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晨曦从玉塔山上射到绕着古镇南边流过的木兰溪时,我顺着堤坝的石阶下到溪滩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已有渔夫撑着竹排捕鱼。
冰冷的溪水不时随着小浪花漫入竹排,渔夫高卷着裤腿,赤着脚板任凭冷水浸泡却稳稳站在竹排上。他一边唱着:“白发头簪爱胜游,片帆摇漾出沙洲。鸟飞鱼跃随双棹,云景天光共一舟。竹几平铺时劝饮,逢窗半启浸赓酬。醉归不觉春山暮,又载斜阳任水流……”一边眼睛盯住水面上的鸬鹚。
鸬鹚顺着水势在溪里游,突然一个猛扎把身子潜入水中,露出浑圆的屁股和浅黄的双蹼,渔夫赶忙将竹篙往水里一点,竹排箭似滑过,紧接着他又把竹篙伸到露出水面的双蹼,照准蹼上的绳子,熟练地将鸬鹚从水面拉回,卡住它的脖子,从喉囊里掏出一条鲫鱼,扔进脚旁的木桶里。
然后渔夫将鸬鹚赶下水,撑着竹排不即不离紧随其后。当太阳离山顶一竿高时,贮着鱼儿的木桶里活物渐渐多了起来,草鱼、鲢鱼、鲤鱼、鳗鱼、胡子鱼……一只只从鸬鹚嘴里被扒进桶中,它们和先到的伙伴一起在桶中无奈地挣扎着。
料峭春风中渔夫往木桶里一望,欣喜地自言自语:“今天运气不错,收获蛮多的。”
呆在竹排前梢的鸬鹚仿佛听懂主人的话,得意地拍打着翅膀摇摇摆摆挤到渔夫脚边,渔夫高兴地抱起它们,好象将军犒赏凯旋的士兵,从木桶里捡起一条小鱼塞进它们那尖而带钩的嘴里,轻轻扶摸它们的小头,用赞赏带安扶的口吻说:“伙记们辛苦了。今天咱再多弄几条鱼回去,待会儿也给你们多留些。可别偷懒喽。”
看他把鸬鹚赶回溪中,我喊道:“水生哥,有没抓到大鱼?”
叫水生的渔夫抬起头,顺着声音寻觅。见到我肩上背着药箱回道:“李医生,这么早出诊呵?”
我边摘下头上的斗笠边说:“昨晚东乡张思聪老太太得了急病,请去忙了一宿。有没有大的,我带几条回去下酒?”
水生从竹排后头的一捆稻草里抽出几根草,捡了七八条大的鱼串成一串递给我,问道:“老太太得了啥病?”
我接过鱼付给两个铜板,答道:“还不是为儿子操心。还好,一针扎下去已缓过气来了。”
金石学堂毕业后,张思聪返回折桂里,任教于前溪小学,曾邀请我大哥和我到其处游玩。我们沿一崎岖小径,穿悬崖绕绝壁过深涧,拾级蜿蜒攀援上了附近的天马山。站在山顶,清晰可见仙水溪和木兰溪两岸青翠的甘蔗林里挥汗如雨砍蔗的农夫,把砍倒的甘蔗堆放到田畦边缘,很快就垒成山高,而在这堆甘蔗的旁边放有一大石盆,上面并立两个石轳,一头黄牛拉着石轳,轳随牛转,旁人一次取蔗八九根插入两石轳缝隙处,碧绿色甘蔗被滚动的石轳轧出甜滋滋的汁液顺着辙道流进下面的石盆,接着就有农人提着大铁桶从石盆舀出蔗汁,倒进粗石垒就灶上烹炼,到了火候取出即成光洁如漆、粒粒如砂的白糖。
张思聪指着山下说:“往日这一整片都是甘蔗林,蔗糖是农人的主要收入,但自孙古楠任税官以来,巧设名目,像什么灶户捐、保安捐、临时捐等,已是无人不捐,无物不税,很多蔗农破产了,有的田地改种了鸦片,看那边就是鸦片捐征税所。再往前看那些红黄白紫粉红艳丽而硕大就是盛开的罂粟花。”
我大哥说:“罂粟种植容易,每年夏秋均可播种,孙古楠仗着孙庆紫势力以弘扬中医为名,在很多地方推广种植。”
我说:“夏季割烟时我进山采收罂粟壳,听山民说尽管捐税高但比起别的还是有赚头。”
