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沿着官道从闽江溯流而上。在福州三个月的生活,如同置身一个陌生的世界,他巴不得一脚跨回古镇。眼前的河道尽管越来越窄,但心情越来越愉悦,翻过中间高两旁低的一座宛如巨型笔架耸入云端的山峰,脚下的土地顿觉格外亲切。
深秋的树叶依然郁郁葱葱,太阳光透过树木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环,粗溪自南而北蜿蜒流向大樟溪汇入闽江。静谧山谷空无人踪,我大哥解下包袱取出块光饼,就着山泉慢慢咽下,旅途的劳累在不知不觉中减缓,他徜徉千年古道上,山风岚岚,松涛婆娑。倏然抬头瞥见林间掩映着一座古刹,名云“顶岩寺”。寺前一座亭子名曰“状元亭”。
庙里昏暗的光影下一老僧盘腿坐在蒲团上,瘦削的脸庞上两道白眉毛弯而下垂,紫檀木的佛珠在掌间缓缓转动,见他心定神闲的模样,我大哥肃然起敬,双手合十轻声问道:“敢问大师,此处莫非正是‘祭坑卿监无人识,云顶山前出状元’的南宋状元郑侨少年读书处。”
老僧微睁双目,慈祥应道:“施主器宇轩昂,定非等闲之辈。”
我大哥说:“不敢。在下功建里古镇人,空有一副臭皮囊,腹内原来是草莽。因贪恋山色,误闯贵刹,望恕罪!”
老僧淡淡地说:“施主可认得古镇‘新生堂’药铺李檀越?”
我大哥说:“‘新生堂’药铺目前为舍弟掌柜。”
老僧缓缓放下双腿从蒲团上站起,双手合十道:“施主当记得张檀越?”
我大哥摇头困惑地问:“大师所言的张檀越不知为何人?”
老僧脸上写着狡黠的笑意,以刚见面时判若两人的语气喝道:“当初给张思聪通风报信的可是施主所为?”
我大哥惊慌失措答道:“大师明鉴。”
老僧朗朗大笑:“缘生缘灭,万物随缘。张檀越能认得施主亦是造化。”接着他歉意地说:“施主莫慌,老僧与张思聪尚有一份尘缘未了。施主且随老僧进来。”
他前引我大哥转入神龛后面,打开一道暗门摸出火镰火石,点燃了一根红色的粗头蜡烛,插到满是蜡油的烛台上,将烛台放到了一张黑色方凳上。在跳动的烛光下,我大哥的心亦跳动不停。老僧对着我大哥说:“这个寺庙是张思聪的一个哨点,贫僧可以算是他的下线。”
林德仙带着队伍和缴获的七条长枪,疾步撤回九楼山。这次袭击奇迹般顺利,老黑在正门才撂倒哨兵,细狗洋铁桶里的鞭炮就“噼噼啪啪”炸响,迷迷糊糊睡着的保安队稀里糊涂地窜起,尚未摸到枪支反抗,老黑已踢开房门,屋内茶油灯随着外面气流的涌入忽明忽暗地跳动。保安队长的手刚触到枕下的枪柄,两支德仙队员的长矛已戳进他的后胸,倒葱般栽倒床沿,其余的保安队人马一个个乖乖举手投降。
细狗一瘸一拐蹦到德仙面前,他在战斗打响后,带着队友从林间奔到寺庙途中从一土堆上失足滑倒崴了脚。他遗憾地说:“二哥,刚才他妈的干嘛不让我杀了那帮狗娘养的。”
林德仙说:“这帮人有的跟我们一样穷苦出生,把他们绑了留条生路,毕竟人家也有父母妻子。”
细狗悻悻道:“只怕是回头蛇咬人更毒。”
林德仙问道:“你脚没大碍,能跟上?”
细狗笑道:“他妈的,我又不是财主命,这点小伤不碍事的。”说罢瘸着腿去了。
林德仙对老黑说:“这次行动应该惊动三地的军阀,告诉弟兄们不要被一时胜利冲昏头脑,回去后立即化整为零,转移到别处。”
老黑说:“我也觉得九楼山不利防守,二哥是不是又为弟兄们找到好去处。”
林德仙说:“咱们去跟茂生汇集。只是得辗转南安、永春、德化、永泰四县,路途遥远风险较大。”
荷花说:“咱们脚板生着就是走路的,路远咱们不怕。”
林德仙说:“兵贵神速。既然这样,弟兄们回寨收拾,立马撤走。”
孙云岱撂下电话,气汹汹地对副官说:“他妈的,陈忠胜这狗娘的,老子叫他出兵竟敢推三阻四,以为在惠安老子奈何不了他?”边骂边解下风纪扣,敞开军装,左手撩开军装下摆,右手拔出手枪,狠狠地憞向桌面,“要不是老子吼着再不派兵,军法处置,这小子还真无动于衷……”
副官见他骂骂咧咧,劝道:“主席息怒,这些军阀划地为营,拥兵自重,只顾自家一亩三分地,哪有党国观念。目前虽然三县兵力已经集结,只恐群龙无首,散沙一盘。”
孙云岱点首道:“命令孙庆紫这猴孙为三县剿匪前敌总指挥,统一调遣仙游、晋江、惠安部队。”
副官折身出去发电报,余气未消的孙云岱一人在办公室仍然骂骂咧咧……
孙庆紫率部队挺进九楼山,在山下五里处安营扎寨。
他命令传令兵骑快马催促惠安陈忠胜、晋江洪文泉率部攒行,务必一个时辰内赶到山南,申时集中火炮向山寨猛攻。
传令兵刚离开陈忠胜部队,陈忠胜挪着肥猪般的身躯,阴着脸哼哼哈哈对手下的一鸦片鬼连长说:“妈的,孙猴子背靠孙主席,把手揽到我们地盘,就让他把鸡毛当令箭,猖獗猖獗。挨到申时你把那些破炮弹朝山里扔它几发。记住咱们的军饷是靠自己筹得。妈的,孙云岱光让马儿跑不给马草吃,你既然偏心,我何苦替你卖命!”
