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上空掠过贴着狗皮膏药的日本飞机,它们投下炸弹后,洋洋洒洒或朝南或朝北飞离。
县署门前,白布覆盖下横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旁边哭哭啼啼围着丧失亲人的小孩。其惨状令人闻之动容。几个学生打扮的青年振臂高呼:“血债要用血来还!”“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
忽然,一个声音带头,吼道: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众人发出怒吼:“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歌声激荡云霄。
县长池渊在卫兵的拥簇下,来到人群,他高声叫道:“乡亲们,日本鬼子的法西斯行径,给我们同胞带来了灾难,在此境况下,大家的心里也很悲愤,你们说,我们要怎么办?”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群情激昂,口号声此起彼伏。
池县长挥挥手,继续道:“蒋委员长指示‘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近日,我深明大义的乡人们慷慨义捐,支援抗战,我代表政府感谢大家了!当前我军将士在前方奋勇杀敌,但伤亡严重,急需兵员补充,这里有政府颁布的《征兵令》,我读给大家听,希望爱国爱乡的同胞们能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他顿了顿,看了看围观的乡亲,清清嗓子念道:“东邻肆虐,侵我疆土,自非全民奋起,合力抵抗,不足以保卫国家之独立,维持民族之生存。在此非常时期,凡属兵役适龄男子,均有应征入营服行兵役之义务,以固国防……”
池县长尚未读完,早有年轻学生叫嚷道:“我要参军,我要报名。”
学生们排起长龙,池县长命令后勤部逐一登记。
我小弟弟傍晚归家时,穿着灰色军装,神气地向家人敬着标准的军礼。我父亲神情肃穆地凝视着我小弟弟,空气似乎凝结了,一种压抑的气息弥漫在厅堂上,我母亲担忧地看着我父亲。许久,我父亲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文枚啊,在国恨家仇之际,你的选择是对的。但这么大的事情,事前怎么能不跟大家商量呢?”
我大哥接过话头,说:“这事不怪小弟,报名时我在场,这次是我鼓励他去的。好男儿当以热血报效祖国,我想父亲母亲不会阻挡吧!”
我小弟弟朝我递眼色,我看了看大家,说:“自我们幼小起,父亲就教导要有正义感。小弟长大了,选择这条道路正是匡扶正义,我支持你!”
我父亲说:“你们翅膀都硬了,就由你们自己决定吧。”
一场由我小弟弟突然参军带来的担心,在我开明的父母面前轻易间化解了,我小弟弟感激地跪在我父亲我母亲跟前。
七姨太被强奸之后,整日在家哭哭啼啼,一日她见孙庆紫有恼她之意,先发制人指责道:“你个脓包,身为军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故意哭天叫地,嚷着要跳井上吊,闹的孙庆紫灰头灰脸。
独据古镇近二十年、称得上能呼风唤雨的土霸王从未尝过今日窝囊,孙庆紫心情沮丧,带着手下在驻地附近狩猎。当他策马拐上小山包时,十八战遗址赫然入目,突然他发出狼般嗥叫:“小日本,爷操你祖宗……”
他拔出长刀狠狠地剁下挡在马前的树枝,红着眼睛对黄清裕等心腹咆哮:“爷发誓从今以后誓死抗战。”
此时的孙庆紫应该还算有血性的,在抗倭先人流血的土地上,作为古镇土生土长的土军阀他打消了暗中迎合日本鬼子的念头,为后来日本侵略者无法打进古镇尽了一份军人职责。
林德仙拿起一张破旧的告示,对老黑等人说:“古镇工商教等各界反帝筹委会发表了《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宣言》,提出‘大家一致起来,参加组织巩固的反帝战线,用自己武装力量,把日本及各国帝国主义一切海、陆、空军队,由中国境内驱逐出去。’我等要利用这有利转机,抓紧军事训练,尔后亮起抗日旗帜,把队伍开赴前线,争取在战斗中扩大影响。”
正说着,突然林德仙眼睛睃见洞外,哨兵飞快地跨过沟壑,朝洞口奔来,边跑边激动报告:“蓝凤凰回来了。”
很快他领着一女人躬身进入洞口,来到面前,
林德仙眯着眼见来者梳着粗大的辫子,圆圆脸庞上露着洁白的牙齿,她拢了拢敷在额前的刘海,开口道:“你们又换个地方,可找着啦!”
林德仙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半响才缓过神来,抑制住起伏的胸膛,说:“终于回来啦……路上辛苦吗?”
