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以美教会创办的道德女校礼堂门口悬挂着一条第一期党政干部训练所横幅。三三两两地分批进来二三十人,从衣着上辨别有教师、学生、店员、理发师、缝纫师、人力车夫、木匠、竹篦匠、瓦窑工、农民等。
林德仙一进来,郑杰就边叫边挪移身子:“坐这里,坐这里。” 看着他落座,他捶了他一拳,接着说:“思聪告诉我你回来了,我恨不得早日见到你。”
林德仙笑道:“我又何尝不惦着你们。这不大家又聚一起,咱们可得好好醉一场。”
张思聪慷慨道:“等课结束,我当回财主,邀上许老师、佳才,黄才女,呃,还有一个精灵古怪的神秘嘉宾。也当是给你接风洗尘。”
林德仙猜想必是孙庆蓝,故意问道:“还有谁?”
“老师来了。”一个声音刚落,礼堂里响起雷鸣般掌声。许茂生、陈佳财笑容可掬地进来了。他俩朝着大家颔首问好。
许茂生走上讲台,兴奋地说:“欢迎大家参加第一期党政干部训练班。国民革命军出广东北伐以来,沿途播散革命种子。如今各地革命如火如荼,你们是仙游各界的精英,希望回去后把革命的种子洒向蜚山兰水……”他用通熟易懂的语言向学员们分析了革命形势,介绍了各地训练班情况,并对课程作了安排。当他正要转身向黑板写字时,几个带鸭舌帽的人突然闯进来,拿着木棍凶神恶煞般扑向他。林德仙反应迅速,他挺身抄起角落里的扫把往中间隔挡,后续的学员们纷纷跟着捞起屁股下的椅子,礼堂里顿时一片混乱……
孙庆蓝突然现身礼堂,挡在械斗双方之间,“住手!”她眼光蔑视着打头的鸭舌帽,凛然斥道:“张师长刚挥师北上,你们竟敢公然对抗国民革命,无耻挑衅联合阵线,这种行径与反动军阀有啥两样?你们睁开狗眼仔细瞧瞧,革命形势正摧枯拉朽,识趣的赶快夹起尾巴走人,否则,螳臂挡车必将被碾成齑粉。”在她犀利的攻击下,鸭舌帽狼狈鼠窜。
望着鸭舌帽逃遁的身影,礼堂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孙庆蓝脸颊怒意渐趋,笑呵呵地拽住林德仙,上下打量一番,埋怨道:“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窘迫答道:“可不呢,才进城就被他们拉这边来了。我……”
张思聪见状赶紧解围,他故意逗趣:“德仙刚下山,以后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多着呢。还是先接受接受教育吧!”
礼堂上顿时哄声四起,陈佳财扬了扬手,说:“时间不早了,同志们别闹了,我们有请许老师给大家讲讲。”
孙庆蓝白了张思聪一眼,乖乖坐了下来。
挨到散场,林德仙屁股刚要离座,孙庆蓝蹭到跟前。张思聪等人识趣地都告别先走了。
很快礼堂里除了空气中弥漫劣质烟味、臭汗味,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留下两颗年轻的心跳“怦怦”响着。德仙“咳”了一声打破了寂静的沉闷,欲言又止。
孙庆蓝凝视着他,扑哧一笑道:“还真的有土匪相。”
“你也觉得我是土匪?”林德仙不满道,“若非你哥哥把我赶到这条路,我也不会……”他痛苦地叹着:“现在连少爷都疏远我。”
她玉指轻点着他额头,撇着嘴说:“瞧你小心眼的。当土匪有啥不好?现在官府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还不如土匪呢!”
