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办完我的满月酒宴,我父亲砍去我家后院几棵荔枝树、龙眼树、柚树,腾出空地盖起一排小房,聘请一位老先生在这里教本族子弟。后来我常常跑到私塾玩,看我大哥我姐姐和同伴们坐在小凳上,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跟那位老先生头一晃一晃着,嘴里咿咿呀呀念叨着。
一日,老师给我堂兄文展出一对子:“鸡冠花未放。” 文展对道:“狗尾草先生。”小孩子听后哄堂大笑,老先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私塾里总有好玩的事发生,我很喜欢那里。我还经常见到不听话的孩子被老先生用戒尺打肿了小手,或站立或跪在房外走廊。每逢遇到这情境我更高兴,因为有人陪我玩耍。当然这是不能让老先生察觉的,否则那被罚的小孩可就惨了,他不但逃不过戒尺的加倍惩罚,还得用被打肿的小手抄写十遍“人之初,性本善……”而我只要撒开小腿溜回家,老先生就奈何不了我。
当然学童们也会出很多鬼点子捉弄老先生。一次,我堂兄文展送我一块糖果,问我:“好吃吗?”
我贪婪地舔了一口,傻呵呵说:“嗯,很甜的。”
我堂兄文展向我炫耀衣兜里花花绿绿的糖果,狡黠地望着我:“还有好多,想要不?”
我点了点头,伸出小手索取。
我堂兄文展瞧了瞧四周,塞给我一只癞蛤蟆,神秘地说:“你把它放进老先生夜壶里,事毕兜里的糖果全归你。”
说完他跑进私塾。我推开老先生房门,从眠榻下拉出夜壶,拔起塞子,放进癞蛤蟆,把夜壶放回原处后,走出房间。听着朗朗的读书声,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津津有味地舔着含在嘴里剩下的半块糖果。
是日上午,学童们一个接着一个赖在茅厕里,出来时都朝我挤眉弄眼。老先生几次走到茅厕门前,见到门上挂着牌子,就踱回去。后来听见老先生卧房里发出“哐—铛”声音,一会儿传来老先生骂声和小孩子笑声,又一会儿,我堂兄文展哭着走出,对我说:“先生要打你,快跑。”
我赶紧跑回家,背后传来老先生骂声:“竖子不可教也!”
晌午,我大哥小手肿肿回来了。原来老先生憋了一上午,最后没办法去夜壶里解手,跳出一只癞蛤蟆,唬得他把夜壶都摔破,鞋袜也被尿液弄脏。我大哥成了我的替罪羊。
后来我父亲赔老先生新的鞋袜,还郑重地领我向他赔礼道歉。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独自到后院,也提心吊胆着以后会被老先生责骂。
正当我担心不能进私塾念书时,王起铭每天傍晚都到我家,他比以前显得更黑更瘦。从他与我父亲聊天中,我听出他在主持改建一个什么学堂,每次收工他都得打我家门前经过,所以每次都拐进我家窜门。
一次,他高兴地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到秋季,你就可以去那儿上学了。你将成为官立金石学堂第一批生员。”
他们热烈地议论着什么教育救国啊,我爷爷忽然作出一个一生唯一的错误决定,他说:“珠儿长大了,家里正缺人手,就不必上新学堂了。”
我姐姐闻讯泪眼汪汪地暗里找王起铭求情,尽管王起铭百般劝说,但一贯开明的我爷爷此番怎么也不肯改变决定。他的话磐石般阻挡在她的人生道路上,使她最终不敢逾越,从而改变了她的命运。
若干年后,我爷爷弥留之际,曾忏悔这一决定,他挣扎着举起无力的手,抚摸着我姐姐的头,断断续续说:“当初不让你……念书,是因为……爷爷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
金石学堂就在我家斜对面金石山上。
我迫不及待盼望开学。那天,我大哥带我沿着菜园的田埂路,来到一座轩昂宽敞的重檐歇山式大殿,屋顶中央的藻井溢彩流金,雕着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图像,但见双龙戏珠,麟游云飞,凤翔霞蔚,牡丹舒瓣,莲花吐蕊。大殿门前有八根辉绿岩浮雕龙柱,龙身鳞甲和龙爪透剔,须角悬突,蟠腾生动,气势磅礴 。
