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辈居住在东屏西李。
嘉庆时我爷爷的祖父中过举人,他厌倦功名,戴着举人空头衔把家迁徙到古镇功建里东街置地盖房。嗣后有本宗同祖子弟因蝗虫遭塌庄稼,田地歉收,农赋过重,也陆续进到古镇经商谋生,依赖我爷爷的祖父举人头衔遮荫,纷纷前来投靠,我爷爷的祖父便率他们在东街建了新基地,从我家房子两边扩展延伸,形成了东街李氏家族。
我爷爷的父亲是个秀才。十四岁时,与同乡学子赴省城会试,途经福清渔溪因近暮色,遂找一家客栈住下,恰逢卖海蛎的小贩也住此客栈,几个学子欺我爷爷的父亲身材瘦弱,与他打赌,若能吃下筐里剩下的十斤海蛎,就算白吃。他们让客栈老板把海蛎煮成汤,我爷爷的父亲放开肚皮,一个时辰内竟然把十斤海蛎全部吃下。惊得众学子和所有过客目瞪口呆。我爷爷的父亲虽然赢了饭局,却输了考局,入闱应试肚子疼老想出恭,耽误了作题,结果落榜而归。后来多次应试却总是名落孙山。
我爷爷的父亲二十八岁那年,我爷爷的祖父病逝,我爷爷的父亲携全家扶柩回东屏老家,东街的房子仅留一个家人看守。结果此人勾结山贼,夜迎山贼入室,把我家洗劫一空,随即逃遁异乡,官府四处缉捕,一个捕头三个捕快不知挨了多少板子,却一直没有贼人踪迹。后来老知县离任,新县官因案件没有任何线索,渐渐放松查办,事情就不了了之。从此我家除雇个女佣,帮忙做一些家务,男佣人再也不要。而且我家不再置田买地,家里收入仅够维持开支即可。很久以后我爷爷听说勾结山贼的家人躲在德化,日子过得很凄惨,更不去追究,却为后来带来了很多麻烦。这是后话。
我爷爷的父亲丁忧三载,渐渐厌倦文章经济,遂弃文从医,拜当时仙游名医林庭为师。
我爷爷跟我爷爷的父亲学医,悬壶行走乡里,妙手医治无数疑难杂症。万善里屠夫火义肚脐旁生疮流脓淌血,奇臭难闻,半年不愈。我爷爷游方经过,见他腆着肚皮躺在竹榻上哼哼唧唧,瞥一眼淡淡地说:“抓几只蟑螂,挤出肚肠糊到疮口上,包你两日即好。”
火义睁着圆眼半信半疑地说:“此方有效?”
我爷爷哼哼一笑:“信不信由你。”
三天过后,火义带着一个大猪头,活蹦乱跳地来到我家,千恩万谢。
善化里的酒鬼阿五噘着猪头似的两片嘴唇,拦着从他家门前路过的我爷爷,“呲呲”地求我爷爷医治。我爷爷从褡裢里摸出一粒黑药丸,从他家厨房取出一个破碗,倒入清水拌化药丸,从阿五身上破棉袄里扯出一块棉絮,沾上药水涂在牙龈腐烂处。阿五顿觉一阵沁凉直透脑门。连续五天涂上我爷爷留下的药丸,他嘴巴吧嗒吧嗒地照常咂酒,红红的酒鼻糟也神奇地不见了。
在我爷爷的父亲临去世前,我爷爷把临街宅屋改为店铺,开办了“新生堂”药铺,自己坐馆行医,还定下一条规则,看病不论穷达,诊金不分多寡。“新生堂”药铺名声大起,凡十里八乡患者纷纷慕名前来。
我父亲自幼随我爷爷学医,少年时我爷爷每出诊必随行,一些诸如头痛发烧等常见病例均能熟练开出处方。我父亲记性特好,《汤头歌》和《本草纲目》所载一千八百九十二种药物的名称产地形状栽培采集方法,背得滚瓜烂熟,人体三百六十一处经穴闭眼都能准确指出。至我父亲辈我家都是一脉单传,因此我父亲深得我爷爷衣钵真传。
我父亲长大时,我家的家业已逐渐殷实,到我家为他做媒提亲的差点把门坎踩平。十八岁时我爷爷为他娶了祖师林庭孙女林蕙兰为妻——即我母亲,生了我大哥“文蔚”、我姐姐“玉珠”。我父亲天性乐善好施,为人看病,从不摆架子,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三更半夜,有钱的财主请也去,没钱的穷人叫也去,路远的用马车载牛车送轿子抬他去,什么都没有的他就步行跟了去,财主的诊金给多少他照收不拒,穷人有则给几个铜钱,没有他也不争不问,甚至有更穷的拿不出钱买药,他也一概善待,先给人家送上药。
族人善意劝道:“你们也是小本经营,要是遇上赊欠不还的,还不把药铺折腾关门?”