“是啊,像你父亲和兄长,披着官袍干的勾当委实与匪无异。”他刻薄挖苦道,“但我不能当匪。我不能让人指着后脊梁,笑我是土匪的儿子逃不了当土匪的命。”
“出生无法选择,命运可以选择。我才不在乎家庭境况,大不了一刀两断,与他们决裂了。”她睁着清澈的双眸,痴痴地看着林德仙说,仿佛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现在机会来了,我不愿与你分开!”她缓缓地偎在他胸前。
他身子微微向前挣了挣,她却紧紧地环箍了他的肩膀。
“我们不能……”他话音未完,她主动环抱过来,舌头已经堵住他的嘴。
她喃喃道:“我不管,我就要你做我男人……”
他为难着,羞涩扭捏间,她已从最初的轻吻转成不可抑制的狂热,她激烈地抚摸着林德仙的肌肤,挑逗着每一处触觉。
“啊……”他惊诧一叫,汗水瞬间沁出额头,男性的本能刹那喷发,忘记了害怕,迎合桃花绽放的她,从左颧两粒黑芝麻处吻起,无所畏惧地把她压在了长桌上……
春分秋分昼夜平分。刚过中秋,仍然皎洁的月亮依然挂在东边,把原野裹得薄如蝉翼般透明。通往东屏山的村道在月光映射下黝黑里泛着白光,庄稼地里,接近收成的稻秧被晚风吹得尽管有些慌乱,但它们集体相靠着坚强地挺着腰杆托着饱满低垂的谷穗,宛若快临盆的孕妇小心地呵护着肚子里的婴儿。四周蛙声聒噪和偶尔远处几声犬吠打破夜的静谧,给独行的林德仙带来憧憬,他加快了脚步,宽大的脚板踏实地踩下久违的土地。
尽管训练班遭受鸭舌帽骚扰,但就像孙庆蓝所言那是反动势力向革命阵营的挑战,是螳臂挡车,势必让滚滚的时代潮流碾成齑粉。想到孙庆蓝林德仙的心底就像原野翻滚的稻浪。在她面前他总是那般得无奈,刚才她硬缠着一起到乡下来,他为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她感到开心,加上许茂生就革命形势做得分析,犹如黑暗中点亮了一盏明灯。林德仙对茂生他们鼓励大家广泛发动农民运动,为轰轰烈烈的北伐争取更多同盟军的指令增添了信心。
村头老槐树好像慈母等候着游子的归来,轻轻地抚摸从树下经过的林德仙的脑袋,“沙沙”地吟唱着欢迎曲。
朦胧夜色中林德仙推开一家窗户透着灯光的柴扉。屋内,跟他从十八股头山回来的兄弟们以及他们招呼来的临近的农民早已迫不及待地围上来。
林德仙与众人寒暄几句。老黑端着香喷喷的狗肉从灶房里出来,他那浆洗过的土布衣褂前襟溅着血花,呵呵笑着:“这条狗他妈的看着瘦不拉叽的,本以为不经打,正要挂起剥皮,差点又被跑了,只好补一刀,弄得老子满身血。”
众人挑逗道:“那你不快脱了给荷花洗去。”
旁边一女子害羞地低下头。
细狗挑起一条肉棍,淫笑着:“老黑,这狗鞭给你了,荷花可等不及呢。”
荷花抄起勺子敲打细狗的头:“你这条狗都被烹熟了,还贫嘴。”
众人更放肆地大笑起来。
荷花急得跺跺脚,一甩粗黑的辫子愠怒蹾下粗碗,撅着嘴晃着林德仙胳膊:“德仙哥,他们欺负人。”
林德仙笑了笑,指指桌上狗肉:“别闹了。看就这几块狗肉,不快点下箸,就等着吃狗屎啰。”
在嬉闹中大伙儿意犹未尽,站在后排的擦着笑出的泪花刚要伸向肉盆,发觉里面仅剩一两根骨头。他们咧嘴嚷着:“还他妈的让不让我们尝尝!”
林德仙放下筷子,歉意地对大家说:“难为老黑兄弟了,这荒年里,他跑了好几个村,才打到这条瘦狗。”接着他眼睛发亮,正色道:“刚才机会平等地摆在眼前,你们却不主动争取,看人家细狗一个劲地抢吃,也不怕噎死了,人家正在心里那个美呀,你们羡死去吧。”
大家把攻击的目标转向细狗,细狗油啧啧的黑手抓着一块油腻腻的腿肉,嘟囔着:“去去去,二哥不是说了,谁叫自己不主动点儿。”
林德仙扫了吵吵闹闹的大伙儿一眼,大声发问:“兄弟们,咱们都是庄稼人,几千年来,咱们背朝黄土,面朝天,为什么还他妈的穷的叮当响?连吃块狗肉都挣不到。财主们他妈的手不粘土还吃肉有肉,喝酒有酒?”
