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迭起,古镇迎来了罕见的萧瑟。
我闲来没事转到隔壁布庄,看着我堂弟文璋坐在柜台后发呆,打趣道:“李少掌柜,生意兴隆呀!”
连叫几声他都未理我,我纳闷地靠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出什么神呢?”
他莫名地冒出:“七尺天蓝缎。”
我呵呵大笑:“弟呀,你中邪了,要不我给你号号脉。”
他回过神来:“文霈兄是你呀,见怪了,刚刚想到一对子。”说着指着柜上的布匹,“上联是‘七尺天蓝缎’,正愁着下联呢?你这才子来了,可巧对对吧。”
我返回药铺,拿来一药葫芦,拔起塞子:“‘六味地黄丸’。不知我这瓶药能对上你那匹布?”
他拍手道:“绝对,堪称绝对。文霈兄不愧对对子高手。”
我谦逊道:“见丑了,见丑了。”突然我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怎么不好好在学校念书,有空当起掌柜来了?”
他正要答话,东边传来一洪亮声音:“表少爷,久违了。”顺着招呼我看到一个汉子踏着“咚咚”有力的脚步,朝
我俩走来。我定睛细瞧正是郑威来了。
我喜道:“叔,您好久没来了,家父他们老念着您呢!”说着,赶忙恭迎上前。我堂弟文璋朝里间交代完,也跟了过来。
我家大厅上,我爷爷、我父亲和闻讯赶来的我表叔都坐在红木椅上。
这椅子是当初我大哥结婚时,郑威送的陪嫁,材料是黄花梨作的。安贤里素来多能工巧匠,他们借鉴了前清藤竹家具的特点,把硬板板木头拗成布陈得宜、处处巧思的堂上佳品。这套十一张桌椅圆材搭脑两端以挖烟袋锅榫卯连接后腿,扶手与鹅脖亦以烟袋锅榫相接,椅背在混面作肩枨子上栽入直棂,两侧扶手榫卯严谨,尽享剔透空灵,椅盘格角攒框镶屉,座面下施两根混面横枨,中间置矮老构成三个长方形空间,再饰以短料攒框嵌制的卡子花,加固之余又增加了装饰效果,前方腿足间所施脚踏枨以及其他三面的管脚枨皆为双混面。这样的材料和构造在富裕的人家也是少有。
我大嫂郑韵牵着儿子抱着女儿也来到厅堂,郑威要接过外孙女,我小侄女一转身埋进了母亲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我大嫂郑韵笑盈盈地说:“爹,您看好久不过来,俊芸都不认您了。”
大家都逗笑了。
郑威抱起外孙,朗朗笑道:“俊鹏你该认得外公吧。”说着亲呢地把头顶在俊鹏的额头上,“嗯,长高了不少,阿公快抱不动了。”
我表叔朝着哭闹的俊芸,噘着嘴唇发出“吱吱”声,我侄女停下哭泣,牙牙嚷着:“老鼠老鼠。”
我表叔乘势抱过俊芸,逗道:“俊芸乖,舅公带你逮老鼠。”接着用下巴的胡子扎俊芸粉嫩的小脸。
俊芸在他怀里咯咯笑开。我表叔调侃说:“你这外公都没我这舅公亲。还是老话说得对,亲戚亲戚越走越亲。以后呀,你要是不常来,没人叫你外公啰。”
郑威吃吃笑了,继而愤怒道:“亲家,这来一趟也不容易啊!本来带着鸡鸭土特产的还未离安贤里即给徐桂荣手下抢走,剩下一把红酸枝作的拨浪鼓,要带来外孙玩的,又在东城门被把门的兵痞夺去了。”
我父亲正要安慰,我大哥刚巧从县署归来,问过安后,垂手立在下首。他从包里抽出一张传单,小心问道:“岳父大人,刚从乡里来,可否听到东乡学生闹事?”
郑威叹道:“徐桂荣兵驻安贤里,在街头浮收铺捐,毒打‘东升’号店主,路过的学生制止兵痞暴行,被枪击致二人死亡,学校师生颇为愤怒。听说张思聪他们正在商议,不日将进城请命。”
我堂弟文璋插一句:“我们学校已经贴出告示,发动学生援助。”
众人听闻皆为歔欷。我和我大哥亦对张思聪等人的命运担忧。
晌午,郑威在我家用膳后告辞回东乡,我父亲要套马车搭送,他硬是不肯:“亲家,现在尽管世道荒乱,但日头还高着,回去路上还安稳呢。要是送来送去的,沿途又有关卡,车夫落晚回来倒是不便。”
大家见他说得在理,只好叮嘱他路上小心。
我大哥和我爬上玉塔,雄踞塔尖凌空远眺,九十九个山头自东向西到南埔山头落脉,山头尖圆方正,后山穴星突起,如龙首昂起。远处的九龙山、天马山、宝幢山,如嶂如屏;左观有降龙奎甲山护卫,右有伏虎玉塔山保口。门前空旷开阔,碧水悠悠的玉田溪如玉带缠腰,贵为右边玉塔山水朝西,流经左边玉田溪水汇入木兰溪,形成三合水吉,前呼后应,气象万千。玉塔下,龙眼树错落有致,翠绿宜人,树影婆娑。山麓东山寺悬挂的南宋名贤朱熹书写的“文明气象”匾额犹然可见,无愧为山川毓秀的风水宝地。
我大哥和我在观赏美景中盼来了张思聪郑杰,他们比上次分手时更憔悴。
张思聪郑杰愤慨地说:“这次声讨北军罪行得到榕厦泉漳等地仙游籍学生的同情,政府迫于压力虽明确表态严惩凶手,但官官相护,恐雷声大雨点小。”
我大哥宽慰道:“这也未必,这次我打听到已经委派孙庆紫率军东进问责。”
我附和着:“是呀,二位暂且宽心,应该相信政府会严惩凶手的。”
望着山脚下木兰溪水呜咽着流向东方,我大哥和我的心情都沉甸甸的,我们无语对视。
郑杰悲呛说:“学生的血不能白流啊!”
