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久别的林德仙,半个月未见,他又黑了许多。
因为老师还没到,我们都随意围坐着。
林德仙歉意道:“本来开学前就要去你家,然后约你一起来学堂,但事忙耽误了。今天就直接从家里赶到学堂,也没能去给老爷他们拜年。”
我故意生气说:“不怪不怪,只怨我家养老鼠咬麻袋……”
他吃吃申辩道:“我真是……是菜……菜头乌……乌心无人知。”
看他急得汗流浃背,我继续损道:“就是嘛,你个白眼狼整个假期都没踪影,我们可惦念你呢!”
正聊着,穿着碎花布外襟的孙庆蓝走了进来,她走到座位旁,把课本往桌上一摔,疯疯癫癫冲到我们桌前,踢了林德胜一屁股,笑嘻嘻道:“你们聊啥这般起兴,也不给我分享一二?”说着突然伸出中指刮着他鼻子,羞道:“这么大了,还拖着鼻涕!”
林德仙窘迫地擤鼻涕还拿袖子一揩,红着脸白了她一眼,正待开口,忽见老师进来了,只好中断,他嘀咕道:“等下课了,我再告诉你们。”说着匆匆回到了座位。
上午的功课终于结束了,林德仙立刻跑到我身边,孙庆蓝跟在背后叫道:“等我,你这不肝胆的家伙。”
我停下脚步等他们赶上。林德仙百般向我解释他的苦衷。我捶了他一拳,笑道:“咱们兄弟一场,你觉得我就这么小气?”
他如释重负,立刻呲着满嘴黄牙朝我笑着说:“世道混乱,黑虎出没,乡下人日子还得过,过年乡下就是热闹,不光有吃的,好玩的事也多着呢,什么起童子啊、游神啊……”
一听到好玩的事,我马上忘记了一上午的辛苦,倏间来了精神,问:“有啥好玩的事快抖出来听听!”
孙庆蓝亦拉着林德仙手臂,恳求道:“快说吧!”
他甩开她的手,对我说:“你还生我气?”
我说:“谁生你气,我是担心你成为白眼狼。快说到底有什么新鲜事。”
他却故意卖个关子,摸着肚皮作饥肠辘辘状,懒洋洋说:“我肚子饿了,咱还是先填饱肚子了再聊。”
我急了:“刚过完年,你就成了饿鬼。好了好了,本少爷今天破点血,请客请客。不过你可不许再耍花招,快点告诉我。”
他朗声道:“遵命。”接着跑到我前面做个夸张的动作,说:“二少爷,请上马。”
我们踱进学堂旁一家小酒店。见我随便点了几个菜,孙庆蓝嚷道:“德仙你看二少爷多抠门,点这几样菜,就想从你嘴里抠出故事,咱们不理他!”
她没心没肺这一提,臊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入。林德仙解围道:“二少爷说得对,春节刚过,难道你就成饿鬼了……要不你添些吧!”
我赶紧顺着他的话道:“还是孙小姐你来点。”
孙庆蓝眼睛环顾店里一番,装作客气状征求道:“我再点红烧猪肘、糖醋排骨。二少爷不会见怪呗!”
我大方应道:“只要能合孙小姐口味就好。看看还有喜欢的?尽管点。”
孙庆蓝吐了吐舌头,淘气说:“够了,人家是姑娘家,也要顾顾形象,不然以后被你们损,我还嫁的出去?”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我们边吃边聊。
“这猪肘排骨就是好吃,多有嚼劲。”孙庆蓝手抓一根排骨,侧着脑袋啃连在骨头上的肉,左颧的两粒黑芝麻蹭着油脂特别显眼,但她满不在乎,满嘴油腻地说。突然她又冒出一句:“我敢断定我前世一定是狗,不然我怎么这么爱啃骨头。嗨,德仙,二少爷,你们也说说自己前世是什么?”
林德仙回道:“你为什么不说前世是母老虎。”
孙庆蓝噘着嘴,固执地说:“才不呢,老虎多凶,我不当。我就是狗!”
我笑道:“要我看孙小姐前世是猫。猫不是也爱吃骨头。”
孙庆蓝不满道:“你才是猫呢。我最讨厌猫,它为讨好人窝在主人怀里,一副献媚状……哎哎,还是说说你们吧,别老扯着人家的话题。”
林德仙神秘地说:“我娘告诉我,她生我时忽觉一道寒光闯进怀里,后来找算命的半仙算过我的命,是金蛇转世。那半仙还说我会变成孽龙,故玉帝派神灵镇住了我身上……”
“吹牛。”孙庆蓝打断道。
“谁吹牛了。不信你们摸摸我脑壳,这后脑勺上有明显的五道痕,那就是被神仙压得!”他急了,解开头发,我清晰地辨出发根处果然有凹下的皱褶。
我说:“我相信。你还是快告诉我们元宵节起童子事吧!”
孙庆蓝一听有精彩的故事,也不缠我追问前世了,跟着催林德仙道:“好吧,不聊这些了,快说起童子。”
林德仙正了正身子,模仿说书人状,侃侃道:“正月初十开始,乡下可热闹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村里男丁首先都集中在祀堂,戒酒吃素,更不能近女色。过了两天,由族长带到宫庙里,族长向菩萨敬香,由菩萨指点出某人为本年的童子,大家就把这个童子抬回祀堂,到了闹元宵时节,一般从正月十二起,童子就会有神灵附身,表演很多惊险节目,但他身子却毫发未损。所有看后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问:“都表演些什么节目?”
