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院的龙眼树今年出奇的丰收,枝桠上沉甸甸、金灿灿的果实,低垂着倚在那排原先是私塾现在当药材仓库的瓦檐上。贪食的黄雀兴奋地在枝头间跳跃,呼朋唤伴,唧唧喳喳,把压抑八年的郁闷尽情倾诉,得意处撅起尾巴“啪啪”地将一坨坨白色的粪便抛向树下。成熟的龙眼经不起折腾,摇摇坠落地上或瓦檐上再坠地面。裸露地表的树根上爬满辛勤觅食的蚂蚁,它们迈着细小的腿排着队,搬运着自然界恩赐的佳肴。
这些小精灵们也许已经嗅出危险已经过去。是啊,鬼子投降了,鼠疫逃走了。劫后重生的古镇民众又盼来了好年景。
当然,这热闹的场景少不了孩子们的参与。我大哥的七儿俊飞、八妹俊芳毫不顾忌地站在鸟屎纷飞的树下,兴趣盎然地陶醉在摘龙眼、捕黄雀、捉蚂蚁的乐趣中。
“孩子们,回来吧!爹要带咱去外公家栽秋。”我大嫂站在后院房檐下,招呼小孩回家。
“不去。我们这正好玩呢!”孩子们异口同声抗议道。
“傻孩子,外公家有蟋蟀、松鼠,还有好多好多比这好玩的呢!”我大嫂来到他们身边哄着孩子们归去。
“喔,捉蟋蟀去……”孩子们缺少定性,听到更好玩的很满足地终止了吵闹,乖乖跟大人回家。
“中秋节快到了,我向县政府告假,买了米粉、猪肉,带上孩子们去趟东乡给岳父栽秋去。”我大哥把手里的东西搁到桌上,恭敬地向我父亲我母亲告辞。
“应该的,忙了一阵子,该去看看了!转告亲家我和你娘年纪大了,不方便出门,请他得空常来走走。”我父亲吩咐道。
我大哥备好牛车,就带着我大嫂侄子侄女去了东乡。但是等到中秋过后七天才见到我大哥他们归来,而且披麻戴孝。我大嫂边哭边骂道:“土匪啊,杀千刀的,前段在咱家还说衔环图报,我爹跟你无冤无仇,你怎忍心冲一个老人家下手?”
我大哥嗫嚅道:“估计是误会,说不定是真土匪所为。”
“我爹临死前告诉我,他亲眼见到德仙向他开枪的。难道我爹会不认识德仙?”我大嫂哽咽着,悲伤地咬着嘴唇。
原来,我大哥告假当天,新县长卓品轩召集军政警特头子会议,他拿着电报杀气腾腾地说:“据可靠消息,赤匪省委机关正聚集上宫,上级已命令永泰警察局出动一中队进行围剿,要求我县务必从南面出兵围堵,把共匪分子消灭在兴泰山区。今晚召集各位召开紧急会议,商定协助清共事宜,诸位多年驻扎古镇,有着与共匪斗争的丰富经验,请大家对如何执行上级决定发表意见。”
孙庆紫一副戎装,迫不及待地向新县长卓品轩进言。“卓县长,赤匪耳目众多,既然永泰方面刀已出鞘,我们也应该马上行动,否则明日可能就从我们这边溜走了。”说着眼光瞟向我堂兄文展。
我堂兄文展清了清喉咙,说道:“保安队集结完毕,随时听候卓县长调遣。”
卓县长放下手中电报,抬腕看了看手表,紧盯着各队头目脸庞说:“午夜零时收网,务必把赤匪一网打尽。今夜的行动由孙旅长总负责,各位务必配合到位,认真对待,不许走露了半点风声。”
