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塞玻璃瓶的罐装酒的销量供不应求,崔师傅跟安详提了好几次增加产量,可是安详一直不同意。
“陆师傅,你怕啥呢?都是熟人,不会有事的。”
“崔师傅,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这边有准儿。”
“不能大意,一旦遭到举报,那不是闹着玩儿的。”
安详从奶奶那里学到什么是稳扎稳打,什么是因小失大。盲目地增加产量势必要冒着更大的风险,那后果是无法预测的。赚点钱最好,但是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不是明智之举。目前稳定的销路,在城里已经把陆家的小烧的名气打出去了,安详渴望有一天,她能真正做起罐装瓶酒,就像供销社柜台上摆的那些带商标的瓶装酒一样,写着陆家的名字,写着侯家岗的地址。
伏里天热,再加上安详怀孕八个多月了,陆家酒房歇伏了。
二先生去闫家配药回来客车晚点了,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梅氏急忙准备饭桌,二先生在厨房打水洗脸,忽然他说了一句:“王宝顺,回来了。”
娘仨都愣住了,不知二先生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着二先生进屋擦手,奶奶才问道:“说的是老王家宝顺?二先生,你咋知道呢?你也不认识他。”
“我刚刚在南桥看见二贵了,二贵说王宝顺跟我坐一趟车,可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二先生坐下准备吃饭,看着安详好像不舒服,就急忙扶着她起来,说:“安详,别坐着,起来走走。”然后他又接着说:“说是他领着媳妇孩子一家四口,我在车上没太在意。”
安详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心跳使她更觉得喘不上气来。“宝顺一家四口吗,太好了。”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安详心说:他终于还是成家了,这总比他一个人回来好。我是希望他成家的,可是为什么这么失落呢?这种失落里还有要哭的心情。原来,是这样的心情啊,听见你的消息我还是这样难以自控,他娶了别人,我嫁了别人。安详一步一步走到大门外,河东传来小孩子的喧闹声。旱河里水流得像弹弦子,像春天的柳条响,断断续续,铁链子忽然“叮铃铃”一声,安详看向河东,眼前瞬间模糊不清。她是能看见王家大门口的,大门口是一个沙滩,孩子们就是在哪里疯闹。此时大门口也应该站着看热闹的人吧?安详想。
宝顺就这么突然带着一家人走进侯家岗,人们惊讶地看着他,他也惊讶地看着一张张似曾熟识的脸。他们一家四口的后面跟着一帮大人孩子。人们奔走相告,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跟在宝顺后面,人们浩浩荡荡地涌进王家的院子里。
园子里摘菜的宝顺妈看到宝顺的瞬间,她没站起来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墙外的儿子,没有哭,也没有喊,就是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
“妈,妈……”宝顺翻墙跳了进去,穿过葱垄走到母亲身边,弯腰扶起了她。“妈……”
“宝顺啊,你是宝顺,我的儿啊……你还活着啊?”
“活着,妈,我回来了。”
“我的儿啊……”她像唱一样哭喊,紧紧地抱着宝顺的一只胳膊,身体摇晃着。
“宝顺,宝顺。”这时,老王头从后园子奔过来,一过东山花头就大声喊着。“在哪呢?宝顺啊……”
“爷,我在这儿。”宝顺扶着母亲走出园子。“爷,我回来了。”
“你……是宝顺?你是顺子?你咋能老了呢?”老王头哆哆嗦嗦地上下打量着孙子,“大孙子,你咋老了,你没遭罪啊,你咋胖这样,你这是从哪……”他语无伦次地问。
宝顺留着络腮胡子,显得很黑,个子原本很高,现在更壮了,他笑着看着爷爷,爷爷也老了。“玉子,过来。”他招手让墙外的女人领着孩子过去。“爷,爸,妈,这是我媳妇,玉子。”
“玉子?”人群里不知谁重复了一句,侯家岗管褥子叫“育子”,哪有叫这名的,人们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
玉子个子不高,很瘦,皮肤有点黑但是长得泼辣,大眼睛,辫着辫子盘在头上,半袖很合体,走起路来走出非常好看的背影来。她笑着,牙整齐洁白,但是看着好像比宝顺岁数大。“大黑二黑,叫太爷爷,叫爷爷奶奶。”
“这个不是丫头吗?咋叫二黑?”老王头笑着看着两个孩子,“有五六岁了吧?”
“大黑八岁,二黑五岁。”
“都这么大了?这些年咋不来信,咋不说呢?家里惦记着。你……”老王头说了半截话,他眼睛盯着宝顺,一边拉着往屋里走一边又说:“凤坤,这不是,真的有孙子了嘛,你也有孙子了。”老王头大声笑着,笑声传到大门外。
“是啊爹,孩子都两个了,儿女双全。”
人们在大道上聚集了半天,指着王家议论纷纷。那年不是说宝顺提干了吗,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他没当大官儿啊,说是没信儿,这不活着呢。
南地正是薅稻子的季节,这个季节陆家的日子最让人羡慕,每年都是伏天太热不能烧酒,一家人相对清闲,没事就坐在大门口。有买酒的人常常摇动铁链,现在顶儿自己就能打酒了。起臭水疙瘩的人在这个时候,早晚络绎不绝地上陆家求药,虽说不要钱,手里提着篮子,装几个鸡蛋或者什么果子。平时隔着旱河并没有更多交集,因为有求于人便都是谦卑有礼的样子,竟忘了平日对陆家女人们的指指点点了。
宝顺回来了,是这个夏天谈论最多的话题,安详想知道的消息被分散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不断地从河西传来。对于宝顺的大儿子八岁,安详总觉得心酸又有几分气恼,心酸什么呢?在意他的大孩子是比京墨大还是小原本可笑,那本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安详仿佛又觉得是她先被抛弃了,是宝顺在她十七岁那年就抛弃了她,这样想让她非常难过。但她终于觉得她不用愧疚了,这几年只要想起宝顺就是心怀愧疚,她怕宝顺突然一天一个人突然回来说他一直在等她,说要娶她,那怎么办。然后想着,宝顺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所有事情,会不会像她一样心酸和气恼呢?多年不见,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我们了,也不用原谅彼此吧。
“那宝顺,到底是从哪里回来的。”奶奶忍不住问,奶奶想起装神弄鬼指点老王头的事。
“他早就不是军官了,听说是去了北边。”二贵的三婶,每次来都借故多待一会儿。“说是北边,不知干啥了,宝顺可胖了,有点见老,一脸的大胡子,原来那孩子多精神,又高又俊,多白啊,咋就留了一脸大胡子呢。”她神秘地说:“他媳妇也不是北方口音,好像是个老坦儿。他爷这回可乐了。”
“老坦儿?”
