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涌进很多难民,这些人操着闽南口音。有胆大的挤进赈灾棚,抢得一羹半勺的稀粥,囫囵吞下,手中的破碗在一阵“呼呼”声中立马呈现黑乎乎的碗底。
我堂兄文展抡起勺子挡住一只伸过来的脏手,吆喝道:“哪里来的南蛮到这抢食?”
黑手眼馋地望着大铁桶里剩下的稀粥,涎着脸恳求道:“大哥行行好,让我吃一口吧。”他的喉结上下蹿动,极力吞咽涌上来的口水:“广东兵打过来了,我们从惠安逃难来的。大哥你行行好,救济救济我们。”
我堂兄文展分了半勺给他,可怜着:“慢点咽下。告诉我什么回事?”
黑手擦着嘴:“多谢大哥!”接着无奈叹道:“何应钦率军从广东一路北上,北军溃败掠了财物烧了民屋,我们流离失所……”
局势越来越倾向于北伐军。徐桂荣带着北洋军残部翻过何岭,沿永泰撤回福州。
孙庆紫俨然成古镇当局仰仗的主要军事力量,他果断打开古镇“迎薰”门。一支穿着灰色军装的队伍在南门整装待进。
古镇商界、学界群情激昂。大家打着红色的横幅布条,拿着青天白日小旗,夹道欢迎北伐军东路军前部独立师张师长进入古镇。
当军帽上嵌青天白日徽,左臂缠红布袖章,英姿飒爽的士兵们经过时,群众振臂高呼“欢迎北伐军!打倒北洋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张思聪和郑杰也从东乡组织学生匆匆赶来了。
北伐军军容整齐,士兵们尽管脸上有倦容,但都笑容可掬。
一英俊青年“嗒嗒”骑着红马慢慢走在队伍里,眼睛在夹道的群众中寻找。
“陈佳财。”站在路边的张思聪跳跃着喊道。
陈佳财在马上看到了,立即兴奋地跨腿离鞍下马。
我们金石学堂的学友们都聚集过来。
打着绑腿的陈佳财英姿勃勃,眼镜后面写满喜悦的光芒。他快步奔向我们,伸出双手,激动地与大伙儿握手。
队伍过去了一截,我们见到了崇敬的许茂生老师,皮肤仍然黝黑,但清瘦的脸庞多了几分刚毅和睿智。和他并辔缓缓而行的一位剪着短头发的知识女性,大家欢呼着、鼓掌着。许茂生向着我们挥挥手臂。我们风快地簇拥在他的鞍前马后。
“同学们,我们又相聚了。”许茂生激动地跳下马背,与我们一一握手。他手掌的肉不是很厚,但挺暖和的,而且有劲度。当他紧紧握住我手时,他的一只手在我的肩膀上捏了捏,说:“转眼间,你们都长大啦!”接着,他面朝大家,大声说:“咱们稍等会儿,‘蓝凤凰’就要飞过来了。”
我们都知道“蓝凤凰”是孙庆蓝的外号。我们也知道孙庆蓝去福州后也跑到了广州,但没料到她会跟随北伐军回古镇。听到这消息,大家可兴奋了,“唧唧喳喳”地围着许茂生问长问短的。我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过去的队伍,迫切地寻找着……终于在队伍的最后头,一个娇小的身影映入大家眼帘。
一样的齐耳短发,一样的打着绑腿,最扎眼的是别在腰间系着红绸子的两块竹板。也许是急行军,她的脸庞红润间夹着青色,鼻子略传出“嗤嗤”娇喘声,随着呼吸的起伏胸脯两陀肉团上下颤动,好像离开了扎在皮带下灰色军装的兜住,随时都有从她苗条的身躯飞出的可能。
离开古镇时孙庆蓝尚未及笄,弹指间已然出落让我认不出来,若不是她张着兔牙笑着盯着我,两粒黑芝麻依然清晰印在左颧上,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就是从小爱与我们抬杠的孙小姐。
见我怔怔地张着嘴,她那润玉般双手已落落大方地伸过来了,她头往右微扬,眉毛跟着往上挑,银铃般的声音传出:“李少爷是这般待客的?”
我接应着她的双手,窘迫地涨红着脸,艾艾地正要回答,她又拉着我的衣角,靠近过来附在我耳边轻声问道:“德仙呢?”