林德仙说:“上刀山下火海,铁钉穿身。”
我说:“你一个个慢慢道来。”
林德仙绘声绘色说:“上刀山,就是半空悬一刀梯,童子赤脚爬上去,在刀梯上表演。下火海,就是取一大锅,倒满油后用火煮直至沸开,再把切片的地瓜、芋头倒进,童子伸手进去捞起后,分发给各人食用。还有就是在道路埔上熊熊燃烧的木炭,童子赤脚从上面走过。”
我吃惊地问:“这样折腾童子会没事?”
孙庆蓝惊讶地吐着舌头,紧问着:“可别烧焦了?”
林德仙夹了块肉,慢慢嚼道:“不是告诉过,等表演结束,童子毫发未损呢。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人在童子耳畔拼命敲锣打鼓,在一阵阵锣鼓的渲染下,他们在童子脸上穿过一根有拇指这般粗的铁钉,铁钉从左脸颊穿进从右脸颊透出,童子脸上也没淌出一滴血,等表演后拔出,也没见到一丝伤疤,问他一点都不觉得痛。你们说神奇不?”
我们摇摇头:“这到底是啥回事?”
林德仙茫然说:“我也不懂。”
看着我们惊异的表情,他笑笑接着说:“乡下的生活还是挺有趣的,乡里人冬日闲着没事,暖阳下大家坐在老愧树下,听友师讲古,村里的友师虽然没进过学堂,但满肚子的故事,什么孙猴子大闹天宫,薛刚反唐,宋江聚义,从他的嘴里出来那真是让你眼界大开。”
我求道:“这么多的菜我们还没吃完,你也给我讲个吧。”
他故意打着饱嗝,剔着牙齿:“撑饱了,吞不下去,我们带回去犒劳舍友吧。然后再边吃边讲。”说着斜视着孙庆蓝,调谑道:“孙姑娘女孩子家,就回女舍去吧!”
这林德仙总是会气人,撩拔了人家的欲望却又卖起关子,果然,她瞪着杏眼,不服气地扬起小头,迫切说:“又不是龙潭虎穴,我为啥不能去?”
我们无奈只好随她跟在后头回到学堂。
春节过去了,虽然没有往年的愉悦,但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的爆竹声,夜间还是不时从寂静的古镇传来,荡漾在学堂周围,喧闹中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学堂里的气氛似乎有异于过去,穿官服的衙役少了,却多二三个穿长衫戴眼镜剪辫子的。而且每天一大早必带我们操练的王起铭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了,换来的是一位皮肤黝黑、个子精瘦、戴眼镜剪辫子的许茂生老师。这许老师喜欢养花,他在庭院里种下了很多花卉。此时报春花正绽放,红的、粉红的、紫的……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我的心情愉悦了很多。晚上到我大哥宿舍,大班的郑杰正坐在床沿问大家:“你们认识许老师吗?我刚才经过监师房,听到里面说他是从大地方回来的,肚子里装有洋墨水。”
我大哥下铺的陈佳财把手中的邸报往床上一扔,一个鱼跃坐了起来,头“蓬”的一声碰到上铺的床板,他顾不上疼,边摸着头皮边嚷道:“我想起来了,这个许老师是我外婆的邻居,春节我去外婆家拜年就遇上过,听我舅舅说从上海回来的,之前在米什么坚……。”
“是米利坚吧。”我自作聪明地接过话题。
“该死的米利坚,是叫米利坚的。”陈佳财咧着嘴冲我点点头,“还是二少爷学识渊博。”
“我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哪及陈兄见多识广。”我大哥谦逊地说,“诸位继续继续。”
“二少爷将来肯定是兴国安邦之才,你以后一定会像许老师那样的。”陈佳财拉我坐到他身旁,接着道:“许老师是庚子赔款公派米利坚留学的。听说已经不少于四百人从外国学成归来,能被派出去的可都是精英啊!”
“庚子年的义和拳如火如荼席卷北方大地,米利坚等列强出兵干涉,弱国被凌辱啊。”率性的张思聪感慨道,“大清帝国被迫签订《辛丑条约》,我大清国上亿两白银又被列强掠走。痛哉痛哉!”
“成也老佛爷,败也老佛爷。”林德仙啥时跑了进来,他未到门口声音已传进来:“我纳闷,她一个老娘们,平时软弱无能、投降卖国,啥就有勇气同列国开战。要打就痛快打吧,战事一开,却夹着尾巴西逃了,皇城都被强盗们端了,又多添了个丧权辱国的协议。”
沉默,宿舍里突然一片寂静。
靠近门的郑杰把头探出门外,缩回后说:“喝稀粥不理国事,我要睡觉了。”说完,挪着胖墩墩的身躯往被窝里一缩。
我开玩笑逗郑杰:“睡,睡,睡成大肥猪。”
我们哄堂大笑。突然,陈佳财说:“大家静静,适才大笑时,我想起一则无情联的笑话,说出后保准大家更乐。大伙儿要睡觉,还是听我讲。”
我们争着说:“愿闻其详,快说,快、快!”
陈佳财不紧不慢开口:“话说有一位姓李的老师出一上联‘庭前花始放’考学生。你们觉得学生会怎样对?”
见我们摇头,他接着道“‘阁下李先生’。这下联对得绝不?弄得老先生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赞扬还是批评。”
我大哥看我一眼,我回过神来,知道陈佳财在逗我,不禁脸红。
张思聪说:“这场景也使我想起一则,愿与大家共享。一老先生过生日,众人前来贺寿,见其桃李满天下,且各有功名事业,有人吟出一上联‘公门桃李争荣日’。有人略一沉吟对‘法国荷兰比利时’。”
此言一出,我们无不啧啧称奇,真是天衣无缝。
众人更是大笑。
随后,我和林德仙也告辞回宿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