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仙的出现诚然出乎我的意料。
我正在拆“新生堂”药铺门板打算开门,背后一条熟悉的身影倏地窜入眼帘,我张口欲言,他已把中指压唇边轻轻发出“嘘”声。我忙把嘴往里一努,他一闪身隐进药铺。
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异常,遂折身跟进。
“城里到处张贴缉捕告示,你不要命了,还自投罗网。”我见到满脸络腮胡子又黑又瘦的林德仙,顾不上招呼,劈头责备。
“没办法,山里缺药缺盐,与其坐而待毙,不如铤而走险。二少爷帮忙弄点药盐,几百条的生命都仰仗你了。”他沉着地说。
也许是他的镇定感染了我,我卸下先前的慌乱,捶了他一拳,随即张开双臂拥抱他,说:“我是行医的搞点药不成问题,只是这盐嘛……有点麻烦。”
“你想想办法吧。”
“一路关卡重重,要如何运进去?”我思忖着道。
“二少爷,难得你义薄云天,当前境况非常危险,敌人四处围剿,张思聪被叛徒出卖已经遇难,兴泰山里满目苍夷,房屋被烧……”说着铮铮汉子渐渐哽咽。
“什么,思聪他……”我紧张地抓起德仙的手,惊愕地张着嘴巴。
“半年前,敌人纠集莆田、永泰、福清、闽侯四县兵力,出动飞机、铁甲车,步步为营进剿我们,我们化整为零,我带一部分人潜入敌后,思聪带部分干部转到永泰云顶,老黑带着部分人员隐于深山密林与敌人周旋。我们打了几场胜战后,敌人改变战略,派人策反游击队,原来的土匪韦庄叛变了,和他的部下投靠了敌人,带着敌人乘夜晚血洗云顶,抓住了思聪爱人,将她砍头剖腹取肝,用刺刀挑死刚生下三天的婴儿。张思聪在突围中不幸被流弹打中胸部……”林德仙呜咽着。
我禁不住也痛声失哭。
许久,他抬头望我,又接着道:“思聪遇害当晚,我们躲在一个山洞里,老和尚突然盘腿静坐地上,他说‘思聪你已浑身血渍,该从来处来,还去处去。’说完竟圆寂了,随即洞口飘出两缕轻烟,一时大伙儿都骨颤肉惊。”
“思聪化仙去了,这是你们所追求的感动上天征兆吧。”我从悲痛中感到了欣慰。忽然想起:“我找王起铭老先生出手,依靠商会或许能蒙混过关。”
“这次又劳烦李家了。我不能多耽搁了,替我拜见二老,问候大哥小弟。十天之后,若能送到何岭,兄弟自在那迎候。”说完,林德仙匆匆离去。
我小弟弟被我大哥和我堂兄文展带回家来。我大哥铁青着脸,一声不吭走在前头,我小弟弟嘟着嘴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我堂兄文展在他背后推一下他挪一步。临近家门,我小弟弟梗着脖子,耷拉着脑袋,倔强地停在那儿。我大哥只好在门口驻足,眼睛凶狠狠地盯着他。我堂兄文展悄悄劝道:“进去吧,不要再闹了!”把我小弟弟往家里一推,转身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离开柜台,走到我小弟弟身边,我小弟弟此时已是省立仙游简易师范学校学生,圆圆的脸上虬须逆长,得家人宠爱,一副与应有年龄不相吻称的模样。望着他直愣愣站着不动,我不禁扑哧一笑,问道:“干嘛呢?不在学校好好念书,生什么气?”
我小弟弟昂然地说:“山河沦陷,枪杆子不一致对外,这就是中国的军人,学生们表示爱国何罪之有?”