他瞅着大家听后有的茫然无措,有的陷入沉思,有的嘀嘀咕咕议论。
应该说,以前的林德仙虽在乡野长大,但毕竟受过几年教育,而且跟着我们注重礼数的家风,话语里粗话脏话还算是少的,自进入十八股头山后,长年过着亦匪亦农的生活,不但人成熟健壮,线条粗犷,言语里粗话脏话更是一箩筐一箩筐。这种腔调刚开始我颇不能接受,但在这种环境与这帮农民兄弟相聚,他们听着就是受用。
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他趁热打铁把训练班学到的道理讲给大家听。
“待国民革命成功,咱们也大口大口吃肉,大碗大碗喝酒。”于是把农讲所布置的工作做了分工。最后他学着许茂生的姿势,一手叉在背后,一手向空中用劲一挥:“当前正是革命的干柴烈火,我们就是要去盗他妈的火种,把古镇里腐朽的老东西通通都他妈烧光……”
“听说革命军都是文曲星武曲星下凡,我们这些八辈子加起来还不识得一个字的乡下人也能革命?”细狗嚼着狗肉哼哼问道。
林德仙正待开口,荷花抢着呛了一句:“谁说不能。他们还有好多花木兰呢!”说着自豪地把辫子甩到挺挺的胸膛前,冲着林德仙嚷道:“兄弟啊,你那个孙家妹子不也是革命军,来来,给大伙儿开拔开拔。”
屋内“哄”地一片闹腾开来……
东方已见鱼肚白。
古镇也闹腾腾的,多少欢喜多少忧……
孙庆蓝随北伐军继续挥师北上,古镇依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我隐隐发觉那处好像不对劲,正坐在柜台前纳闷,远远望见我表叔垂头丧气走了进来。寒暄之后,他告诉我,甄武德回泉州有一个月了,音信杳无。股东有的焦急起来,商会里经常传出吵吵嚷嚷声音。许昌亲往泉州,却发现已人去楼空,他早携款带眷逃往了南洋。作为保人许昌差点被逼跳进木兰溪。好在我表叔觉得许昌也是受害者,力劝大家去打官司。虽然国民政府张贴通缉令缉拿,但不管怎样追讨,一次次都是无功而返。唉,四千五百元大洋就这么打了水漂,满腔热情的我表叔等人如同浇上了一盆冷水,许多人心灰意冷。
古镇民谚:“雷响惊蛰前,有水耙早田。”又有:“惊蛰春分,种子漫扔。” 这时候,在万物复苏的春季蛰伏的土地苏醒了,从平原到丘陵到山区,水田里插秧,旱地里种蔗,古镇及周边春播正忙。
在繁忙春耕中乡人常常举办各种庙会,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庙会上雇来伶人搭台唱戏。劳碌一天的农民敞着衣襟卷着裤腿,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或笑或哭或闹。
一日,趁演出换幕空档,张思聪走到台上,高声问道:“戏演得好看吗?”
众人应道:“好。”
张思聪又问:“你们爱看戏吗?”
众人又应:“爱。”
张思聪再问:“你们想不想天天有戏看?”
众人答:“想死了。但天天看戏那是神仙、财主老爷过的,我们穷人家,不干活还不饿死。”
张思聪问:“为啥财主老爷不干活,却天天有戏看?”
众人回答各异。有一人怯怯答道:“我们前世没修行好,这世现世报,活该当牛当马,受苦受累。”
张思聪高声说道:“难道财主老爷天生就该享受荣华富贵。我们穷人天生就是做牛做马。你们看现在捐税多如牛毛,这是剥削。老财主剥削我们,政府剥削我们。我们要改变这种命运就只能抗捐……”
众人第一次听到“剥削”这词,虽懵懂不清,但觉得这个读书人分析的很有道理。于是有胆大的聚在他身边,慢慢地看戏的群众都跟着他示威游行。
而被借用到位于古镇城西道德女校的郑杰,为配合张思聪抗捐斗争,根据省委“反对苛捐杂税是目前发动斗争的中心口号”的指示,策划了一场学生抗税示威大游行,他带着愤怒的学生和群众冲进县署大院,风卷残云般捣毁了县税署办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