在这穷人头上三把刀,租重税多债利高的绝境中,经济凋敝,乡下遍地饿殍,老百姓为了生存,种植罂粟也是无奈,我们感叹世态的变化,面对林壑幽美、岚光欲滴的美景没了欣赏的雅兴,回到张思聪家。
张家是个三厢房,虽不宽敞但十分明亮整洁,可见当家的勤快。梁檐、门窗处处无不精雕细刻,贴金膜彩。他家世代木匠,传至其祖父更是名闻四乡,但偏偏命中注定无儿,只生了他母亲一女。还好他祖父开明,把他母亲当男儿养且教会了削墨引绳、雕镂镌刻等一身手艺。后来招赘了他父亲,又因羸弱多病半途撇下她母子西去。张思聪自幼聪颖,见母艰辛常帮干些下活,幼时力小扛木头时绊倒,为锉刀所伤致使右唇角留下疤痕。其母凭着手艺活拉扯张思聪长大成人,还送到古镇接受新式教育。
我们刚到门口,老太太正微闭双眼坐在厅堂太师椅上,熟练地用火镰打击火石,打出的火星燃着了拇指和食指捏住的麻杆,老太太嘬口吹气,麻杆头攒起一团火光,随即一手托起一只铜制水烟斗,靠近燃着的麻杆陶醉地吸一口烟,土烟丝冒出的烟雾罩在头上。我们上前问好,老太太见到我们顿时来了精神,热情招呼大家坐下,吩咐张思聪道:“把厨房里刚做好的菜端上来,再把那坛二十年的糯米酒一并抬上。”
看着张思聪一个人跑前跑后地忙碌,我和我大哥想去帮忙,但被老太太阻止了,她笑着道:“两位少爷是贵客,难得上我家一趟,就放心等吧,只是乡下都是些粗茶淡饭的,拿不出像样的,两位少爷还得多担待。”
很快地张思聪摆上了菜肴,有水龙麻丸鸡卷干焖羊肉扁食八宝饭等一些平常我们家过年过节才能吃上的美味佳肴,我们知道张家并不殷实,这番招待肯定花了不少钱,心中很是不安。
老太太笑呵呵道:“放心吃吧,我可是忙了一晌午做出的。以前聪儿可没少得到两位少爷的关照,这次聪儿刚刚领到月饷就嚷着要请你们来,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老太太的乐观热情驱赶了我们的拘束,我们边说说笑笑边吃菜喝酒。突然外面一个声音越嚷越近:“人家卖儿鬻女,你们大快朵颐,更可恶的是也不邀我入席。”
我们一愕,却见郑杰大踏步嚷着进来。张思聪歉意道:“怠慢,怠慢,哪阵风把你刮回了?”
郑杰抱拳道:“我刚进村口,就听说张家来了贵客,正好过来蹭饭,不期是二位少爷。恕罪,恕罪。”接着向张母作揖:“伯母,我乱嚷嚷的,失礼,失礼!您老人家可别见怪啊。”
老太太风趣道:“都是同学,难得相聚,应该,应该。”
我大哥和我道:“先到为主,请坐,请坐。”
落座后,张思聪说:“毕业一晃几年了,我们这些学友,除了两位少爷偶尔见面,德仙听说钻进山里。阿杰,你从省城回来,有没佳财、孙姑娘的消息?”
郑杰叹了一声,摇头道:“刚开始还偶尔听到一些信息,后来就音讯渺茫喽。”
见大家郁郁寡欢,老太太开导道:“一根草一滴露,上苍会善待每条生命的。”说着搛着鸡卷放到我们碗里:“来来,尝尝老婆婆的手艺。”
这是郑杰离开金石学堂考上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后,我们第一次再见面,大家非常高兴,都喝得酩酊大醉。
郑杰不胜酒力,把头一侧,“哇”地一声把污物吐在墙角一堆木头上,我借着酒兴调侃道:“好端端的药材被你践踏了。”
郑杰不服气道:“不就是一堆木头,伯母都没责备,用得着你这庸医多嘴?”