我大哥威严地瞪了他一眼,斥道:“进去,好好反省,不要动不动言爱国。”接着对我吩咐道:“看紧点,别让他乱跑,等我回来再详谈。”说完头也不回赶往县署。
“小弟,大家都是为你好,大哥他们在县衙办事,懂得道理比你多。有啥委屈告诉二哥吧。”我边劝边把他拽进来。
“二哥,我这是临阵脱逃,今后让我在同学面前怎么抬起头!”我小弟弟急得直跺脚。
我本想去拜访王起铭的,突然摊上这般事,只好耐心地在家里看紧他。挨到傍晚我大哥和我堂兄文展回来。大家聚在中堂,我大哥说:“又抓了十几个学生。”
我小弟弟不服气地刚要开口争辩,我递给他一个眼色,赶忙插话道:“抓就抓吧,只要咱弟弟平安就好。”
我堂兄文展说:“省政府下令,学生闹事视同通匪。如今局势混乱,白的红的窝里斗,外面倭寇觊觎。弟弟,今天大哥这样确实是为你好,不要再与大哥呕气了。来,咱兄弟好久没一起下棋了,把围棋盘拿来,咱杀一局,看看你的棋艺有无进步?”
我趁着他们在下棋,独自拐出了家门。大街上偶尔有人乘凉。他们敞着衣襟麻木不仁地躺在竹榻上,手拿蒲扇轻轻驱赶蚊虫,白天古镇发生的事仿佛与他们无关,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夜晚清凉。
我趋黑攒行,摸索到田岑底商会馆。王起铭正从古井里汲水擦身,见我推门进来,他眯着老眼笑道:“贤侄,这么晚怎会到此?”
我作了个揖,道:“老伯好体魄,小心井水太凉了。”
王起铭摸着花白的胡子,骄傲地说:“不碍事不碍事,冷水冲澡,贵在坚持。老夫数九寒冬都敢洗冷水浴,大热天更不要说了。”
说着他擦干身上的水珠,披上外襟,端起水桶,拉起我的手:“进屋吧,友人送来上等好茶,刚沏了一壶,一起品品。”
我跟随他进入宿舍。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和一张床铺,墙壁上悬挂一张他书写的摘录张英“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山阻石拦大江毕竟东流去 雪压霜欺梅花依旧向阳开”的遒劲字画,再也没有别的摆设。
王起铭从茶盘上翻过两个干净的白瓷杯,端起大茶壶各倒了杯,先啜了一口,笑道:“贤侄阅历丰富,看得出这是何种茶?”
我喝了一口感觉有咸橄榄味,缓缓咽下回甘时十分香甜。我惊喜道:“莫非是九條茶。”
王起铭竖起大拇指,朗声夸道:“果然好眼力。”他戴上花镜,揭开茶缸取出一片递给我,“这九條茶乃慈孝乡特产,在前朝亦是贡品,如今烽火遍野,茶树被涂炭,已是一物难求啊!”
“是啊,家父曾言用此茶冲泡治疗小儿腹泻最有疗效,可惜每年收购寥寥。”我惋惜地附和着。
“唉,当今世道当权者对外示弱,洋枪洋炮耀武扬威,洋人在吾邑开医馆,老祖宗留下的医术逐渐被排挤,你们日子也不好过呀!”王起铭感慨道。
“老伯,这几日有北方的学生过来串联,呼吁当局联共抗日,听说共产党是民族的砥柱,他们颇得学生同情。” 我看到火候差不多了,轻轻甩出话题。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小鬼子从弹丸小岛出发铁蹄践踏我神州大地,唉,眼看咱中华民族岌岌可危,还说什么空间换时间,还在搞窝里斗,王师何时才能北定中原?”王起铭喟然长叹道,那双藏在镜片下的眼睛突然潮湿了,他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来擦,眼睛红红的。
“小侄今来有一事相求,不知您老能否相帮?” 我恳求道。
“若老朽之身还有一用,愿听驱使。”王起铭慷慨言道。
“山里药品食盐告罄,德仙摸到我家里,请求帮助筹集,愚侄苦苦思索,想出一计,唯有求告老伯相助。”我坦言道。