孙庆蓝适应了洞内的光线,她扫视了一圈围拢的人马,除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大多数是陌生的且带着稚嫩的脸庞,眼圈一红说:“一言难尽,咱们现在又将一起战斗了,我的经历待会儿慢慢再聊。上头派我来送密信。”
细狗高兴地告诉大家:“孙庆蓝是个具有丰富斗争经验的女同志,北伐时期被誉为‘蓝凤凰’,跟许团长一道指导古镇战斗,淞沪会战与十九路军一起浴血奋战过,没想到我们刚联系上组织,上级就派她到我们这里。大家鼓掌欢迎孙同志的到来。”
这群粗鲁的汉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捂住了嘴巴,洞里顿时安静下来,随即回荡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孙庆蓝挥了挥手掌,看着大家,有点难为情地说:“这次我是受闽中工委之命来找大兄弟的。为避人耳目,我把信件缝进衣兜,有没房间暂借一下,我好把工委密信取出。”
林德仙引她钻入洞角阴暗处,抱歉道:“条件简陋,就在这里吧。”
孙庆蓝脱下外襟,解开里面粉红抹胸,昏暗中她侧着脑袋用牙齿扯裂缝在抹胸里侧的暗兜,取出信件,穿上衣服后随着林德仙回到洞中。
“经过争取,工委同意军队接受国民政府改编,任命林德仙为仙游抗日救国义勇军第七纵队大队长,孙庆蓝为政委,下辖两个营,一营营长为老黑,二营营长为细狗。”孙庆蓝宣读工委决定后,接着说:“当前抗日战争形势进入僵持阶段,上级命令我们把队伍开进古镇,协防国民党防御日寇进攻。同时要求我们保持清醒头脑,提防国民党顽固派吞并阴谋。为此我们要注意发动群众,深入到群众中去,开展抗日救亡运动。我们要总结过去的经验,继续发动农会同地主作斗争,实行减租减息,使农民得到实际利益,提高农会在农民中的威信,使农会真正成为农民的靠山,得到农民的信任和拥护,为党组织开展抗日救亡运动提供群众基础。”
林德仙说:“刚才我们正在讨论如何争取古镇的国民政府接受联合抗日,没料到上级高瞻远瞩替我们想在前头,下一步我们的工作终于有人指导了,我们不会再象没头苍蝇乱闯了。”
大伙儿脸上洋溢着喜悦,山洞里象过年般热闹。
“七夕”古镇习俗家家炒糖豆爆米花。街面上不时走过女人和小孩。女人或手挎竹篮,或拎着小布袋,或捧着竹箩筐,迈着细碎的脚步,带着白晃晃的大米走在前头。小孩或怀里抱着,或肩上扛着,或背上驮着一小捆劈柴,涎着鼻涕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围观的人群中爆米花老头接过女人递上的米,倒进黑乎乎的爆炉,架好机器,小孩子迫不及待地蹲在火炉旁,赶紧从自己携带的劈柴中抽出木柴投入火炉,薪未尽火先传,爆米花老头在旁人的帮忙下,不紧不慢地摇着炉筒,时不时用挎在肩头的脏兮兮布头擦着脸上淌下的汗珠。每擦一次额头或脸上总添上几笔黑墨,引得女人“咯咯”痴笑,爆米花老头则“呵呵”傻笑。俟火候一到,他娴熟地把爆炉装进一个麻袋里封住麻袋口,一会儿,传来“嘭”一声巨响,在一阵乳白色烟雾里一粒粒大米爆开了花。香甜的味道弥漫开来,与在炽热的空气杂糅着。小孩咽着口水不顾母亲的嗔责,抓起一把往嘴里塞。突然小孩的眼光盯着路前方。
“这是哪来的队伍,衣服破烂的像乞丐?”街道上有人冲着走过来的林德仙部队叫道。
“你看那些家伙手握木刀肩扛红缨枪的,更像戏班子。”有好事者议论着。
“你眼瞎了,人家带头的腰里别着可不是驳壳枪,还有那两个高个子扛得是大炮呢!”一个见多识广的路人不服气地与同伴争论。
队伍经过“新生堂”药铺,林德仙示意部队暂停,他带上孙庆蓝急速奔向站在柜台后的我,询问道:“还记得这位巾帼英雄?”
我定睛细辨,惊喜道:“孙姑娘。”
孙庆蓝朗声笑道:“李医生好记性。部队进城尚有冗务未决,容后晌专程上府叨扰。”
说着与林德仙匆匆归队。
我们在厅堂摆上家宴恭候林德仙的到来。我小弟弟焦急地站在门首眺望着上街。“孙庆蓝是我景仰的传奇人物。二哥,你也不挽留,让他们多待片刻。怎么还不见人影呢?”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唠叨着。
我说:“着怎么急,不就一会儿工夫?等她到来了,你可好好向人家学习!”
“自然。我真的不相信这般柔弱的女子会是英姿飒爽的女侠。”我小弟弟兴奋应道。
林德仙与孙庆蓝在我们盼望下出现了。
我小弟弟恭敬地朝孙庆蓝鞠躬,他热切地说:“孙女侠,今日能一睹芳颜,是我三生的荣幸。能否把您参加淞沪会战的经历告诉我?”
孙庆蓝笑盈盈道:“这位想必是小弟了,早听德仙提起你,都出落成壮小伙子了,听说你也当兵了?”
“是呀!部队不久就要开拔了,临行前想聆听您的教诲,能否赐教?”我小弟弟恳求道。
“弟弟言过了,姐姐有空一定讲给你听。”孙庆蓝拉着我弟弟的膀子,迈入门槛。我小弟弟高兴的手舞足蹈。
“孙姑娘劳累了一天,别缠着人家啊。”我母亲点着我小弟弟额头嗔道,接着她热情地拉着孙庆蓝双手,把她拉到自己桌旁。“来,闺女,到我边上坐。没想到我这条老命还能见到你?”
“大娘,我们有十五年没见面了。世道沧桑,颠沛流离,托大娘的福,我又回到了古镇。”孙庆蓝感慨道。
接着她告诉我们北伐后的经历。聊着聊着,我们自然谈到了许茂生、张思聪、郑杰、陈佳财,大家感情闸门井喷而出,抽泣着、叹息着。
我大哥为缓解气氛,端起酒杯朝林德仙走去,他说:“上次你下山到我家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这次你先自罚一杯。”
林德仙接过酒杯,歉意地抱拳道:“那次真的失礼,我这边给大家赔不是了!”说着一饮而尽,接着又对我父亲我母亲下跪,说:“大伯大娘待我如己出,这辈子德仙无以回报,下辈子结草衔环做个报答。”
我父亲赶忙制止:“岂敢岂敢。难得又相聚了,大家平安最好。来来,喝酒喝酒。”
我们开怀畅饮,席间我问道:“德仙,这几年混得不错啊,连大炮都有了。”
林德仙笑笑:“哪有?不过是草席卷成筒状,架在肩上壮势而已,没想到镇民疑为土炮惊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