鸦片鬼得令忙着出去了。
九楼山上炮声隆隆,火光冲天,东北南三面炮弹呼啸着倾盆而至,寨前寨后被炮弹掀起的红土壤散发着呛鼻的火药味,扑向高空,又从空中重重地落下,留下一个个烧灼的弹坑。
半个时辰过后,山峰被削矮半截。孙庆紫命令步兵开始攻击。洪文泉部队率先从南侧登上主峰,他透过望远镜瞄着山寨,“狗娘养的,瞎指挥,一座空寨浪费了老子这么多炮弹。”他冲刚刚上来的孙庆紫吼叫着。
孙庆紫狐疑地拿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底气不足地说:“几个毛贼有何抵抗力,八成炸成灰烬了。”接着他命令三路人马开进废墟一般的山寨。
他们在九楼山掘地三尺,没有找到林德仙的一根汗毛。
孙庆紫虽贵为前敌总指挥,面对气急败坏的陈洪二位营长,也只能讨好加安慰道:“诸位辛苦了,鄙人必禀报孙主席,表表诸位这次剿匪的功劳。”
陈洪二位傲慢道:“孙旅长是孙主席亲生的,我们是庶出的,功劳不必言了,这次军费开支务必让孙主席给予报销。”
“自然自然。”孙庆紫讪讪答道。
陈洪二位继续说:“孙主席远在福州,哪会知道我们闽南兵三餐就吃番薯。这次剿匪我们多年经营的老本都蚀空了。唉,以后这种生意还是不要找我们吧。”说完拉着队伍不顾孙庆紫的挽留回各自的老巢去了。
老和尚带着我大哥爬过一座山。夜幕在秋风助虐下肆无忌惮地从山坳跳出,逼进山脚下的茅屋。一个十一二岁的村童停下手里正夯打土格的棒槌,警惕地聆听树丛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老和尚喊道:“小桂子,你爷爷在家吗?”
小桂子定睛瞅着跟在老和尚身后的我大哥,努努嘴问:“师父,他是谁?”
老和尚正待开口,茅屋里传出一阵咳嗽声,接着一个佝偻身子的老人捧着一簸箕切片的白萝卜走出来。
老和尚招呼道:“阿弥陀佛。平山大哥,腌萝卜干呃。”
平山眯着昏花老眼打量着道:“师父今个怎到这边化缘?”
老和尚上前低语:“客人来了,你接进山吧。”
平山冲村童喊道:“小桂子,倒碗水给师父解解渴。”又高声说:“这深山野林的没啥招待,委屈师父喝碗水了。”
说着慢腾腾转身进屋,老和尚和我大哥随后跟进去。
老和尚一进屋就说:“趁天黑了,你赶紧把客人带进山。”
小桂子说:“暗摸摸的,走山路还是我带吧。”
平山对着小桂子点点头。
老和尚疑惑着:“你行?”
小桂子用与年龄不相称的口吻说:“放心吧,这条路我闭眼都能摸到。”
平山说:“穷苦的孩子早当家。”随即再三叮咛:“小桂子路上遇到人问你,就说带表舅去姑奶奶家。”
老和尚释怀道:“天暗了,你们快走,我就在平山大哥草寮里过夜了。”
1986年古镇在虎啸山重建革命烈士纪念碑,当年的小桂子后来的共和国大军区海军司令员,携着与他当年参加革命时年龄相仿的小外孙参加纪念碑竣工剪彩仪式。小外孙抚摸着雕刻莲花图案的石栏杆,带着羡慕的、崇拜的目光抬头问道:“爷爷,你真伟大!像我这么大年龄就懂得投身革命,救人民于水火之中。”
老司令凝望着远处的蜚山兰水,脑际里浮出一幅幅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画面,许多战友倒在敌人的炮火下,有的战友挺过了敌人的炮火,和平时期却倒在自己战友的枪口下,还有的倒在糖衣炮弹下。他的双眼潮湿,喃喃道:“当时穷呀,爷爷为了活命,听说到山里当土匪管两顿粥喝,有时候还能吃上红烧肉。在家里也是饿死,不如出去拼命了,哪里懂得远大的革命理想……”说着又叹道:“孩子啊,这红烧肉的诱惑太大啦。爷爷这辈子是‘吃喝嫖赌没有抽,坑蒙拐骗不敢偷’,只是挡不住味蕾对红烧肉的牵挂。”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道:“乖孙,你得劝劝你妈妈,金钱这东西就像红烧肉,香味扑鼻,肥而不腻,吃下去很过瘾,满嘴流油,但不宜多吃,适可而止,不然对身体不好……”
小外孙陌生地望着爷爷,在他旁边的一个丰腴少妇笑着打断道:“虎子,别听你爷爷瞎说,他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