我说:“你不要小看了这堆木头,你看这沉香,俗话说一两沉一两金,它具有清人神、补五脏、益精阳、暖腰膝、治喘急之功效。那黄花梨能缓解风湿腰痛、胃痛。还有小叶紫檀可以调节气血、安神助眠、调节心肾肝肠胃功能。”
郑杰迷迷糊糊中嘀咕道:“伯母,那真得对不起了!”
老太太宽慰道:“难得你们高兴,不碍事的。”
次日醒后,我见老太太咳咳之声,拉过张思聪轻声说道:“令堂似乎染上风感,你用青菜一把,葱白连须五根,生姜十片,水煎,加红糖一两,让老人家趁热喝了,今天之内喝两次,晚上肯定治好。”
张思聪感激道:“多谢操心,一定照办。”
我们告别回了古镇。郑杰也开始了与张思聪的同事岁月。
一日,张思聪在学校值夜,郑杰从外面敲着窗棂询问道:“睡否?”
张思聪听出郑杰的声音,点亮桌上油灯,披衣开门:“请进。”
郑杰说:“张兄莫怪夤夜打扰。我睡不着觉啊,你看我们外交失败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奋兴报》,张思聪接过念道:“青岛问题,日本将承继德国权利。我国专使在欧洲和会上要求索还,处于失败之地。目前北京各校学生已发生殴毁章、曹之举动。吾闽省厦各地亦纷纷开会筹议抵制之方法,吾莆仙学生闻此消息,拟将相率罢课。”
郑杰悲愤道:“弱国无外交。我们明明是战胜国而且还是自己的国土,却任由列强宰割。”
张思聪感慨地说:“位卑不敢忘忧国。日前古镇传来消息,即将组织游行示威。我辈身为有识青年应该有所为,岂能视国家民族于水火而不顾?我们应该效仿北京分头串联城乡学校,发动师生罢课游行。”
郑杰附和道:“好主意,我们呼吁社会各界,师生罢课、商民罢市,游行示威,以实际行动支持北京学生。”
翌日,他们走出校门,向各界分发张思聪疾笔奋书的《仙游学界敬告商民书》—“我仙游夙称海滨邹鲁的文献名邦,捐躯死难烈士大有其人。此国权存亡绝续之交,宁忍落于人之后?局希激发天良,誓死力争,提倡国货,挽回漏厄,断绝东邻贸易,不与丑类为伍,坚持到底,不达山东问题收回之目的不止。庶不至锦绣河山断送与外人之手……即不幸而至于国亡家破粉身碎骨,亦不愧为轰轰烈烈之大国民而可告无罪于天下后世矣。”
是日下午,东乡各校师生聚集前溪小学,每人手执“恢复国权”、“誓雪国耻”、“还我青岛”标语小旗冲向古镇,沿途与古镇师生汇合,一致商定实行总罢课。张思聪、郑杰等人走在队伍的前列,他们高喊口号,冲破军警阻挠,浩浩荡荡走上街头,各校代表纷纷登台演说。在他们的感染下,很多市民也加入,大家焚毁了囤集的日货,抗议北洋政府的懦弱。后来我听我堂兄文展说当时当局曾命令对滋事者杀无赦,然而警备队的队员被师生们热情感动,仅用水枪驱散,使张思聪等逃过一劫。
但张思聪、郑杰等几个带头的还是被警察逮进监狱。远在东乡的张老太太并不知晓儿子带着学生跑到古镇游行,而且儿子也常住在学校,因此刚开始还不以为然,三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见到儿子回家,张老太太焦急赶到学校,只见宿舍大门紧闭,好不容易盼到了熟悉的老师,刚开口想打听,对方却像躲避瘟疫般逃进宿舍,“啪”地关上房门。老太太摸索着找到校长室,一个佩戴青天白日党徽的秃顶后生接见了她,端详了老太太片刻,开口道:“您老是张思聪母亲?我是刚上任的校长,也姓张,您儿子出事了,前段组织学生闹事,现正在县衙监狱里。”
张老太太听完脸色吓白了,乡下的老人哪见过世面,回去后就病倒了,幸亏邻居发现及时,我赶到她家一针扎下,并开了几贴安神药,亲自煎好服侍老太太服下,直到老太太好转,才返回古镇。
由于我大哥和我堂兄文展的斡旋与关照,新来的县知事田野新官不理旧账,对闹事的师生既往不咎,郑杰和张思聪终于被释放出监狱。我们为他们摆了一桌酒,酒后他们告辞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