我说:“听说在西部山头,占山为王。”
她急切追问:“当土匪啊。”
我叹了一声,道:“还不是被你哥逼得。”
见她忧容蹙在眉头,我赶紧安慰道:“你们来了,也许他就下山了。”
我俩正谈论着,许茂生召集围拢在附近的战士归队,他叫道:“大军正进入古镇,待队伍安顿好,咱们欢聚畅饮。”说完,带上孙庆蓝告别我们,跟随在队伍的后头,慢慢往古镇中心进发。
在拐过街角处,孙庆蓝把右手搁在唇边回首朝我们一班人飞了飞手势。
“没良心的,还没嫁出去就吃里扒外,与外人亲亲热热,见到我这当哥哥的,爱理不理。小妮子是翅膀硬了,看回到家里不折了她的翅膀……”孙庆紫一迈进家门,扯下军帽气急败坏骂道。
“切不可鲁莽。”孙古楠也刚从街上回来,看到浩浩荡荡的北伐军队伍,也找到队伍里兴高采烈的女儿,同样也碰到孙庆蓝淡淡的待见,刚开始也是气急败坏,灰着脸走回去,走着走着突然开窍了,心平气和地哼起小曲踱进了家门。遇到孙庆紫满口粗言,遂劝道:“你应该为这么个妹妹骄傲……她现在是南方的人,又是你亲妹,不等于咱家傍上了大树,今后还好乘凉呢?”
“阿爹,你觉得我们下一步怎么走?”孙庆紫搔了搔脑壳,脸上溢出笑容,赶紧征求父亲意见。
“我今天本来也想把她唤回来,看到她身边围着那么多人,就让她忙去了。改天我再亲自出马。要是不行,到时闹她一场……哼,爹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横柴锯直板——无理取闹惯了……只要她还认得这个家,咱家以后就会有好日子过!”孙古楠得意盘算着。说着眼珠子一转,拉着儿子膀子伸出双手替他扣好风纪扣,又退后一步,眼睛朝着孙庆紫浑身上下睃巡一番,开口道:“这可是咱们的资本。北伐军势头正旺,这几天你要打起精神,注重军容仪表。”
“孙家小妮子也北伐过来了。”我爷爷拄着拐杖倚在门扉,瞅着我们兴奋的眼神,他颤颤问道。
我大哥和我赶紧一左一右搀扶他往后厅移步。托着瘦骨嶙峋的手臂,我蓦然发觉我爷爷苍老了许多。
我大哥和我把街面所见之事如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爷爷。正当我们聊的起兴时,我父亲还有跟在他后面的我表叔也回来了。
不一会儿,我堂兄文展嚷嚷着奔进后堂。
见着大家激动的样子,我奶奶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币,递给阿春,嘱咐道:“上街买点下酒菜,再沽些酒回来。”
席间,我们兴致勃勃,我爷爷戳口清茶,忽然感慨道:“老夫活到至今,见过长毛里的女军,但跟这次比逊色多了,北伐军不愧威武之师。”
我父亲接口道:“听说这些女兵都是知识青年,她们不仅诗琴书画样样精通,个个还是神枪手呢。”
我表叔问:“前面走在队伍的后头的那女孩子可眼熟,好像孙家小女?”
我父亲捅了下他的胳膊,笑答:“本来就是。”随着轻轻叹了口气,道:“德仙要是见到了她,该有怎么看法……”
古镇各派势力偃旗息鼓。各方代表在县署举行誓师大会,慷慨表示支持革命。
张师长看着端坐下首的古镇军阀,朗声道:“北伐独立师从闽南打到闽中,我发觉闽中的革命觉悟是最高的。中山总理虽然逝世,但我们要牢记孙总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敦敦教诲,誓死保卫总理理想的革命性、战斗性……现在仙游即归入革命势力范围,得全县民众与革命军一致团结,早日解放北方人民,共同实现自由平等之幸福……”
古镇成立国民党支部委员会。秉承省党部“要革命的向左,不革命的向右走”的意识,建立了莆仙政治监察署,许茂生陈佳才作为本地人被任命为监察员。
孙庆紫部被北伐军收编。此时在福州的孙云岱走了狗屎运,北伐军进城后被任命为海军部长,之后升任省政府主席。与孙云岱一起狎妓饮花酒的孙庆紫也自然鸡犬升天,被提拔为海军陆战队第三旅旅长,镇守古镇,成为首届国民党仙游支部委员会委员之一。我大哥为委员会秘书长。县保安队归并为孙庆紫所辖,我堂兄文展任队长。
古镇空前沸腾。县署前张贴着一张张的标语、宣言,各机关团体纷纷改悬国民政府青天白日旗,各界人士争相购买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讲话稿和著作,一时洛阳纸贵。
西门外七级里矗立着一座洋式教堂,塔尖的十字架反射着阳光泛出明晃晃的光芒。一群麻雀落地教堂前的空地上觅食。
“弟兄们,冲进去!”陈佳财振臂高喊。
“打倒美以美教会,砸毁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工具。”后续的人跟着嚷着,砸开了教堂的大门。
碧发蓝眼的普鲁斯牧师看到这班人挥舞着木棍,把耶稣神像砸成两半,战战栗栗地上前阻止。
“把这老鬼子拉去游街!”有人恶狠狠地叫嚷。几个人架起普鲁斯双臂,如拎小鸡般把他扔出教堂。
普鲁斯趔趄着摔到地上,他正要翻身就觉得一只脚、两只脚……狠狠地踩在后背,又一个趔趄,他嘴里狼狈地啃满黄土。他呜咽着,低声喃着:“主啊……,饶恕无知的……”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一个年轻学生装扮的人笑嘻嘻地对同伴说:“看,洋鬼子狗吃屎呢!”