我大哥和我从西边大门进入,穿过回照厅,眼前是一个很大的讲堂,中间立有五根楹柱,左右两边各十四间书斋学舍。
王起铭已任学堂监师,此刻正端坐在学堂大厅上,瞥见我们进来,从椅子上起来,领我俩恭恭敬敬站立在他身后的一张画像前,对我俩说:“过来,给朱圣贤行见面礼。”
我俩遵照吩咐。行礼后他让我俩坐在讲堂中间椅子,又忙乎接待其他人去了。我大哥悄悄对我说:“画上的老先生是朱熹,一个有名的理学家。”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啥理学我一窍不通,更认不得朱熹,只是觉得这老先生相貌挺善,像我爷爷,不由心里顿生亲切感。
加上王监师又是我家旧交,我大哥和几个同族堂兄也在身旁,新环境对我没有一些陌生感。我环顾四周,旁边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同学,还有七八个小姑娘,其中一个圆脸左颧处有两小粒芝麻大黑点、长着兔牙的,挨着站在我身旁,瞪着我上下打量半晌,突然转过脸朝后排一个瘦长的男孩嘟囔一声,随即咯咯笑开。男孩模样还算俊俏,只是白皙的脸庞嵌着一对左右骨碌碌闪烁、白多黑少的眼珠,鼻梁直挺,抿着的嘴唇似笑非笑。在她笑声中我纳闷哪里惹她了,不自在地朝她咧了咧嘴。更令我纳闷的是四五个穿长衫的大人也坐在讲堂里,只是他们不跟我们坐在小凳上,而是和王监师一起坐在讲堂前面长凳上。
正当我纳闷发呆,长衫之一突然“哎哟”从长凳上跳起,摸着后脑勺,眼睛犀利地睃视我们,严肃地问道:“谁扔石头砸我?”
底下的队伍一阵躁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嗡嗡”议论着。忽然一个声音应道:“报告老师,我看见是他扔的!”他指着我,振振有辞地说。
我还来不及反应,脑壳已遭狠狠一杵。长衫斥道:“出列,罚站去!”
不容置辩地把我拎出了队伍。莫名其妙的变数,让我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报告老师,我用人格担保,砸石头的不是我弟弟。”我大哥据理力争,“石头明明是从后排飞出的。”
长衫低头看了他一眼,抑制愤怒的表情,咧咧嘴道:“那你举证是谁砸的?”
“我一直站在他身边,也没见到他有异常举动,肯定不是他。”“兔牙”着急地为我辩护。她转头质问那男孩:“哥,你怎能乱诬陷呀?”
王监师从座位上站起,瞥着乱哄哄的队伍,缓缓开口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做人要坦诚,刚才事故非君子所为,扔石头的同学我已经知道是谁?希望他事后主动找我,这边暂不追究。”他让我回到队列中,不一会儿又告诉我们:“今日新学堂开学第一天,欢迎大家成为这里第一批生员。等会儿我们的父母官将来训话,大伙儿要拿出新学生的模样,好好听邹知县讲话。”
这场风波总算平息。我边揩着眼泪边等待见这位曾经让我爷爷尴尬的邹知县。他约略四十来岁,个子不高,胖墩墩的脸上长着一双小小的眼睛,脸上光滑的不见一丝胡须。他腆着胸膛站在我们面前,清了清嗓子,发出我听不懂的官话,好在王监师为我翻译,使我明白一点点,大概是说我们这些学生非常幸运,能够有他这么一位兴师重教的长官,他为了给仙游这一文献名邦、海滨邹鲁争光,毅然兴办了全县第一家官立学堂,聘请了五位老师给我们授课。学堂实行封闭式管理,每个学生一个月才准回家一次。今后每月中旬他都要到学堂考核,对于勤奋攻读的学生将奖给纸笔等学习用品。
太阳晒得我很难受,平时我可从来没有在太阳底下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今天的太阳似乎走的特别慢。我感到自己好象要蒸发了,终于等到耳边响有稀稀落落的掌声,掌声结束后,我们回到了讲堂。
然后按年龄长幼,开始编班。我大哥和我被编在了大班和小班,“兔牙”走在了我前边,由那几位穿长衫的带着去了教舍。原来穿长衫的就是邹知县聘请的老师,“兔牙”正是比我早出生片刻的棺材铺千金——孙庆蓝。
“谢谢孙小姐侠肝义胆,出手解围。”我在她落座时诚恳地说。
“古镇上都美谈的‘新生堂’小少爷就是你呀!”她回头冲我夸张地抱拳,咯咯笑道:“久仰久仰!”