我父亲总是信任地说:“人有脸,树有皮。唯有知耻,才有自尊。患者只不过一时困难,但他们都是有自尊的,有钱时肯定会还药钱!”
他还时常告诫晚辈:“做人,穷,要穷得像茶,苦中一缕清香;傲,要傲得像兰,高挂一脸秋霜。”
因此,他更是倍受尊敬。
光绪廿六年,仙游鼠疫盛行,十里八乡多少户人家绝户,棺材售尽,多以草席裹尸,民不敢上市,店不敢开张。蒙童的我只见我爷爷和我父亲兵分两路,忙完东乡奔西乡。
一日,我父亲去永兴里出诊,遥望村头老槐树丫吊着一个老大娘,急奔过去解下来,察她身体尚有余温,连忙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和药丸,一番急救,老大娘缓过气来。
我父亲惊讶地问:“大娘为啥轻生?”
老大娘睁眼看了我父亲,嗫嚅道:“生不如死,你救我有何用?”
我父亲安慰道:“蝼蚁尚且偷生,活着自有活着的乐趣,大娘何必想不开?”
老大娘哽咽道:“本来瘟疫横行,家家都有死人,我家七口已死五个,剩下一个儿子又被官府带走,三天了音信全无,死活不知,留我老太婆一人过不了多久,不是饿死,也是病死,不如早死清静。”
我父亲听后义愤填膺,感慨道:“政府软弱,外辱内患,民不聊生,国何以堪!”
庚子年,清政府与日本发生马江战争,结果清政府战败,被迫割让台湾赔偿银元。朝廷把银元分摊到各地官府,贪官污吏趁机巧立名目,敲诈民众。仙游知县王树伊面对地方瘟疫流行,不但不体恤民情,不采取防范措施,反而设“坐贾捐”勒索民众纳税,民众一旦无法上缴,立即以抗捐罪名逮走。饱受瘟疫折磨的民众更加凄惨,许多人被逼反抗。
五月初五端午节。乡俗素有“初一糕、初二粽、初三螺、初四桃、初五划龙船”。是日,午时前家家汲取午时水,采撅铁芒箕石榴叶豆叶兰草,用于煎午时草汤,人人沐浴更衣, 换冬装为夏令衣裳。大人希翼小孩壮身祛病,让他们浴后佩挂香囊和布扎的小虎,于肚脐额头等处涂抹雄黄,吃“午时草”煮的蛋。接着大人携小孩熙熙攘攘涌向木兰溪,来自四乡十四里的各色龙舟旌旗攒动,蓄势待发。
永兴里秀才郑元平乘着民众对“坐贾捐”的怨气,聚在龙舟头振臂高呼,观舟的两千余人一下子被鼓动起来,他们汇集着拥进县署,逼王知县撤销税局。王知县勃然大怒,当堂把郑元平等十人拘捕起来,凌迟处斩后头颅悬挂在四个城门。旋即向省署请调军队镇压,兴化知府派税营管带率兵围困永兴里。两天后,兴化府又增兵协助巢办,气势汹汹弹压抗捐民众。至廿七日,福建总督又命火炮队重兵进剿,烧毁房屋十余座,砍杀民众百余名,被抓的则不计其数。暴政下民众谈起瘟疫,都觉得没有比王知县可怕,一时城乡上下提起王知县,淘气的小孩不敢闹,胆小的小孩不敢哭。
我父亲从永兴里回来,把所见所闻详告我爷爷。爷儿俩彻夜未眠,连夜草就一份倡议书。第二天一早,我父亲去找商帮“龙头”陈大可,联络城里所有店铺关门罢市。王知县得到密报知道我父亲在幕后指挥,但顾忌我爷爷和我父亲的名望,几次派人到我家软硬兼施,欲逼我父亲退却。我父亲不为名利所诱,不被恫吓吓倒,始终坚持罢市。恼羞成怒的王知县便想派人暗杀。吉人自有天相,是夜我父亲梦见九仙指点,福建道御史李灼华前来仙游巡视疫情。他立即赶到永兴里,替老大娘起草诉讼,还带领老大娘和受害的村民前往李御史下榻驿馆投诉。李御史看了诉状大为震怒,把王知县犯下的罪状如实禀报朝廷,使王知县遭到弹劾,交刑部议处,最后被发往新疆伊犁军台赎罪。我父亲逢凶化吉,没有落入凶残的王知县手中。
在我小时侯记忆中,我父亲很少在药铺里,他总是奔走于各地替人治病,他认识很多人,王起铭是其中一个。
王起铭年纪比我父亲小四五岁,灰色的长衫下清瘦的身躯支撑一个额头剃得青溜溜的大脑壳,一条梳的整整齐齐油亮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一双眼睛略小但挺有精神,唇边已蓄有胡须。他自幼临摹蔡体,能写非常漂亮的字。