后来听说,这次袭击中老黑、细狗殿后掩护省委机关人员突围,他们战斗到没有子弹时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把鲜血洒在了黑暗的夜空里。
另一路林德仙带着孙庆蓝等撤退,途中经过一片丛林,他们警惕地小心穿过,忽然一只老鸦受到惊吓,“哇”地窜上夜空,孙庆蓝怀里女儿也惊吓得“哇哇”哭了,哭声迎来呐喊声:“你们被包围了,跑不掉的,投降吧!”林德仙赶忙抱过女儿,捂住她的嘴巴,突然最残忍的一幕发生了,一颗流弹“噗嗤”射中孙庆蓝胸腹,黑暗中林德仙直觉一股血腥味直刺鼻腔。“你受伤了?”他着急地问。
“没事。”她摁紧伤口,忍着剧痛,故作轻松道: “听声音是哥哥的,趁夜色他们不敢轻易过来,你带着人马先撤吧。”
“不行,我背也要把你背走。”林德仙号叫道。
“傻瓜,不要争执了。对面是我哥哥,他会把我怎样?为了保留力量,你们先走吧,我应付哥哥一番,随后即赶去追你们……”孙庆蓝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朝黑暗叫道:“哥哥……”
那边果然应道:“蓝妹……”
孙庆蓝微笑地看着黑暗中的林德仙,坚定地说:“再不走就全完了……”
林德仙见状只好揩去泪花,把痛苦和悲痛埋进心底,低沉地命令队伍悄悄撤走。
据说突围出来的队伍趁着夜色,重归茂密山林,经过鲤湖乡这支人马洗劫粮仓,担负守粮仓的郑威被林德仙开枪打伤。我大哥大嫂到娘家时正好遇到奄奄一息的郑威,他吐出最后一句话就断气了。
我大哥他们等过了“头七”才回来。次日,我们见到从福州追剿到古镇的部队押解着一个被剥光衣服的裸体女人,在街道上游街示众。她鬓发散乱、满身血污,那紧紧勒在身上的麻绳益发把她丰满的胸脯勾勒得更加硕大清晰。
“乡亲们过来看一看,这恬不知耻的女共匪……”一个兵丁一手敲着锣,操着福州话在前面招揽,一手牵着被五花大绑的女人,她稍微慢了半拍,跟在后边的兵丁或用皮鞭抽打,或拿枪托推杵,更有下流者乘机揩油,摸她丰腴滚圆的屁股,仿佛耍猴似的推推搡搡、嬉嬉闹闹着。
我从麻木不仁的看客缝隙中定睛细辨,看到被抓的荷花竟公然受辱,不禁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但荷花却挺直胸膛,昂起头颅,毫无惧色,边走边喊:“老乡们,这不是我的耻辱,我是为解放咱们劳苦大众,就是死了也光荣。能为人民而死,是最光荣的!这群土匪才是最卑鄙!最下贱!最无耻的!他们的末日马上就要到了!”说完哈哈笑着,轻蔑地环视凌辱她的兵丁,大义凛然地迈着蹒跚步履穿街而过。
太阳都不忍观看这摧毁意志的侮辱,它红着脸害羞地躲在山后,秋风扯起黑纱遮掩荷花裸露的胴体。黑暗终于吞噬了天地和被绑在榕树下的荷花。
“啊……”惨叫声撕裂了夜空,兵丁们趁黑开始了灭绝人性的折磨,惨无人道地将钢针穿过荷花奶头插进乳房。
“畜生,流氓,下流……”呐喊声很快被淫笑声遮盖,兵丁们排着长队,接踵而至丧尽天良地轮奸荷花。
一个声音大声地吼道:“女共匪,你到底招不招?……不招,今天就把你掏心剖肚了!”
