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楼山上,老黑清点着汇集的人头。林德仙懊恼地蹲在一块矩形的石头上。面对远处山下黑漆漆的村落,似乎感受到一股死亡的气息正漫延过来。
细狗心有余悸地站在他身后,颤颤地问:“二哥,你是怎么预感到的?”
林德仙没好气地回答:“预你妈个头。若不是大少爷,此时吃饭的家伙恐怕早跟我们分离了!”
接着他对着迷茫的老黑他们说:“不知道山下有多少人能躲过此劫?”
他幽幽地点上烟,望着深邃的天空,囔囔自语道:“我们小地方尚且如此,省城免不了更是一场腥风血雨。”
据解放后首次由王起铭组织纂修的古镇镇志记载,在这场镇压民运中,古镇国民党反动派逮捕政治监察署监察员六人,在农村枪杀当场反抗的农民十余人,烧毁房屋六十余处。在国民党反动派白色恐怖下,被捕者一人变节,余者皆慷慨就义。其中北伐军将士、共产党员陈佳财于5月13日被国民党反动派残忍杀害,英勇牺牲,英年33岁。
当时,镇志办有的同志不屑把变节者与革命志士相提并论,建议删去变节者,只留“被捕者慷慨就义”。耄耋之年的王起铭老先生坚持说道:“修志者当尊重历史,让历史还原其真实面貌。把变节者写进去一是表现国民党的凶残,二是衬托革命者的牺牲精神,让后人铭记今天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毛主席今年回到故乡韶山不是写下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这说明革命是难免流血牺牲的,也难免会有挫折。革命低潮时一两个意志不坚的跳梁小丑是革命的瑕疵,但掩盖不了革命志士为追求人类解放事业抛头颅洒热血的豪迈激情。”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守着东门,左边的头长瘌痢,军帽折着半塞在灰色军装衣兜里,剃得光光的脑壳依稀可见一块块黄斑,他斜挎长枪倚着门洞吸烟。右边的模样稍微精神,下巴蓄着山羊胡子,横着长枪盘查进出的路人。
瘌痢头见跨骡疾奔而来的许茂生,赶忙扔下烟头,匆匆踩在脚下,挺直身子,慌慌张张戴上军帽,踉踉跄跄上前,举手敬礼,讨好道:“长官要出门?”
许茂生佯作镇定,骑在骡上眼珠一转哈哈笑道:“跟戴县长打赌输了,去城外找只土鸡赔酒。这不,连办事处都还未回,骑着县署里的破骡子出来了。”说着指着门外一匹战马趾高气扬命令道:“你把那匹马拉过来,我先骑上它等买好了回来换。”
瘌痢头乖巧地拉过马匹扶许茂生上去,点头哈腰着:“长官先用吧。”
许茂生跨上马迈出两步又跺回来,扯住马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未启封的“荔枝”牌香烟,扔给瘌痢头,指着山羊胡子微笑着:“弟兄们辛苦了,这包烟你俩分着抽吧。”
山羊胡子凑过来,受宠若惊说:“谢谢长官。”与瘌痢头一道目送着许茂生缓缓离去。
许茂生暗暗发笑,揣度离开他俩视线立刻催马扬鞭,黄土上立即扬起一道尘烟。
官道旁的木兰溪正进入汛期,溪水奔腾着时而湍急时而回旋,但终究还是哗哗流向东方。
听说许茂生离开不久,通缉令和戒严令就传到四门。守东门的兵士怕给自己惹事,打死不敢承认许茂生从他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离去。凭心而论,那时候,大家都是乡里人,底层的士兵当兵就是混口饭吃,没有过高的政治抱负,若是上头逼得不紧,能闭眼的绝不睁眼。但是后来古镇的人长期浸染血雨腥风,感情的神经渐渐迟钝,到四十多年后的文化大革命爆发红派黑派之间无尽绞杀,即使是兄弟都丧失了理智丧失了感情。
转眼又起秋风了。古镇好像大病初愈的老人,缺了些朝气。但镇上人还得居家过日子。过日子就得生活,要生活就会有买卖,有卖买就少不了商人,而商人是最懂得投机的。
当一切慢慢回归正常轨道时,上过甄武德当的许昌带着愧疚的心情敲开我表叔的家门。
我表叔站在院子里凝视着簇簇团团粉白相间的海棠花,这盆西府海棠是我第二次上他家时特地带过去的。记得当初我表叔见到它时摸着我的头,高兴地说:“最喜此花无香更比有香。”接着随口吟出苏轼的“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深夜花睡去,故烧红烛照红妆。”如今弹指十几载,伞状的褐色枝干已然碗口粗。
听到叩门声,他正要叫阿贵开门,许昌已推开虚掩的大门进来了。一见到站在院中的我表叔,许昌双手抱拳:“冒昧造访,恕罪恕罪!”
“许兄光临,蓬荜生辉,感谢感谢!”我表叔朗声叫道,“阿贵,备茶。”说着前面引路,俩人一前一后进到厅堂。
许昌嘬了口茶,说:“前番之事虽然已得诸公谅解,但两年来,许某如鲠在喉,一直想找机会弥补……”
我表叔扬手制止,大度地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许兄不必自责。王会长不是多次在商会说你是无心办坏事。咱们吃一堑长一智,大不了从头再来。”
许昌叹道:“唉,乱世创业遭人欺骗,你们肯原谅,我自己不能释怀啊!”
我表叔说:“也许我们的电厂命途多舛。许兄咱们都把眼光放远些。前日应莆田友人相邀,我在那住了几日,在他引荐下还去拜访电灯公司的杨经理,人家刚起步也不比咱们好多少。回来以后,我现在还想继续办电厂,不知许兄有无勇气?”