这蔡体是古镇人的骄傲,传说乃施耐庵《水浒传》里宋微宗宠臣蔡京创立的,在宋朝就有“苏黄米蔡”之誉。虽说蔡京被水浒演绎成四大奸臣之首,但古镇人始终认为他对家乡的文化经济乃至政治影响深远,从兴化府的古谯楼仿宋东京皇家宫殿的建筑到独具一格的兴化戏、民间盛行的工艺雕刻等等,都受益于蔡京、蔡卞兄弟。古镇的读书人很多都喜好临摹蔡体。其字体浑厚端庄,淳淡婉美,自成一体。展卷览之,顿觉如一缕春风拂面,充满妍丽温雅气息。时人对其书法推崇备至,极负盛誉,最推崇他书艺的人首数苏东坡、欧阳修。苏东坡曾评:“独蔡君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然行书最胜,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又尝出意作飞白,自言有翔龙舞凤之势,识者不以为过。”欧阳修赞蔡京书法:“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当然也有谦谦君子羞于蔡京乃奸贼贰臣,遂把蔡体冠名于其堂兄,以写《荔枝谱》、《茶录》传世的蔡襄头上。
此为旁话,言归正传。王起铭吟诗作赋样样精通,颇为乡人看好,但运途不济,一到应试不是死爹娘,就是疾病缠身,把个功名耽误了一年又一年。后来知县王树伊看他孤身一人,怜他的才气,又念及同姓,把他聘在衙里当书办。
王起铭刚进衙门,王知县待他颇为客气,凡进出皆迎送。王起铭年龄虽然不大,却显得少年老成,他对王知县说:“父母官如此,叫生员如何当担得起!”
王知县谦谦而言:“《易》云:‘天道恶盈而好谦。’我等苦读圣贤书,当记以天道君子为法,理应重礼敬贤。”
王起铭以为王知县真的行君子道,为找到识己者而庆幸。凡衙门里事,必处理得井然有序,善始善终。
半个世纪过后,古镇“四反”工作队队员找到垂老的王起铭,王老接过当年写给王知县:“公若施仁政于民,当省刑罚,薄税敛,修孝悌忠信,古镇必为乐土……不才唯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报”的书信,浑浊的眼里依稀可见浅浅的泪花。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王起铭察觉到王知县小人行径后,一次次规劝,王知县不但置之不理,还恼羞成怒撕下斯文身份,狠狠地指着王起铭的鼻子骂道:“本老爷念你孤苦伶仃,给你一碗饭吃,你别顺着竿子往上爬,忘了自己的身份。”
王起铭有个暗疾,心情一压抑就拉肚子,老往茅厕跑,折腾的他眼冒金星,四肢无力。只好到“新生堂”药铺,找我爷爷或者我父亲抓药。我爷爷和我父亲见他拖着羸弱的身躯,就知道他又受气了,总是劝他为了一口饭,忍气吞声,不要把自己的身体急坏。渐渐他跟我家成为挚友,只要衙门里没事就经常带着官邸快报到我家,一边与我父亲饮酒,一边畅谈天下时事。
我父亲幸运地扳倒贪官王知县后,俩人更是引为知交。
王起铭一大早就来到我家,他兴冲冲地对我爷爷和我父亲说:“你们家那个被官府通缉几年的姓林家人有消息了,昨日德化县传来快报,缉拿了一批山贼,审讯后有人供认,曾经在我们这边犯案。”说着,他端起桌上茶杯,喝了口茶,继续道 :“如今正解送过来。我想八成就是他。”
我父亲说:“若真的是他,隔这么久,被盗的东西也不一定追得回来。”
我爷爷说:“其实我早知道他躲在德化,还在那里成了家。一个犯事前科的人呆在异乡,日子也不好过,故不去追究。既然押过来了,就看看什么结果吧。”
四天以后,德化犯人被押到,接替王知县的邹知县传令我爷爷到县衙作证。
我爷爷来到官堂上,看见过去的家人现在的囚犯披散着头发,被剥光裤子的屁股上印着一道道血淋淋棒痕,正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恻隐之心顿起。
他对邹知县恳求道:“人没抓错。但此事只怪老朽家用人不善。如今事情既已过去那么久了,求老爷网开一面,不去追究,让他自生自灭吧?”