受尽蹂躏的荷花悲痛欲绝,睁开眼睛怒目而视,殷红的鲜血不断地从下身流出,嘶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发着哼哼声。她竭尽全力挺直了赤裸而坚强的身躯,“呸”一口浓浓的血痰喷到吼叫着的兵丁嘴里。
那兵丁恼羞成怒,抄起背在身后的大刀,走上前去,把她两个丰满的乳房割了下来,接着又剖开胸膛,掏出她的腑脏……在汩汩冒出的血液中,荷花无力地垂下了头颅。
荷花的儿子也是老黑的儿子,听到我整理这些材料时,曾要求我不要写进他母亲受辱情节。我当时出于对革命先烈的崇敬本想答应他。又觉得就像荷花先烈所言的,她是为解放劳苦大众而受耻辱,死了也光荣。最卑鄙!最下贱!最无耻的那些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统治机器和帮凶。所以我耐心说服他的儿子,要把这段灭绝人性的历史呈现给后人,好让我们铭记幸福生活来之不易。终于赢得了他的同意。所以上述文字非有辱革命先烈之意,敬请九泉下的荷花谅解。
大概过了半年,县政府换来新县长宋庆。整日忙于应付上峰命令进剿共军,县府公事无暇顾及。一日,我大哥在县府里整理案头文牍,一份仙游电厂请求援资报告赫然跃入眼帘。只见报告写道:“本厂自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一日,送电开光开始营业,共耗建筑开办等费用五万大洋。经营近十载,于廿八年四月一日,由省政府建设厅收为省营。三十年九月改为企业公司,三十一年十月又改回县营。三十二年因司机失慎机器全部爆裂损坏,不能发光,遂即停办。兹县政府拟筹办九龙岩水电,欲以替代火电。委我等筹备,数月来测量水道等工程计费法币四百余万元。现因物价暴涨,修理运费等费用较往年加贵数倍,经费捉襟见肘,遁入窘境,恳请政府拨款援助。以使电厂重放光明,告慰古镇民众之渴望……”
他等了半天未碰到宋县长归来,却接到宋县长电话,要求他跟随政府官员立即撤离古镇。他放下电话,打量着外地籍的官僚们匆匆带着行李坐上了一辆辆的汽车。
县府里一片狼藉……
“老爷,二爷,不好了,老太太昏厥过去了……”阿春站在廊道惊慌失措地高声叫唤。
我撇下手中患者,先我父亲一步抢入后堂。只见我母亲两眼发直,口吐白沫,直愣愣倒在地上。我搭着她的脉搏,感觉脉象沉滞,若即若离。我急忙从我父亲手中接过银针,扎进人中,待她缓过气来,忙与我父亲抬至眠榻。
安顿好我母亲,我父亲递来一纸信笺,精神恍惚道:“这是刚才在你娘身边捡起的文枚写回的家书,你看看吧……”说着他无力地坐在榻沿。
我迅速一扫,上写:
父亲、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不孝男文枚。
儿本荒唐,顽冥颟顸,有辱钧教,愧对难当。比及从戎,戎马倥偬,已逾数载,养育之恩,尚未反哺。男夙夜难寝。然使命于肩,忠孝两难全,望双亲大人见谅。
抗战之后,奉命剿共,大小之役不下十场,皆屡战屡败。男亦惑之。今败兵已抵鸬鹚岛,欲渡海赴台。天涯一隔,恐相会无期。男怅之及涕。
烦告大哥二哥多劳,替弟为亲负米凉簟暖席,躬亲勤苦。
又及,昨遇姐夫,言其离仙前,曾莅庵叩门,遭姐拒。匆归队,途逢共匪游击队设卡拦截。责路条。其诈称上级特派员。反诘之。彼惧。缴彼枪械乃扬长而去。今甚安,勿念。
汽笛已鸣,兵已上舰。时不我待,匆匆数行,词不达意。先行驰禀,敬叩
福安!
