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县公署无人主事,古镇盗窃的、抢劫的时有发生,流氓地痞横行街上,大白天,街面上时不时传来乡下进城卖菜农人被欺凌哭嚎声。长辈们比过去谨慎了很多。
“爹,我看要养几条狗护院。后院药房又被撬,药材散落满地,糟蹋不像样了。”我父亲挺直的脊梁已有稍许佝偻,他抑制愤怒,低沉嗓子道。
“盼来盼去盼来这样局面,官府明抢盗贼暗偷,满街的土匪……养几条狗护了自家护不了社会呀……随它吧!”我爷爷缓缓吸着水烟,慢条斯理道,“偷就让他偷吧,拿完了也干净,他就不会再惦着。只是他不该这样……”
我父亲疑惑地望着他道:“莫非您知道谁偷得?”
我爷爷点点头道:“嗯,昨晚听到后院动静,我趴在窗台观察,养这么长时间了,哪怕他烧成灰都认得。”
我父亲愤然道:“难道真的是德仙干的?”
我爷爷不置可否道:“算了,都是世道逼的……孙家正月十五刚过就来提亲了,你的意见呢?”
“孙庆紫模样挺俊俏,跟咱珠儿配得上,但为人龌龊,品行不端,我担心……”我父亲吞吞吐吐着。
“明摆着鲜花插在牛粪上咯,但答应了,就不兴悔婚……”我爷爷喷着烟雾沉吟着。
“好。我这就置办嫁妆,风风光光把珠儿嫁出去!”
孙古楠见时局不稳,孙庆紫又像脱缰野马到处闯祸,为拴住他的心,把我姐姐娶进了孙家,在十八战山麓旷野搭棚摆开三百桌酒宴。
春雨绵绵地下,木兰溪水上涨,古镇多处低洼处被浸泡在水泽中,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后院药房大铜锁已略有锈迹,堆放的草药也泛出霉味。
我望着街面上断线的雨珠,心里空荡荡的。我大哥去南洋未归,我姐姐又出阁了,家里空荡了许多。好在我弟弟逐渐长大,我不时地带他出去觅些野果之类的回来。
偶尔,遇上好天气,在斜阳下,我教我小弟玩滚铁圈。铁圈碾过青石板路碰出的“叮铛”声与我小弟无邪的嬉笑声驱走了心中的惆怅,也让我想起了逝去的童真。更多时候,为消遣雨季带来的空虚,我就搬出《千字文》、《弟子规》启蒙我小弟,自己有时候也翻一翻一些药书。
孙庆紫自从投靠革命军后,将位于古镇西门的孙家重新圈地翻盖,把部队驻扎在离家附近十八战山上。
这十八战山主要居住孙、黄大姓,人本尚武。据史书记载明朝时古镇被倭寇围困,情况危急,福建巡抚谭纶、总兵戚继光率部来援,戚继光指挥部队强渡古镇南部木兰溪上虎啸潭,大破倭寇,迫使倭寇向城西逃窜。戚家军乘胜追击,在城西一里多地的小山上与倭寇展开肉搏,连打十八战,杀得倭寇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后人把此处命名为“十八战巷”。逃窜的部分倭寇小部分继续往西方向狂奔,终为官军和村民拦截消灭。另一部分溃敌退守离古城二里多地的西北小山包上,又被戚家军围住,再打九战,杀得倭奴晕头转向,鬼哭狼嚎。后来,人们把此地称为“九战尾”。至此,倭寇精锐尽失,惟有五百多人慌不择路地往东逃窜,企图出海,但被东门守军堵住去路,只好北上蜚山。又遇同仇敌忾之村民闻讯阻拦,倭寇见状只能乖乖地钻进九龙岩山后的大峡谷绝地,不久余众于此地被一举歼灭。此无名山谷后被命名为“五百洗”。
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孙庆紫在未娶我姐姐之前独占十八战山,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每日看着麾下拥聚的亡命徒、流氓、地痞越来越多,他越发踌躇满志,加上投机革命与革命军中层军官过往密切,且驻防的军队不时变动,其时实际上他已成为古镇的最高军队统领。
凡事总有相克的,任你是孙猴子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话说孙庆紫兴高采烈迎娶我姐姐到家,来宾散后,烛光下见我姐姐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对含波杏眼,不胖不瘦身材,高矮相适身段,一颗心早已浸在蜜坛里。他迫不及待掩上房门,欲坐床合卺。
我姐姐看了这形状,早生出一计,她说:“去把廊道的门拴好,奴家刚到你家,见到外面摆放一溜子棺材,唬杀了我!”
孙庆紫乖乖地折身出去,当他回到房来推门,门已闩上,一敲里面没了动静,于是用力推幌起来。我姐姐发话道:“你敢再乱敲,我一辈子不放你进来!”
孙庆紫正急得搓手跺脚,孙古楠听到声响,披衣出来安慰道:“家里娇生惯养的孩子,不知道好歹,随她罢。你先将就一宿吧。”说着拉着儿子往自己屋里去。
翌日,我姐姐梳完头,换了衣裳,开门出来拜见公爹,见孙庆紫站在身旁,遂回屋去,整日闭门不出。孙古楠担心我姐姐不吃不喝坏了身子,端着个小盒,亲自送到屋里,讨好道:“人生一世,哪有好似两口子的。我儿子不争气,你以后慢慢管教,只是别生气了。”
我姐姐看到公爹小心状,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第一夜把人家关在门外过于唐突,心里一软,就随便吃了点东西。收拾停当已是月上柳梢,她和衣躺在床上如芒刺在背一般,翻来覆去。孙庆紫走到床边,把被子轻轻揭开,刚要提脚上床,我姐姐恼道:“从今后你要再不干人事,我还撵你出去!”