坐在官堂上的邹知县以为听错了我爷爷的话,待明白意思后,他断然摇了摇头,阴着脸嘲笑道:“李老先生,念你是有名乡绅,本官不责备你,但你实在糊涂。大清律法‘窃者当诛’,本官倘若饶了这盗贼,上是执法不严,对不起皇上社稷,下是纵容百姓养奸犯法,今后朗朗乾坤还有谁能遵循我大清律法?”
邹知县执意要严惩盗贼,我爷爷作为一个有名的乡绅,当然不能糊涂到不懂得律法。我爷爷羞愧难当,好像那贼不是被抓的家人,而是他自己,在官堂上显得极为尴尬。
那贼见到受辱的我爷爷,忽然良心大发,他屈起身子,半跪地面,对着我爷爷长叹一声,说:“天作孽犹可饶,自作孽不可恕。这么好的主子,我却昧着良心干缺德的事,就是老爷不惩治我,我自己也无颜再活世上。请老爷判小人死罪,让我早日投胎,来世当牛作马报答主人,以渎今生所犯的罪过。”
邹知县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贼人,你即知主人宅心仁厚,犹敢勾结山贼,迎狼入室,干下欺主蔑世的罪恶。现在本官判你死罪,你服还是不服?”
“老爷明鉴,小人罪有应得。小人就算被斩十次,也无法还清主人对我的恩情。如今求老爷在处置小人前,把小人披伽游街,将小人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儆戒所有百姓。”
他画完供,从地上匍匐爬到我爷爷跟前,挣扎着跪起来,头冲着地面重重地给我爷爷嗑了三个响头,对他说:“怪我当初迷了心窍,干下了愧对老爷家的事,不料老爷却还替我求情,就是畜生也会悔悟。愿老天保佑老爷健康长寿,来世必当好好报答老爷。”
我爷爷说:“你这一去,撇下妻子儿女,她们今后日子怎么过?”
那贼人终于嚎啕大哭起来,良久他才哽咽着道:“难得老爷可怜她母子,有机会请老爷派人去德化把她俩寻回,在仙游给她们找个落脚地方。”
邹知县吩咐牢头把山贼收监,用心看押。令王起铭赶紧整理笔录,向知府详细禀报案件经过,请予定案。
次日,山贼被押解兴化府,经知府过堂审问后,押回仙游。不久,这个我家过去的家人后来变山贼的头颅被悬在城北“拱极”门上。
“混账小子,你又欺负妹妹。”城西棺材铺的孙古楠掌柜放下手中活儿,走到一对儿女跟前,抱起地上啼哭的女孩,随手捡起一块木板,男孩眼尖,见机不妙撒腿跑出铺外。
孙古楠追到门前正要破口开骂,看我爷爷过来,赶紧扔下木板,放下女儿轻声安慰道:“囡囡,乖,爹先忙点事,待会儿收拾他。”瞅女儿抽抽噎噎进去,不好意思对我爷爷道:“唉,一对不争气的小孩。”
“谁家孩子不吵吵闹闹,孙掌柜多虑了。”我爷爷善意一笑,随即跟进铺内,摇着头叹气道:“孙掌柜,你眼力好,帮我选一副吧。”
“李老先生,难得你义薄云天。古镇上下都在传诵你的义举,真令人佩服呀!”孙掌柜边认真挑拣着棺材,边说:“小女出生多亏了你父子援手,才保母女平安。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答谢?”他指着一口棺材,“你看这副怎样?”
我爷爷付过银两,雇几个人把“家人”的尸首收敛了埋在东门外义冢里。
三个月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随他母亲来到“新生堂”药铺,她俩讲着唧唧呱呱的闽南话。她们就是我爷爷派人到德化找到那山贼的遗孀和他的儿子。
见我们很多人围过来,那小孩紧张地躲在他母亲身后,黑色的破土布象块麻袋似的套在他身上,与他母亲的黑色裤子靠在一起,若不是那双不时眨动的眼睛,乍一看还真的发觉不出来呢。他侧着的头颈上松散地耷拉着一条焦黄的辫子,一对招风耳特别显眼,乌黑的眼珠子憷憷地瞟着大家,脸颊黝黑间夹着青色,微塌的鼻头垂着两条绿色的鼻涕,随着一吸一耸上下窜动。看着众人面善,他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壳,害羞地笑着,咧开的嘴缝露出满口黄牙,羡慕地瞄着我浑身上下的衣裳。小孩子的心是相通的,没有猜忌,没有贵贱,没有仇恨,没有强弱。很快我就牵着他的手,跑到外面玩去了。我知道他比我大一岁,名叫林德仙。
我爷爷把他娘俩安顿在东屏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