孙府门前,九个姨太太提箱拎包乱哄哄一团。
杨桃撅着嘴,将挎在臂弯的大小包拽进车里,高声尖叫“姓孙的,你个王八蛋,竟敢把我们甩了,自个儿星夜逃往台湾。你哪儿像个男人。”她越说越生气,好像车子就是孙庆紫,提起高跟鞋狠狠踢着车门。“你这缩头乌龟,枪声还没响就没了身影……”
其余的八个女人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斜视杨桃发泄。她们心里也诅咒孙庆紫,然而看着最宠爱的杨桃气急败坏样子,她们的心情少了些许嫉妒并渐趋平衡。
老三摇摆着腰肢来到杨桃跟前,说:“妹妹莫急,还算他有良心,留下几辆破车子。你也不要贪大,拣贵重的带走就行了,到了平安地方,咱们再花他的钱买喜爱的东西不就得了。”
杨桃恨恨说:“患难显真情。我是婊子出身,他可弃我如破履,可恨的是他把姐姐们也只当成性工具,一样把你们扔下……”
“闭上臭嘴!快上车,再不走就都来不及啦!”二姨太呵住她们,率先钻入车内,命令司机踩大油门,往南狂奔……
此时古镇外围炮声隆隆,县城的国民政府和武装人员几乎潜遁精光。德山摸黑敲响“新生堂”药铺大门。
“表弟,”他对开门的我说:“古镇即将解放了,你要把药铺看好,防止歹徒趁火打劫,为迎接解放军——仙德大队进城作好一切准备。”
我诧异地盯着他:“莫非你是……”
“我在印尼既已加入共产党,受组织派遣回古镇的。表弟一家对敝党的态度,我们非常清楚。希望这次能够为古镇回到人民怀抱再进一份贡献。”德山看着吃惊的我,继续道:“白天我已找到表哥,可惜我挽留不住,他执意要随政府撤走。”
“我大哥真的走了?”我觉得县署与“新生堂”药铺咫尺之遥,他不可能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猝然离开我们家族,抛下他的结发妻子和八个儿女。
我家人听到我大哥不辞而别的消息,厅堂上下顿时一片哭泣,我手足无措地望着德山。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如何给你们解释?”德山亦惶惶搓着双手,在厅堂上不停地走来走去。忽然他停下脚步,对我大嫂说:“我们组织经过调查,察觉杀害令尊的不是德仙所为。因为突围时德仙脑部遭遇流弹,连同怀里女孩坠落悬崖,至今下落不明。”
翌日,我堂兄文展率领仙游县警察大队,恭恭敬敬站立“宾曦”城门,迎接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古镇。
古镇民众出奇意外地冷静,许多商户迟疑地紧闭着门,街上鲜见路人。一队人马手持纸卷话筒沿街叫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是夜,“新生堂”药铺外人声嘈杂,我趴在门缝窥觑,走廊上拥挤着早上进镇的队伍,他们打开背包取下被褥,横七竖八躺着沿街店铺走廊下,真的做到不扰民不惊民。
第二天,天亮了。我父亲小心翼翼地刚打开家门,露宿在外的军人礼貌地与他招呼,有的还热情地帮助我大嫂挑水扫地。几个女兵看到我的侄子辈正在厅堂上诵读《弟子规》,亦好奇凑上来,坐在他们身后跟着念:“朝起早、夜眠迟、老易至、惜此时、晨必盥、兼漱口、便溺回、辄净手……”我母亲凝望着她们认真的表情,一颗悬着的心忽然踏实了。
古镇仿佛变了个样。王起铭和商会人员沿途设立了好多个茶水站,含着热泪邀请官兵喝水解困。王起铭豁着掉光牙齿的嘴,激动地高声喊道:“九仙托梦,这是一支正义之师,是吾邑人的救星啊……”
他的身后,民众们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入城的队伍,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中,仙游县人民政府宣告成立。
古镇迎来崭新一页。
不久,在新政府公告栏上张贴一张红纸,上面写着:
仙游人民政府命令
民字第一号
查伪保甲制度系国民党反动派统治压迫剥削人民之组织,应即废除。其人员所作所为系危害人民利益,罪恶重大当受到法律制裁。但人民政府本着宽大政策,给予立功赎罪回头之机会。
在此征借粮草之前当中,多数保甲人员在群众监督下进行工作,愿向人民低头立功赎罪。但个别少数保甲人员不努力立功赎罪,反而逃跑躲避,消极抵抗,破坏借粮工作。
政府为给重新改过之机会:
一、伪保甲人员必须以人民政府所布告之办法照办,按期完成借粮草任务。
二、严禁有任何包庇、舞弊等行为。
三、不造谣破坏及其非法活动,以发现其破坏分子,立即禁止并报告政府或工作人员。
各伪保甲人员再有表现不服抵抗行为,定予归案法办。除伪保甲人员公平合理照政府征借办理外,群众应监督其表现,其群众代表人员应努力完成任务,若有不服分子进行破坏抵抗行为,随时报县,定予处分,仰即遵照为要!
此令
德山站在仙游人民电厂门前,他高兴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他的父亲我的表叔带着他的那班老股东,环绕着厂区兴致勃勃地参观人民政府拨款建设的附设碾米厂,聆听着发电机欢快地发出轰轰的笑声……
我拎着提包走向人民医院。
路过金莲庵,传来木鼓磬钟声。我在庵门犹豫了片刻,继续迈步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