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我在孙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来到旧县署门前榕树下,不期遇上披着破棉袄坐在树下晒太阳的林德仙,老兄弟尽管已是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拉着我孙子坐在他身旁,侃侃地谈起他的经历……
当许茂生被一小喽啰带到忠义堂上时,林德仙一时没认出来,在他摘下头上斗笠,露出黝黑脸庞上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那道熟悉的光芒,林德仙立刻从座椅上跃起,快步上前握住许茂生的手,仿佛离散已久的小孩找到了亲人,激动得无法言语。许茂生拍着林德仙肩膀温和地说:“兄弟,啥待客呢?”
林德仙缓过神来赶忙向阿牛介绍许茂生来头。阿牛十分喜悦,吩咐大摆酒宴。
席间,许茂生告诉大家当前革命形势以及革命军在广州发展情况,看这些小山沟里的草莽听得如痴如醉。他又鼓动道:“革命洪流浩浩荡荡,席卷全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有识之士皆顺应潮流,追随革命。粤军陈督军虽系白衣秀士出身,但自任省港同盟会领袖以来,一直追随中山先生,深得中山先生信托,这次为推翻古镇北洋势力,特委派鄙人入闽联合革命同志,共同驱逐窃国贼,恢复民主共和。诸位均为人中豪杰,岂能屈尊山旮旯里,若有意,何不投身革命洪流,为民族、民权、民生贡献绵薄之力,也不枉活人世一回!”
林德仙听后心潮澎湃,他见阿牛踌躇不定,进言道:“大哥,许先生是从大地方回来的,见多识广,听他的不会错。”
阿牛搔搔头说:“我是个粗人,这微贱的身躯还能联上革命。”他望着林德仙若有所思:“这是真的还是梦境?”
许茂生接过话头:“黑虎咆哮于兴化大地都是阿牛大哥所为,你阿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加入革命队伍,这是革命事业的荣幸呢!大丈夫当断则断,何必犹豫?”
林德仙跟着附和:“革命形势席卷南方,我们应该早日顺应时代潮流。”
睃视林德仙和手下众人踊跃状,阿牛甩去手中纸烟,端着一碗酒大踏步走到厅中央,大声说道:“弟兄们,大伙都听清楚了,咱们现在跟许先生参加革命,愿意留的喝下手中酒,不愿意留的,去库房领饷走人。”
大伙欢呼着喝下了大碗酒,“乒乒乓乓”地把碗摔得满地碎片。许茂生看到大家都愿意参加,情绪高涨,火候已到,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微笑着对阿牛说:“这是陈督军的委任状,请司令收下。”从此阿牛部被粤军收编,阿牛被任命为援闽粤军左路副司令,在林德仙帮扶下,一时称雄仙游西北。
时光倏忽,古镇上红黄蓝白黑五色旗换成了青天白日旗,短短几月走马灯般换了六个知事、换防两三拨驻军。孙云岱也率部去了福州。
孙庆紫审时度势,逐步强大民军,乘驻军对当地情况不明,经常与其混战,渐渐占据古镇西部及附近地盘,成为古镇实际的控制者。
古镇的局面令福州政府头疼,遂委派许茂生重返古镇协调各派武装力量。在县署门口驻军杜云、民军孙庆紫、阿牛不期而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正彼此尴尬间,新任县知事朱泾和许茂生赶忙上前圆场,引大家步入议事厅。
待各色人马落座后,许茂生扫了大家一眼,锐利的目光裹着强大的震慑力,虽然大家还带着忿气互不买账,但被盯得纷纷低下头。
他率先打开话腔:“陈督军奉中山先生令,率粤军入闽以来,推行民主,救八闽民众于水深火热中,古镇的人民刚受此恩泽,各位却拥兵自重,今天你打我,明天我逐你,忘记了自己是革命功臣和中坚力量,尤其在当前革命成果被逆贼佞臣窃取之际,难以同心协力,此形势令人担忧,长此以往统一大业何日得以实现……”说着喝了口茶,眼光缓缓睃巡着与会众人,语重心长道:“兄弟临行前,陈督军再三嘱托诸公尽释前嫌,不要有枪便是草头王,割据一方扰民害民。陈督军十分看重各位,委托兄弟授予孙营长为护法军第二支队司令,阿牛升任援闽粤军左路司令,杜云团长率部随兄弟返回福州,另有重用。望诸公铭记陈督军钧意恪守各自管辖范围,和睦共处,为古镇父老乡亲营造安定稳定的生存环境,诸公意见如何?”
