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铭离开学堂筹备起商会。
五口通商后,古镇各行各业纷纷成立商帮,遍布各地,糖帮“聚星堂”,烟帮“加兰堂”,木材帮“红木堂”’,各堂涣散,各奉神袛,糖帮烟帮供奉财神爷,木材帮奉鲁班为祖师爷,陶工拜宁封子为始祖,烧窑工尊董宾,酿酒的供杜康,箍桶匠奉陈楠,理发师认罗祖,戏班拜雷海青,制豆腐的供奉淮南子,乡党在外经商,虽节衣省食,遇兵荒马乱,常常人亡财散。
王起铭翼求凝聚各堂之力,立锥乱世,民富促国强。他四处奔波,多方协商,在田岑底租赁房舍,成立商会,开始了经济救国。身在商海的他牵挂着简陋的办学设施,毅然说服商贾购买了一批体育设备捐献给学堂。
我和我大哥林德仙孙庆蓝等人拿着他们馈赠的篮球,兴致勃勃地在球场上投掷。突然操场上出现王起铭的身影。
“王监师好!”眼尖的孙庆蓝甜甜叫道,率先跑过去。
我们停下运动,也跑到他身边。
寒暄过后,他告诉我们,近日古镇街上出现一批日本浪人,带头的名叫野田次郎,他们头绾着怪怪的发髻,身着宽宽的花衣裳,腰佩倭刀,夹在脚丫下的木屐“哐当哐当”地敲打着路面,宛如镇上人家出殡雇请的十番八乐无精打采地吹打着。一日,这些浪人雇了五辆人力车穿城而出,朝东北方向去了。返回的车夫说是载他们到九鲤湖游览观光的。
作为古镇人,都知道在镇东北部山区,有一被誉为第一蓬莱的天然石湖——九鲤湖,以千岩竞秀、怪石嶙峋,更兼九漈飞瀑闻名遐迩。相传汉武帝时,庐江府何氏九兄弟为避祸害,来到这里,他们厌世超然,苦炼丹药;丹成,湖中跃出九条鲤鱼,何氏九兄弟骑鲤而去,变成了神仙。前朝徐霞客在其游记中记载——匡庐三叠、雁宕龙湫,各以一长擅胜,未若此山微体皆具也。
面对风景旖旎的自然景观,野田次郎一行根本无心观赏,他们从袋里变戏法般取出一个个叫不出名的玩意儿,分成几组,在湖四周及上下游走来走去,有的指手画脚,比比划划;有的拿出尺子,走走量量;有的拿着本子,涂涂画画。在山里住几天后,这些浪人回到古镇,他们找到县衙门,蛮横要求新知县周鸿锦答应他们开发水电。
“你们知道啥是水电?”王起铭停顿讲述,环视我们,带着谦逊的态度问道。
“没听过,不懂得……”我们脸上充满困惑,摇头答道。
王起铭稍微失望,随即继续告诉大家,尽管古镇也没人知道水电是啥东西?但都肯定是对大清国的变相掠夺。乡坤们义愤填膺,各界人士齐聚商会,共同协商,认为这样做有损国权,不能让倭寇占领的本县水电。我表叔、阿熊诸人更是坚决反对,我表叔提出由本县自行集资兴办的倡议,得到有识之士的鼎力支持。
“倭寇发现了宝贝,会心甘情愿让给本邑?”林德仙一边揩着脸上淌下的汗珠,一边疑惑问道。
“众志成城,同仇敌忾。在众乡绅的一致驱倭声势下,周知县照会日本浪人离开了古镇。”王起铭忽而提高声调,挥起右手用中指和大拇指在空中打出一个响亮的“榧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仿佛荡气回肠的驱倭场景就在眼前。
“太精彩了。”林德仙听后拍手直呼,“少爷,咱们呆在学堂,错过了。”
“更绝的是,令尊还雇人抬了十具棺材,搁置在倭寇下塌的客栈,叫通译转告若不按时撤出,就让他们的骨骸躺在里面。”王起铭眼视孙庆蓝,朗声笑道。
“令尊真是侠肝义胆!”我大哥竖起拇指对孙庆蓝称赞。
“所以,只要大家凝成一股劲,而不是一盘散沙,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这也是我创办商会的初衷。”王起铭越说越激动,他指着操场,慷慨道:“你们少年要加强体能锻炼,用健康的身体,饱满的精神去甩掉‘东亚病夫’的帽子!”