许昌抬头应道:“如果陈兄愿再扛起办电厂的旗帜,我一定鼎力相助。”
我表叔击节叫好:“这几日,我心中老是被创办电厂的欲望折磨,但也担心孤掌难鸣。既然这样,咱们不妨瞎猫碰碰死老鼠,试着找阿熊、开恩聊聊。”
他们分头找人。飞钱巷里木屐声声,很快,大家都聚集我表叔家。
“办电厂首先要买设备。上次我们吃亏在没人懂货。”我表叔分发一圈“荔枝”牌香烟,给大家点上火,深深吸口烟,吐着烟圈,征求大家意见。
“固之你是南洋回来的,见过大世面。我看还得烦你出马跑设备啊!”一向谨慎的傅开恩看着我表叔,缓缓说道。
“我们也觉得老陈你最合适。”大家异口同声道。
“承蒙诸位信任,鄙人当仁不让。不过上海离此万里迢迢,我担心万一有个闪失,其不辜负了大家!这样吧,许兄和开恩咱三人一起去。”我表叔坦诚道。
许昌和傅开恩立即答应。
阿熊说:“上海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鱼龙混杂,各色人物都有,咱们小心为妙。我看你们把一万元巨款分别带些,回去后把钱都缝在内衣中。可出不得半点纰漏啊!”
大家都赞同道:“阿熊哥想得周到。咱们乡下人出门也不怕人家笑话。”
翌日,乡人闻讯自发结伴前来送别,他们从南门码头沿木兰溪水路离境,带着乡亲们的厚望,带着对花花世界的惴惴不安,迈出了古镇人追求光明的第一步。
经过水路颠簸,他们抵达上海,乍到人生地疏的大城市,为防止再蹈覆辙,他们手牵手小心翼翼地沿着人多的方向走,在惶惶不安中找到上海德国禅臣洋行。
“呃,诸位买发电机的吧?鄙人姓倪,贱字致通,很高兴为你们服务。”一位穿西装的洋买办热情地上前招呼。
我表叔一行看着款式各异的商品,心情澎湃。许昌眼眶溢出泪水,他盯着发电机呆呆自言:“可找到了,找到了……”
“我说你们乡巴佬怎么啦?找到亲爹还是什么?这般激动。”跟在身后的倪致通不屑地撇撇嘴,嘲弄着。
“对不起,失礼啦!倪先生莫怪。我们确实是来买发电机的。”我表叔缓过神来,赶紧向买办解释。把他们创办电厂的曲折经历说了一番。
倪致通听后肃然起敬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刚才言语冒失,还望先生海涵。冲你们这般毅力,这个忙我帮定了。诸位跟我来。”说着带他们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倪致通对一个蓝眼碧发的洋人鞠了个躬,叽里呱啦吐出一串洋话。那洋人对我表叔他们上下打量,竖着拇指半生不熟地夸道:“佩服佩服!我这里有最好的机器,你们放心挑选,价格一定优惠……”
“谢谢啦!”我表叔他们一颗悬着的心此时才稍微定了下来。
在倪致通的帮助下,定购了一百马力柴油机和八十千瓦交流发电机各一台。“这是订货合同,先生请在这签字吧。”买办递过一张合同。我表叔掏出花镜戴上认真看着。
“完了完了,这铁疙瘩运回去咱怎么安装?”傅开恩突然跺脚道。
我表叔也是一愣,目光从合同转移到买办身上,恳求道:“倪先生能否好人做到底,给洋老板商量商量,派名技师随我们回去安装。”
“先生莫急,待我安排吧!”倪致通与洋人嘀咕几句。洋人点着头,他急忙回头对我表叔等人说:“安德鲁先生答应派最好的技师配合你们。”
笑容终于绽放在他们紧张的脸上,我表叔走到安德鲁办公桌前,伸出双手感激地握住洋人毛茸茸的大手。许昌和傅开恩热情地拥抱着倪致通。
“开光时,我们一定邀请你们过来剪彩啊。”告别洋行,我表叔他们再三感谢倪致通和安德鲁洋老板。
当我这次替我爷爷整理这本书时,这几页刚好被水洇湿,字迹模糊,我辨认了半天,并查找了很多资料,但总写不好,又不好意思狗尾续貂,只能简单地作如下慨括。据说回到古镇,我表叔一行不顾旅途劳累,马上组织工人建设厂房、安装机器、调试设备。民国十八年十一月,当锅炉“咕咚咕咚”冒泡,水汽“呲呲”上升,牵引着发电机“隆隆”转响,一种看不见的神秘东西通过两三根铁线连到灯泡,发出扎眼的光芒,把黑夜照得白晃晃。我表叔等人历时十八载、四落四起的电厂终于迎来开光仪式。
这其中据说还闹出笑话。当灯泡的光源照亮四壁,围观的人员好奇地聚在小小的灯泡四周,我表叔激动地掏出香烟,嚷道:“大家都辛苦了,来来,犒劳一下,抽根烟解解乏。”
人们接过香烟,迫不及待地凑到灯泡前,伸着脖子“吧唧吧唧”紧张地点烟。结果许久不见一丁点儿动静。
后边的人不耐烦地推着前面的,揶揄道:“瞧你,一根烟都点不着!”
“哎呀,别挤吧,还没点着呢!这新机器难控制,我再驯服驯服,大家多等会儿……”前面的还是不放弃,跟后边的絮絮叨叨商量着。
倪致通见状,拨开人群,制止道:“大家别忙了,用灯泡点烟是点不着的,这不象油灯,它发的是冷光源。”
众人懊恼地终止了无谓的举动,相互嘲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