“连日来学生滋事,省保安队进驻古镇加强协防,去山里重重关卡,货物当如何送达?”王起铭担忧地说。
“所以只能仰仗老伯商会的名誉了。”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商会弄点食盐不成问题,路途的关照还得找你大哥和文展。”王起铭答应帮忙。
我们约好货物筹齐后再见,遂分头行动去了。
厅堂上对弈已经结束。我大哥正给双方分析,他说:“观棋如观人,小弟年轻气盛,做事鲁莽,棋风上似乎咄咄逼人,实则才起步就注定了失败。”见我小弟弟不服气状,他进一步阐述:“所谓贪不得胜—第一局你拼命抢空而被文展逆转,若是心中想着全盘的平衡,不拘泥小处下出贪而无理之着,就不会使全局失去平衡导致失败。入界宜缓—第二局在对方势力圈内应避免激战,不宜过于深入,但你犯此大忌又致背北;攻彼顾我—前两盘败绩教训你不吸取,第三局时你急于挽回面子,更是步步臭棋,自己立足末稳,即欲攻击对方,这样反而露出更多破绽。而且攻击一旦得势又穷追不舍,最后自己不是也落得个满身创伤。”
我堂兄文展说:“大哥言之有理,小弟应当慎记。”
我拍掌上前,说:“大哥稳打稳扎,走一步看三步,这番教导令弟等受益匪浅。”
我大哥见我上来,愠怒道:“你回来得正好,这几天乱哄哄的,这么晚还跑出去,我刚要去找你呢。”
我赶紧解释:“大哥平日教导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我这次出去正是答应帮朋友办点事的,两位哥哥都在,我斗胆相托,因为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完成……”
我大哥打断道:“世道混乱,朋友良莠难分,有的忙可以帮,有的弄不好会惹祸上身。你所言的是哪种忙?”
我开门见山道:“咱们都是至亲,我不绕弯弯。德仙托我买点药品食盐,这种忙该不该帮?”
我堂兄文展盯着我大哥,我大哥咬了咬嘴唇,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清晰的字:“帮!”
于是我把如何找王起铭求商会帮忙,如何筹运的计划说了一遍。
我大哥说:“文展你想个办法吧。”
我堂兄文展点了颗烟,边猛吸边掐指算,开口道:“只能等到我上关卡时,你们把货物送出去。”
一旁听着的我小弟弟高兴道:“太好了,我就知道像这种忙大哥肯定愿意帮的。”
我大哥喝道:“闭嘴,出去不能走漏半句,否则……”
我小弟弟严肃地说:“遵命。”
王起铭骑着毛驴,后面跟着一辆插着商会旗帜的板车,姗姗驶向城门。
我堂兄文展迎上前,问道:“老先生干嘛去?”
王起铭骗腿下驴,答道:“东乡米行的郑掌柜向敝行订购了一车大米。老朋友久未见面,相邀老朽过去聚聚。唉,我想岁数大了,见一面就少一次,这不趁着伙计送米,跟着走动走动。”
我堂兄文展故意大声道:“老先生神采依旧,何必悲观呢?只是路上不太平,可要小心啊!”
说着正要挥手让他们出城门时,我赶着牛车,悠然停在他们面前,我故意凑上前,高声问道:“老先生欲往东乡,学生刚好也要到那出诊。李队长能否同意我们结伴而行,路上我也好照应怹老人家?”
我堂兄文展笑道:“不是我徇私,古镇谁不知道李先生古道热肠,经常行医江湖帮人治病,既然你也要出诊东乡,我就放心把老先生托付于你了。这样吧,干脆我把好事做到家,开张路条,你们早去早回,我在这等你们回来啊!”
毛驴载着王起铭,我赶着牛车,后面跟着拉板车的伙计逶迤出了城门。有着路条的关照一路顺利抵达何岭,我们沿着盘山古道蜿蜒而上,在早已等候此处的林德仙及部下接应下,我们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