听了他的话,我们激情澎湃,盼望着学堂早日放假,回到近到咫尺的古镇。
终于回家了。药铺里我父亲忙着给病人望闻问切,我爷爷从柜子里抓出一把把中药,厘戥过称后,往摊在柜台上的方方正正的草纸分倒,熟稔地打捆包扎,有条不紊递给各患者。我们请安后进入后堂,我姐姐停下手中的刺绣,随手搁放小凳上,站起来笑吟吟道:“娘正念叨你们呢,就回来了。”
“小姐,这是哪种鸭子?好漂亮哟!”林德仙捡起刺绣,指着问。
我姐姐吃吃笑道:“唉,瞧你啥眼力的,这明明是鸳鸯!”
“姐,你绣的好美啊!”我瞄一眼那对呼之欲出的交颈凫水鸳鸯刺绣,夸道。
我姐姐得意地说:“手艺还行呗……到时送给大哥娶媳妇用。”她咯咯笑着,窘得我大哥面红耳赤。
他挺不自然地岔开话题,低声问:“娘呢?”
“瞧,大哥害羞啦!”她不顾我大哥的白眼继续打趣着,“娘在后院跟媒婆正商量呢,娘……”她扯着嗓子喊道,一溜烟跑进后院。
我们跟在后头,我母亲和阿春一前一后蹲着,俩人互搭着手臂环成一个马鞍形,我弟弟在她们的臂弯里骑马似的吆喝:“驾驾驾……”
见到我们,我弟弟兴奋嚷道:“得得回来勒。”他发音不准,“哥”老叫成“得”。
我母亲放下我弟弟,目光从我们每人身上慢慢移过,急切嘱咐阿春:“赶快上街多买些菜回来,好好炒几个,晚上热热闹闹……”
我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接过话题,“安排得正好。文霈,去把你们表叔也请来。”
我父亲吩咐刚过,我立马跑出去了。
当我陪我表叔回到后堂,阿春急忙张罗开饭,八仙桌上不一会儿排满碗筷,我哥和林德仙也于席间落座。一向不苟言笑的我爷爷拉着我坐在了他身边,表叔则坐在我父亲上首。
“今天破例让小辈入席,破戒喝酒,表叔还得多担当。”我父亲笑呵呵地打开一坛“女儿红”。
“难得高兴,正当开怀畅饮。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武穆说得好啊!”
阿春端上一盘糖醋鲤鱼。其外表色泽金黄,香味四溢,煞是惹人垂涎。
我父亲招呼我表叔道:“表弟先请品尝。这木兰溪鲤鱼不仅肥嫩鲜美,肉质细嫩,而且金鳞赤尾,形态可爱。”
我表叔谦让道:“舅舅在上,岂能越礼。还是舅舅先请。”
我爷爷手捋胡子呵呵笑道:“都是自己人,刚才我已声明今天把弟子规‘或饮食,或走坐,长者先,幼者后’的礼仪暂搁一边,何况你在南洋久了,难得尝尝家乡的菜肴。”
“恭敬不如从命,大家一起来吧。”我表叔话音刚落,我们几个小孩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筷子。
果然外焦里嫩,酸甜可口,香鲜味美,我正在回味,忽闻我爷爷道:“人生也是一道菜谱啊!大家看这糖醋鲤鱼,酸甜可口,耐人寻味,但是吃时不能心急,要仔细挑出鱼刺,一旦忘乎所以,刺哽在喉,就后悔不及啰!”
是晚,我们畅饮致醉。我平生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我有一个故事告诉大家。”我大着舌头说:“大家知道酒的来历吗?”
看着我爷爷鼓励的眼神,我撑着渐渐迷糊的眼睛,把杜康酿酒的故事说了出来,到了最后......哈哈!不说也罢。我已趴在桌上......
迷糊中听见表叔说:“明早已约好各乡绅在县衙前集中捐钱,我也喝得差不多了,就此告辞了。”
接下来是迎送和挪桌椅的声音,再接着是一个渐去渐远的歌声“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爹,听说此回驱倭,您也参与啦!”孙庆蓝见丫环点起豆油灯,忙着收拾残羹剩饭,高兴地蹦到他父亲跟前,伏在他胸前,缠着让他讲述。
孙古楠摸着她的头,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道:“经过这么多年经营,论财富,在古镇咱有一比,论身份,咱是做棺材的,邻人总用异样眼光待见……咳,你哥不争气被学堂开了,又整日在外鬼混,咱不能让人瞧不起呀!所以商会组织抵制倭寇,爹就毫不犹豫参加了,没有什么可炫耀的……”他忽然想起似的,挪开女儿的头,起身离开,打开壁橱,取出一本账册,“这是街坊邻里赊欠的账单,有的都好几年了,爹也不去催讨啦,可惜在镇人眼里,咱还是一个泼皮……囡囡,爹想做好人难啊。”他的眼神有些失落,声调逐渐悲呛。
孙庆蓝听后同情地盯着父亲,安慰道:“爹,莫伤心。女儿一定会给孙家争脸的……”
“唉,女大不中留,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啰……”孙古楠叹了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