后来王监师告诉我,扔石头的正是那个诬陷我的男孩,学堂已对他进行了告诫,长衫老师委托他向我道歉,让我不要把此事挂在心上。
学堂距我家近在咫尺,然而我大哥鼓励我遵循一月不出馆门的校规,锻炼自己的意识。他说:“我们早晚全得离开父母,到社会闯荡,社会就是一个大染缸,什么货色都有,刚入学的教训就摆在眼前,你可得吸取了,以后磨练和挑战的压力会更大,你要时刻做好思想准备。”
我坚定地点点头。我们相约不把此事告诉家人,免得他们担心。
自此我尽量克服想家的念头。每次我哥俩换洗的衣裳都托王监师带回我家。
一个月后,我和我大哥回了一次家。一到家里,我母亲紧紧搂着我俩,她责备我大哥:“没有好好照顾小弟,你看他瘦了许多。”
我说:“娘,不能怪大哥,我俩不在一个班。平时想家时我会爬到金石山上眺望,每看到袅袅炊烟从我们家升起,我就觉得不寂寞。”
我母亲听后笑了,她说:“恋巢的鸟儿长不大。你们哥俩是该独立生活了。”说着吩咐阿春:“少爷们回来了,去准备些好菜。”
我爷爷和我父亲从药铺回到后厅,我大哥和我忙拜见他们并汇报了学堂的学习和生活。
我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我爷爷说:“今天,林家小孩跟他娘来了,那孩子长高不少,是不是也让他随霈儿去上学?”
我爷爷沉吟片刻,说:“读书知礼是好事。但别让咱家两个小孩子跟他学坏了。”
林德仙成了我同班同学。
他个子比我矮,但结结实实的。刚到学堂,有着乡下孩子一股野性,大多数同学都认认真真坐在小凳上听老师讲课,他却一点也不安分,初来乍到就已经和周围的同学处得很熟,老在底下和别人闹玩,“兔牙”对他的到来尤其高兴,俩人捉弄搞恶作剧,惹得老师把林德仙唤到讲台前面,狠狠地用戒尺教训了一顿,最后又被老师拎到外面罚站。
谁知道他到了教舍外,仿佛遇到特赦,瞅着老师没注意,一溜烟人没了踪影。等到老师朝窗外观望时,他又好象立即从地缝里钻出,垂着头玩弄自己的发梢。我看到他那黑黑的脸膛上不断淌下汗水。临入学时,我父亲特地领他去新剃了头,新扎的小辫稍本来扎着一条红头绳,只一日未到已看不出是红的,与他的头发一样差不多变得焦黄焦黄。
放学的钟声刚敲响,也不管老师有无赦免,他第一个自顾奔离教舍,我到宿舍时却没见到他的影子。
我做完功课去找我大哥,我俩往山后散步。我把林德仙的表现告诉了我大哥。我大哥摇摇头,说:“刚来就被老师罚站,不可教也。”
忽然一个人从树上滑下来,手里端着一个鸟巢。我仔细一看,正是林德仙。我大哥和我诧异问道:“德仙,你在干嘛?”
他抬头望了我俩一眼,抿着满嘴黄牙,害羞地笑笑,答
道:“掏鸟窝。”原来他离开教舍后独自攀到学堂山后的树上,把整窝鸟蛋端下树来。
我大哥斥道:“德仙,刚到学堂怎能如此放肆?”
他委屈地说:“让我挺直胸膛坐在教舍里,还不如把我脑袋给摘下。我不是读书的料。”
我忙宽慰他:“野生的马驹难上辔。你过惯闲云野鹤生活,一时不适应是正常的,咱们慢慢来嘛。”
“就怕我撑不了多久。”他嗫嚅着。
我大哥和我对视一下,老成地说:“难道你对自己没信心?”