大家哈哈大笑。陈佳财制止道:“且饶了他。咱们赶快赶回学堂吧。”
久别重逢的金石学堂校友们汇集金石书院。朱子祠前搭起彩棚,朱子像被挪走了,中间悬挂大大的一幅孙中山像,彩棚上首横幅写着“热烈欢迎北伐军胜利进驻仙游”,两侧为总理遗训,右边是“革命尚未成功”,左边是“同志仍需努力”。
许茂生端起放在桌上的墨绿色瓷搪茶杯呷口水,笑眯眯地听着大家的讨论。
“你是古镇的花木兰!”几个女同学围着孙庆蓝,羡慕地抚摸着她腰带上别着的短枪。
“当心走火了。”孙庆蓝故意撇开姐妹们的手,得意地说:“喜欢吗?喜欢你们也可以参加北伐军啊!”
“对,我们报名去。”女孩们七嘴八舌兴奋嚷道。
她们朝着主席台上的许茂生围拢过去。经过男生旁边时,听到他们议论:“北伐军神勇善战,第四军叶挺独立团在贺胜桥打得吴佩孚军阀屁滚尿流,溃不成军。”
“北伐形势热情高涨,中国的统一指日可待!”
她们正要鼓动他们一道向许茂生报名,一簇人马从外面匆匆步入会场。
带头的一个眼睛上的镜片被阳光折射泛着白晃晃光芒。
“佳财哥……”孙庆蓝瞧着满头汗水进来的陈佳财,立即甜甜叫道。
“佳财兄捣毁教会,打响了古镇反帝第一枪,可喜可贺呀!”郑杰抱拳迎上前。
“大家来齐了?”陈佳财四顾着。
“就差你这反帝英雄了。”张思聪从人群中冲他挥手叫道。
操场上的人们都开心地笑着。
“遗憾德仙没有在场啊!”陈佳财看着开心的人群,拉上孙庆蓝,悄悄挤到张思聪面前。
短发女子傍着许茂生左侧椅子款款落坐,深情地伸出双手缓缓地抻下许茂生卷起的衣袖。
许茂生回握着女子的手,悠悠道着:“现在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了,德仙也该回来了。”
看到他们卿卿我我,郑杰恶作剧嚷道:“呃呃,老师这是师娘吧?”
短发女子嘻嘻一笑,应道:“封建。我们是革命同志。”
许茂生难为情地给大家介绍:“这是黄冰冰同志,上海大学中文系女才子,北伐军宣传骨干。”
我们围上去打趣道:“老师发喜糖吧!”
张思聪挤到许茂生身旁,抱拳道:“恭喜老师,恭喜师娘!”接着他夸张地张开双臂,朗声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黄冰冰站起来,拉拉牛皮腰带下的灰军装下摆,挺胸凹腹,干练而大方地说:“等革命成功了,不单单给你们喜糖,我们还要办喜酒,醉死你们呢!”
1951年,我从报上获悉,黄冰冰大革命失败后,在上海参加了左联和共产党组织,以笔名“伟岸”,创作一大批批判揭露白色恐怖的文学作品,被国民党逮捕入狱,后经共产党营救出狱,先后在香港广东福建参加抗日救亡工作,于1941年奔赴延安,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接见,在苏区文艺协会任职,创作出反映抗日根据地如火如荼的战斗与劳动生活等进步作品,是中国文坛杰出的女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