韵,笑着对大家说:“小姑娘受了惊吓才踏实过来,这不吃了两口鸡蛋就困了,能睡一会儿也好,你们随便聊聊吧。”
我表叔走近我奶奶身旁端祥着睡得香香的郑韵说:“外甥女的模样多像我那还在南洋的小妹,她俩年龄也相仿,一样的可爱。”
郑威问我表叔:“自舅公起你们在南洋已三十多年了,不知繁衍了几代?”
我表叔答道:“我爷爷生了我父亲和四个姑姑,我父亲生了我大姐、二姐、我和小妹。我大姐二姐都出嫁了,姐夫都是南洋的唐山人,他们都养了五个小孩,其中我二姐生的五个都是男孩。”
郑威说:“这么看来,你们在南洋的家族也挺大的。”
我表叔说:“是呀。这次我先回来认祖归宗,以后我们将留一部分在老家,继续把我们的烟叶发展到南洋。”
我爷爷说:“你们陈家‘荔枝’牌香烟,那可是老字号了。但现在烟叶不好做,洋烟不断冲击。”
我父亲说:“洋人不但把烟叶运进来,还把烟土运来了。唉,这染上烟瘾的人十有八九倾家荡产呀!”
郑威说:“烟土害人不说,可恨的是朝廷还逼我们种植。这不东乡平原良田都已种上了罂栗。”
我父亲说:“鸦片在治病上少用是有麻醉镇静止痛疗效,洋鬼子发明了这玩意,却用它来麻醉咱中国人。”
我爷爷说:“这次咱们逢凶化吉,亲戚又久别重逢,不聊扫兴话题,时候也不早了,让小孩和女眷去休息,咱爷们再喝点酒。”
接着吩咐我奶奶交代厨房炒点菜,然后带我们去睡觉。
我回到房里一时睡不着,又听到厅堂上他们边喝边聊的声音,更加没了睡意,索性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翻阅。
突然我听到郑威的声音:“虽说是非礼莫听,非礼莫闻,但我邻里一位从南洋归来的说是在南洋与你们很熟,他在我们村里说……”
我表叔说:“他说什么呢?”
郑威说:“他说你父亲娶你娘之前,在南洋娶了六个女人,每个女人先后不过半年都死了,后来当地的女人都不敢嫁给你父亲,怕你父亲的命根硬,专克女人的命,你爷爷急了,就特地跑回来替你父亲讨了个女人,就是你母亲。”
我表叔说:“竟有这样的谣传。不错,东乡是有一个人曾经在南洋,手脚不干净,被好几家解雇,生活很落魄。后来我爷爷看在同乡份上收留了他,但他到我家不久,就旧病复发,我爷爷没办法,只得给他路费,把他送了回来,不想他竟然编造了这般故事。”
郑威挠挠后脑勺,愧疚道:“我也不相信,但人家说有鼻有眼的,何况你们又远在南洋,久无音信往来。”
我表叔浅浅一笑,大方地说:“不知者不罪。焉能怪你呢?我父亲是娶过一个爪洼女,由于生活习性不同,两人不久就分手了。”
我爷爷说:“据说南洋天气炎热,女人和男人一样只用一块布遮住羞处。”
我表叔笑了笑说:“爪洼当地土著有这种风俗,可惜他们的寿命也很短。”
我父亲说:“表弟家是诗礼后裔,现在虽然经商,但传统的观念已根深蒂固,我相信你们在南洋也是很传统的。”
我爷爷忽然对我父亲说:“今儿场地上见到了,孙家那男孩确实调皮……”
困意渐渐袭上心头,周公邀我入梦去了。后来他们还谈了些什么,我就不懂了。
第二天一早,我还躺在床上,郑威父女已辞别我家去了我表叔家。当他们要回东乡再来我家告辞时,我却回到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