“嗯,说话可快了。”她神秘地看了看周围,煞有介事地说:“老王家老二跟媳妇不合,因为宝义媳妇一直生不出孩子。你看看宝顺大孩子都八岁了,老爷子能不乐吗?”
安详和娘站在院子里,娘俩同时一愣。
“宝义媳妇现在说话不背人了,说是宝义不愿意跟她睡觉,晚上都不打捆儿。”
“不打捆儿咋能有孩子,不打捆啥也干不了啊。”奶奶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吐着唾沫。然后忍不住“嘎嘎”地笑了个痛快。
“谁说不是呢,宝义要跟媳妇离婚,那家伙让他爷一顿大棒子削的。”
“原来不是说他爷逼他离婚吗?你也没有准话啊。不打捆?要我说那小子是有了外心,年轻轻地不跟媳妇睡觉能挺住?亏他想得出来,还不打捆儿,哼!只要他那玩意儿没病,还他娘的不打捆。”奶奶狠叨叨的,说完忍不住大笑起来。“憋死他,男人挺不住的。”
梅氏转身走进屋,她站在西屋北窗下往旱河北看着。从后园门出去沿着旱河往北走,一里地就是那片野蒿地。她忽然闻到了胭粉豆的香气,宝义坚实的胸口和臂膀仿佛触手可及,依然湿漉漉地带着旱河的水汽。梅氏想着每次目送他的背影,听着旱河的水声到了东岸,月亮就挂在东岸的上空。她忽然觉得前胸针刺般的疼痛起来,她双手使劲地抓住乳房,然而疼得更厉害了,就像那年乳头被扎住时一样疼,她使劲地把乳房攥在手中,用疼痛抵抗疼痛。
安详站在院子里,听见二贵三婶说“宝顺竟然背了一袋子毛线”时,她慌得站不住了。她真想问是不是浅灰色的,宝顺给她的那四团就是浅灰色的。可是,他的孩子怎么能八岁了呢?她忿忿不平,头嗡嗡地胀大。
“二先生,二先生。”安详一整天就觉得腰酸,现在忽然酸的直不起腰,一直连到股沟。接着肚子也疼起来。
二先生和顶儿走进院子,看见安详倚着墙,急忙跑过去扶住她。“咋了?是肚子疼?”
“是腰,酸疼酸疼的。”
“进屋,我看看。”说完扶着安详进屋。
“老太太,安详说腰酸疼酸疼的。”顶儿跑到院外。
“腰疼孩子生得快。”奶奶站起来,往院里走着说:“这回应该生丫头。”
“哎呦要生啦,我可得家去了。”三婶急忙走了。
“老太太,你咋知道能生丫头?”顶儿追上来惊喜地问。
“走道先迈右脚。”
“我也先迈右脚,我也能生丫头。”
奶奶能看见顶儿的脸,听她这么说大声笑起来,眼睛盯着顶儿。“二先生,咋样?”
“今晚能生。”
顶儿烧火,看着梅氏刷锅,她笑嘻嘻地说:“安详她娘,安详再生一个丫头,让不让我管你叫姥?”
梅氏不敢看她,继续刷锅。
“叔墨能叫,我就不能,哼,我天天盼她生丫头,我就看看叫啥?”顶儿小声嘟哝:“她不稀罕我。”
梅氏被顶儿说的忽然特别想哭,听安详痛苦的呻吟她也想哭,锅里的热气扑着脸,她睁不开眼睛却已泪眼朦胧。顶儿,你咋这么命苦啊,你不敢跟安详和老太太说,却来跟我说,原来你一直在等这个孩子出生啊,这么让人心疼的顶儿啊。
顶儿不想睡觉,她躺在被窝里一直翻身,她就想第一时间听见安详生的是女孩。
早晨,顶儿起来睁开眼睛就问,“我咋睡着了呢。二先生,二先生,安详是生了丫头吧?”
“是丫头。”奶奶坐在炕头笑着说。“顶儿,你不说等着吗?十二点生的。”奶奶心情很好。
“顶儿,快起来。”二先生走进东屋,站在头上说。
“这真是太好了。”顶儿撅着小屁股一边叠被一边咯咯笑着。“老太太你不是说过嘛,子时生女姊妹多,不用强凑生一桌。”
奶奶坐在炕头正装烟,听了这话“嘎嘎”大笑起来,“他娘的,这小丫头要成精啊。”