张思聪握着拳头,坚定道:“如果县府解决不了,我们就去福州,总要讨回公道。”接着他忧虑地对我们说:“感谢二位少爷关心。这边虽然行人稀少,但目前的局势下,你们还是少介入为佳。咱们就在此分手吧。”
他们下塔转向山脚小径,回头见我大哥和我还站在塔顶看着,就扬手让我们回去。我俩无力地走下玉塔山。天阴着,雨飘下来了,秋雨里我打了个寒噤。
黄清裕率先锋出征,在鸡子城遭到徐桂荣部伏击。
正搂着杨桃喝茶的孙庆紫见到黄清裕无功而返,暴跳如雷,他狠狠地踢着黄清裕屁股,骂道:“匹夫无能,当日婚宴让你宰了那小子,你颟顸行事,虎头蛇尾……”
在唾骂声中,杨桃杏眼乜视诺诺地擦着额头汗珠的黄清裕,“哼哼”哂笑,垂下眼睑看着蔻丹色的指尖,淡淡地说:“司令息怒,胜败兵家常事,何必为一时失利伤身体呢?司令不是擅长隔山观虎斗,何不破点费邀永春的陈辰来支援?”
一语惊醒梦中人。孙庆紫降下火气,拍着自己的脑壳:“看不出你还是个好军师!”接着命令黄清裕道:“你立即筹集一百两黄金,火速赶往湖洋,请陈辰率部驰援。”
黄清裕尴尬退出。
从此古镇自建邑以来,进入了最动荡的时期。古镇东部方圆十里战事频发,孙部与徐部不时发生锯齿战,民众饱受战祸殃害,交战双方无论哪一方打了胜战,必定让周遭村庄宰猪杀羊犒师,哪一方溃败,沿途的房屋必然火光四起,苦不堪言。
一日,孙庆紫从战场上截获黄清裕部捞到的二十麻袋烟土,他挥着马鞭冲黄清裕鼻梁上狠狠抽下,破口大骂:“笨蛋,战地上遗留的那么多武器不懂得捡回,抬这些笨重的货物要做何用?”
黄清裕忠实地挺直着脊梁,待孙庆紫淫威发泄后,慢慢说:“司令,咱们连日用兵,天杀的徐桂荣却像只缩头乌龟,平日仅派些游兵骚扰我们,这样折腾下去,我们的人马吃喝开支增大,军饷消耗过量,不久恐怕难以为继。听说中原军队混战,好多都靠贩卖烟土养军,咱们何不也学学人家……”
话未说完,孙庆紫跳下马背,扔掉马鞭,握腕叹道:“难得你长进了,会替我着想了,本司令错怪你了。”说着面朝部队,大声宣布:“把缴获的烟土分给弟兄们,每人五两。以后再遇到此等好处,一律上交军部,由军部统一折成银子返回大家。”
众人齐呼。孙庆紫得意地回到家中,解下军装上的皮带,端起桌上大茶壶,“咕噜咕噜”大口喝完,蹾下茶壶把经过对孙古楠说了一番。
孙古楠冲他竖起拇指,夸道:“我儿这招以战养战策略实在高明,既可让士兵在战斗中提高实战经验,又可屯兵古镇东边扩大地盘,还能贩卖鸦片增加收入。以后,在我们地盘上白花的银子将取之不竭……”
父子俩正在盘算,孙古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说:“你妹妹前日来信,这小妮子跑到广东闹去了,听说那边要打过来,我们是不是也跟那边联络联络?”
孙庆紫眼珠子一转,说:“父亲言之有理,我立即办理去。另外,一定要把军队养大,到时谁来了都不敢小觑咱。”
不久,孙古楠在孙庆紫控制的地盘里大肆征烟苗捐,百业俱废的困境中,古镇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王起铭发动商会在城内、城南设收容所,供给难民食宿,但难民数量与日俱增。我瞅着人满为患的城内所,恐发生瘟疫,提醒他注意控制入住人数和卫生。
王起铭惆然道:“流民附之如蚁,奈腾不出地方安置啊!”
“王会长如此义举,弟筹办电灯公司的计划再次胎死腹中,不妨将闲置的厂址拿去暂用。”我表叔慷慨建议道。
“陈兄割爱相让,无疑可解燃眉之急。”王起铭眼眸中闪着激动的光芒,“你在商不言商,这是莫大的积德呀!”
很快城东护城河畔电灯公司空地上如蘑菇般冒出一座座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