县知事朱泾趁热打铁道:“鄙人刚履新,万事还得倚重诸公……来,诸公若看得起兄弟,兄弟以茶代酒,大家干了这杯茶。”说罢带头喝下手中茶。
许茂生凭着胆识和口才,侃侃而谈,说服了各派首领,大家纷纷表态要精诚团结。朱泾县知事随即通报了成立警察所的计划,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从此新编的二营改为警备队,我堂哥文展也由营长改为队长。我大哥每天仍然准点到县署。我的长辈为我办了婚事,我父亲把“新生堂”药铺担子交给我,平常由我坐镇望诊,我弟弟也开始上学校了,放学归来,无忧无虑的他总会跑街面上和伙伴玩滚铁圈。这一段时间,古镇出现久违的平静。
但是平静的日子很快被一场劫难搅乱了。那天阿春慌慌张张跑进家门,惊慌失措道:“小少爷不见了……”
惊乱惊动了我家人和族人,大家不约而同赶到街面。我家店外的街面上弃着一个铁圈,几个小孩啼啼哭哭,见到我们,哭诉道:“一辆马车上突然跳下几个蒙面大汉把文珏劫持朝南门跑了。”
这不啻晴天骤响霹雳,我奶奶我母亲当场昏厥过去。我爷爷我父亲一人慌着急救一个,年纪大的留下照看,年纪轻的随我急忙奔往南门,守城士兵见到我们,作揖问道:“舅爷何事匆忙?”
我顾不上礼节,急切道:“有没有见到一辆马车出城?”
“刚过去不久,发生什么了?”守城士兵指着马车驰去的方向答道。
“借几匹马用用。”我解下拴在城门旁木柱上的马匹,边上马边答:“我弟弟被人劫持了,得赶紧去拦截。”
几个士兵听后跟着我们一道追赶。不一会儿功夫,我们拦下了前面的马车,但是除了遗弃在车上的我弟弟的尸体外,马车周围空无一人。一把匕首正深深地插在他的心窝,汩汩冒出的鲜血似乎刚刚凝结,他已留血而尽死亡,他稚嫩的脸上蒙着痛苦,未阖上的眼眸充斥死亡的恐惧和期盼解救的绝望。望着悲惨的场面,我心底隐隐作痛,禁不住嚎啕大哭,是谁制造了这出惨无人性的血案,好可怜啊,我的弟弟……
我家老少悲痛了半年多,我们不断哭诉、谴责凶手的残忍,孙庆紫也在自责为什么不早点发现,早点解救……好在我表叔不断劝慰,大家才慢慢从痛苦中摆脱。
我表叔见政局稍为稳定,创办仙游电力的激情又在心中复燃。
“文霈,表叔有一事相托,麻烦你请阿熊叔他们过来,我想把这几天情况跟他们沟通,再考虑下一步方案。”我表叔服下我开的药,边咳嗽边说。
“表叔,您已近花甲之年,风寒感冒初愈,身体很虚弱,不能再过度劳累了,好好歇息一段,待痊愈后再忙吧!”我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心疼道。
“霈啊,逝者如斯。叔已半截埋土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日不知明日事。有生之年如果不能看着电灯在古镇亮起,叔死难瞑目呀……”他声音因极力控制咳嗽微微颤抖,“何况仅此微恙,叔吃了你的药,感觉不大碍啦。你帮叔跑一趟吧!”他装作轻松反复絮叨,“帮叔个忙……”
我摇了摇头,无奈去了。
“陈兄不顾劳累多次奔走于莆田仙游之间,联合我邑人士集资十万元大洋,我等唯陈兄马首是瞻,请陈兄明示下步打算!”众乡绅聚集后异口同声道。
“感谢诸位抬举!”我表叔言谢后拿出一份文稿,续道:“办厂方案我已详述于此,还望众人同心敦促当局尽快转发省政府请求立案,呼吁当局开发九鲤湖水电资源,并附设制造厂及电灯公司。”
“好!”众乡坤们阅后大喜,“陈兄贵体欠安,请在家歇息。我等立即将此方案呈请县政府。”
我表叔在众人力劝下,止住脚步。
众人奔赴县署,我大哥带着他们晋谒县知事朱泾,恳求政府支持。
朱知事亦受感动,慨然表态:“众乡绅且归去,待本县行文转福州,争取立案,不负陈老的一片苦心。”
朱知事话音一落地,我大哥立刻誊写起来。
文件很快得到省长陈督军的批准,立案后我表叔立马去办妥了注册手续。不料此时陈督军受直系军阀收买,发动政变率师回广东,我表叔等人办电计划再次搁浅。
在陈督军率部离开仙游后,盘踞古镇的孙庆紫觉察机会难得,暗中派出亲信携带一百两黄金,勾结驻永春的护法军第三支队司令陈辰,从湖洋翻越夏格岭偷袭阿牛部。陈辰聚集精锐从寨西北发起猛攻,孙庆紫在南面炮轰女儿墙和木栅栏,在孙陈两面夹击下,阿牛率部据险对阵,不幸中流弹身亡,林德仙率众拼死守住。战斗持续到夜晚,林德仙选五百名勇士,乘夜袭扰敌营,迫使陈辰部后撤,林德仙在附近山头布疑兵,连夜把队伍分散转移德化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