“也许吧。”他转移了话题,问道:“香喷喷的野味,两位少爷想吃吗?”
“什么东西?”我俩好奇地问。
“两位少爷先去玩玩吧,等下我叫你们。”说完,他从我们身边跑开了。
我大哥和我走出几步便折回,看他捣鼓啥,我们偷偷跟在他身后。
一块大石头上面,林德仙捋来一大堆枯蕨芒几根枯树枝,从怀里掏出打火石,点燃枯蕨芒,“噼噼啪啪”的火焰中,他小心翼翼地把鸟蛋搁进火堆。不一会儿,一股香气从火堆中飘起。我俩不由的走到他跟前。
“少爷,火烤鸟蛋,怎么样,香不香?”
我们这些小镇上的富家子弟几时见到这么新鲜的玩意,还没等林德仙把鸟蛋从柴火灰烬中扒出,我大哥和我已争先恐后地抢着吃开了。
“嘻嘻,好东西也不分我吃?”我们只顾埋头吃时,“兔牙”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摊开手掌等着我们。
“孙庆蓝小姐,你……”我大哥讪讪笑道。
“啥啦?只许官府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们可以吃,为何我不能?”孙庆蓝傲慢地扭着脖子,撅起小嘴。
林德仙把剩下的一股脑儿都分给孙庆蓝。看着她眼珠子轱辘转动,嘴里津津有味的吃状,我大哥说:“孙小姐禀赋异人,难怪一出生就给你娘亲带来灾难。”
这是林德仙第一天上学留给我的印象。他尽管很淘气,身上有一股膻味,我还是比较喜欢他。我觉得他虽然是山贼的儿子,但他父亲当年在我家也许表现得还可以,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不然我的父辈怎会原谅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人,还替他抚养后代?所以我和他在一起时,渐渐淡忘了他曾经是山贼的儿子,更何况他对我特别肝胆。
他经常告诉我乡下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我胆小,夜晚山风发着鬼魅般的声音,煞是吓人的,往往这个时候,他就会蹭进我的被窝,故意讲一些鬼怪的故事,把气氛渲染的更为恐怖,我既爱听又害怕,总是叫他不要讲了。但这家伙挺会戏弄人,他瞧我害怕,就得意地笑起来,笑声常常引来监院老师的斥责。每次犯了错误都是自己一个人扛了,因此我从来都没事。
林德仙还有件本事让我刮目相看,这兴许正是他吸引住孙庆蓝的缘故。别看他身材孱弱,个子矮墩,但劲头比我大,就算我大哥和他的同学未必有人能胜他。何况他身怀绝技。
一日,我目睹他和孙姑娘在后山上拿根树枝比划。他两手握住树枝,双拳紧紧夹腰,收腹侧身,乍看动作有些滑稽,身形也如幽灵般左闪右晃,忽然他大喝一声:“喳!”一个箭步向前蹿,“平行刺……顶角压……缠脚……”一连串的动作伴着呼呼风声,手中树枝被舞成一把撑开的花雨伞。
“好!”我和孙庆蓝在不同的地方不约而同拍手喝彩。
望到我走过来,林德仙收拢架势,不好意思道:“见笑了。”
孙庆蓝也跳了过来,她拉住林德仙手摇晃道:“说好了,要教我的,你可别反悔啊!”
林德仙认真道:“练武很辛苦的,翻滚挪腾钩撩挑刺不比穿针引线刺绣描红舒服,你受得了?”
“我能我能。”未等林德仙说完,孙庆蓝急不可待满口应诺,“只要你肯收我,我这就给你磕头,叫你师父。”说着,她讨好地看着我,要我帮衬。
“德仙,既然孙姑娘诚心拜师,你就收徒吧!”我趁机鼓动着。
“既是小少爷开口了,以后我就教你几招。不过你可不能叫我师父。”林德仙得意地说,接着又狡黠道:“时候不早了,我这肚子开始抗议了……”
“走走,我请你们,权且当拜师礼呗!”孙庆蓝赶紧主动请客。
席间,林德仙告诉我们,他刚才耍的是扁担拳,东屏老家的村民世代相传,男女都会,农暇耕余,家家操练,武风之盛,蜚声遐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