孙庆紫一连告饶,慢慢把手往我姐姐浑身上下摸去……
新婚之后,孙庆紫确实比过去收敛了许多。然而一件心事如刺在肉中。原来,他嫌其父卖棺材名誉不好,随着自己身份的改变,这种厌烦感虽一天甚于一天,但他也清楚离开了其父就没了革命的本钱。
悒悒不乐的孙庆紫如丧家犬在街上乱撞。一个满身胭脂味的臃肿女人扬扬手中的手帕,随后拉住从身旁经过的他,嘻笑着:“孙爷,您怎么不进来坐坐?”
孙庆紫停下脚步,发觉已来到西亭宫的“扬名馆”。
这“扬名馆”乃古镇响当当的妓院。位于古镇西门外田岑底 “十”字形街,周边起伏着老鹞山、洋山、会仙山、纸山、墓顶山五座小山丘,犹如五只睡醒欲下山的雄狮,前人在此建西亭,傍山而建的民居因南宋朱熹“若于‘五狮落栏’地建街兴市,必定日兑斗金”的点化自然形成街市。街道两侧商贾云集,布糖粮木烟店主竹编裁缝手工艺人和屠宰行酒肆伙计饱则思淫,招来了嘤嘤蜂蝶。
孙庆紫在“扬名馆”与相好杨桃一番缠绵中,获悉县衙门欲议一名税官,心情好了许多,他出了妓院,招来洋车夫,向东来到县公署大门。两个兵牟正蹲着玩“四拖”博弈。孙庆紫在背后踹了他们一脚,俩人摔得猪啃土,正要发飙,见是孙庆紫,忙堆笑着道:“孙连长……”
孙庆紫笑笑:“孙营长呢?”
俩兵牟从地上爬起,立正道:“在后院喝茶。小的马上进去禀报。”
孙庆紫说:“不用了。”径直蹿进后院。
孙云岱见孙庆紫进来,高声叫道:“你这小猢狲,娶了媳妇都不上我这了?
孙庆紫赶紧说:“岂敢岂敢。”
孙云岱笑道:“我这上等铁观音刚泡好,你就来了,算你有口福,过来喝杯。”
孙庆紫赶忙坐下,“营长好雅兴。”边说边双手接过孙云岱递来的茶盅,轻轻地啜了一口,慢慢回味着:“好茶,香气怡人啊!有股兰花香气。”
孙云岱得意地品着茶说:“你小子还能品出?有眼光。”
孙庆紫乖巧地说:“瞎猜的,请营长赐教。”
孙云岱玩弄着手中紫砂壶,说:“品铁观音,讲究看条索、观色泽、嗅香气、视汤色、尝滋味、评叶底,可惜现如今世道多舛,哪还有闲心品茶?充其量也就饮茶解渴。听说孙连长诸方面都有造诣,品茶也一定有高见,能否让我长长见识?”
孙庆紫见孙云岱正在兴头上,就倾己所能道:“论品茶,也确实得一个人心静时才能领略其中精髓。就说这泡茶的水就有讲究,须得干净的山泉,接着茶叶用量、水量、水温、时辰、次数都得讲究。在营长面前我这粗人哪有高见?斗胆班门弄斧,还望营长勿贻笑。现在咱也是革命军人了,我能走到今日,受益于您的提携,您的恩情我一直铭记着。”
孙云岱高兴说:“你小子倒会卖乖。你们孙家对革命有贡献,这点今后要载入史册的。”
孙庆紫立马变出哭丧脸应道:“营长啊,不敢说我们孙家对革命有功,但我们是真心支持革命事业,尤其我爹革命前是个手艺人,省吃俭用攒了点家私,革命了他积极响应,把我们家当都捐出了,尽管他那行当也没积攒多少钱。再说了,古镇人心不古,背后都在议论,要是您能行个方便,安排他到革命政府,他一定能为我们的革命事业做更大的贡献,我们孙家也将没齿难忘您的恩情。”
孙云岱说:“我早说过令尊对革命是有贡献的,你有何要求,尽管开口。”
孙庆紫见时机成熟,把政府公文提到的收税官员一职吞吞吐吐说了出来。没料到孙云岱倒是个爽快人,很轻巧地答应了。于是,孙古楠在儿子的帮衬下,乘机钻营,成为税官。专为经营者领取牌照收税官员,在古镇乃至临近乡里征收烟酒营业牌照税及烟酒税。
孙庆紫得意地正要告辞,孙云岱叫住了他:“小猢狲这么急着去哪儿?”
孙庆紫赶紧把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嬉着脸道:“小的巴不得鞍前马后伺候营长,怕影响营长的雅兴,故此告辞。”
孙云岱笑道:“你小子就嘴甜。有一点你必须给我记住了,古镇上下你爱治谁我都不拦你,但‘新生堂’药铺的人你小子可得客气点。他们不仅仅是你老婆的娘家,前日,老子牙疼的要命,老先生给我开了药方,让我用白酒一两,松香十五克泡酒后敷在痛处。好神奇,这几天一点也不疼了。我们革命政府需要各种人才,你可要礼贤下士啊。”
孙庆紫讪笑道:“谨遵均意。庆紫再混账也不敢做有悖伦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